林易很乐观地想,只要他心够诚,想必就还是有机会能换取意中人的芳心的。
所以他去央求家族隐瞒下那个决定,而由自己去接触她。他向家族保证,一定会把她娶回来。
那时的他,也才二十来岁,自小在养母身边长大,便下意识地以为,母亲的家人,必然也和母亲一样本性温柔。
他并不清楚大家族里的水有多深。
也并不知道,他身边对他言笑晏晏的伙伴,心里有多痛恨他的到来。
假如一切顺利,也许当真会如他所想,他会有心仪美丽的妻子,未来还会有可爱聪颖的孩子,他会一直顺遂地过一生。
可惜没有如果。
因为他的小伙伴之一,未来的皇帝,李覃同样喜欢那位姒族女,如果没有林易,她名义上的未婚夫,本来会是他。
在他看来,林易是抢走他的一切的罪魁祸首,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敌人获得幸福?
林易得到的已经够多了,不是吗?
所以,在姒族女开始对林易表现出好感的时候,李覃做了一件事:
他先是把林易的身份告诉了姒族女,对她说,林易接近她,就和其他男人一样,是为了把她娶回去生下天分高德后代,又在姒族女伤心动摇的时候,体贴地表示,他可以替她把林易约出来,让他们两个人好好谈谈。
他说:“也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呢?”
之后他当真把林易约了出来。
并且给林易下了无解的药。
于是那一天,满怀期待又不安的姒族女遭到了想都没想过的,至为粗暴的对待,而林易,则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意中人。
他确实得到了一个孩子,这让家族十分满意。
但也只得到了一个孩子。
姒族女自那以后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她试图寻死,但已经检查出她怀了身孕的李家人又怎么会允许她死?他们给林易办了一场热闹的婚事,一片刺目的红里,林易看见
那个罪魁祸首对自己虚伪一笑,说:
“恭喜表兄得偿所愿。”
是的,家族说,李覃也只是一时冲动,何况只是一个女子,日后等你做了族长,要多少美丽的女子没有?
心就是在那一刻冷的。
李家不许姒族女寻死,等她生下孩子,却又立刻把她抛到一边不管。
因为精神状况不好,姒族女难产了。她生产的时候,林易从前几天开始就在焦虑,等到最后,终于没熬住,晕过去了一下。
就是这短短片刻,他醒来时,产房里已空无一人,外面人声鼎沸,都在恭喜当时的族长,多年谋划终于有了结果。
林易心里忽然生出无边的恐惧,他发了疯一样冲进去,见到的是妻子还温热的尸体,鲜红的血淌了满床。
她是自杀的。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几个月里,她一直都浑浑噩噩神志不清,在产后这样虚弱的时候,却会忽然清醒,自我了结。
也没有人在意。
就连之前口口声声因爱生妒的李覃,此时也已有了未婚妻。
只有林易站在满室的血腥味里,在一片天旋地转中明白了什么。
从前无知时对家族的爱,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地转变成了蚀骨的恨意。
他对着亡妻发誓,李家想要什么,他就要毁掉什么。
李家想要荣华永存,他就偏要李家三代而亡;
李家想要请神明降世,他就……要给李家请来魔神。
林易作为请神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自然也接触过那残缺的请神术。甚至,因为他天份奇高,他还是负责补全请神术的主要人物。
于是接下来十几年,他不问世事,连儿子也不管,只呕心沥血地钻研摸索,终于被他给写出了一份天/衣无缝的请神术。
只不过,用此术请来的,不会是什么光明仁慈的神明,而是恶欲滔天的魔。
为了降低李家人的戒心,他甚至忍下了恶心,依然笑容满面地和李家人来往,家族要他做什么,他也从不拒绝。
他表现出对家族忠心耿耿的样子,一演就是十多年,果然一切顺利。
唯一的意外是,他的儿子林岫,在十六岁的时候知道了自己母亲去世的真相,负气离家出走。
林易本来可以让人把他抓回来,但是想了想,他还是没有。
这是他对自己的孩子,第一次动恻隐之心。
第二次,是林岫为了他的那个朋友,答应要斩去情根的时候,林易看着他,觉得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于是他对林岫说:“你不要冲动。”
但是其他的,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的心已经冷硬得和其他李家人没有差别了。
林雪寄说到斩情根这里,重点只是说林易和李家的计划,但易见青捕捉的重点却不是这个,他一下子抓紧了林雪寄的手臂,打断他说:
“所以你当初是为了救我,才彻底修成的无情道?”
林雪寄顿了顿,低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放你妈的屁。”易见青骂了一句,“你再说一句应该,我就……”
他本来习惯性地想说“我就非礼你了”,话到了嘴边才想起两人什么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一时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威胁林雪寄,词穷之下只能干脆站了起来,揪着林雪寄的衣襟,强行逼问:
“我问你,你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对我有想法了?不然随便哪个人救了你,你就愿意这么回报他?我就不信你林雪寄真有那么菩萨心肠。”
林雪寄有些无奈地把他的手掰开,捞在手里握着,说:“你想问什么,直接问我就是,我答应了
你会把一切告诉你,便不会骗你。”
“我不信。”易见青一句话堵了回去,末了又道,“那你说,你是不是早就对我有想法了?”
林雪寄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是。”
易见青便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小声说:“我就说我没有自作多情。”
林雪寄黯然道:“是我的错。”
“关你什么事。”易见青失神地摆摆手,强压下心口的酸涩,转移话题道,“那我那天去魔界见到的那个魔神……”
林雪寄手一紧:“对不起。”
他是既定的魔神的祭品,魔神在他的身体里复苏,因为契约的关系,要答应李家人一个条件。
所以,在擂台上,他操控着林雪寄的身体,重伤了易见青。
也是因此,留在魔界的那部分神念,才会认出易见青。
魔神清楚一切前因后果,也十分明白,易见青此去,必然求不到他想要的结果。
他瞬间知道,这是一个不可多得,修魔的好苗子。
强横出众的天赋和悟性,无可排解的强烈的负面情绪与执念。魔神寄身于林雪寄体内,许多事情不是那么方便,易见青,就成了他看中的棋子。
在魔神的设想中,此后,易见青在明处吸引无数魔修攀附,他在暗处以林雪寄的身份搅弄风云,假以时日,何愁魔道无法光复?
但他失算了。
自古以来,哪个魔修不是放浪形骸,作恶多端,易见青本来也该这样才是。
但他千算万算,偏偏没算到,易见青在对林雪寄多次纠缠却求而不得后,居然没有一怒之下血淹白玉京,而是……大彻大悟,去修行了。
他居然真的去修炼了!
哪个魔修会一心一意修炼的?
这不是找死吗?
但是易见青就……自己找死去了。
眼看着易见青就要渡劫飞升了,自己的计划却还没实现一半,魔神恼羞成怒,便想杀之而后快。
“可是这和赵七有什么关系?”易见青问。
林雪寄的声音明显淡了下去:“因为赵七从前不知在哪里见过我。”
易见青懂了:“所以他就对你一见钟情了?”
林雪寄摇摇头:“我未曾过问,只知他那时已是李家分支的一个客卿。”
易见青又想到了什么,赶紧问:“那我去找你的时候,你是林雪寄,还是那个魔头?”
“是林雪寄。”林雪寄说,“他想吞噬我,但是没有成功。”
除了擂台上的那一次,易见青见到的,一直是林雪寄。
一个,把易见青忘得一干二净的林雪寄。
“那就好。”易见青松了一口气,坐了回去,“然后呢?”
然后。
魔神虽然在和林雪寄的较劲中占了下风,却也没有就此磨灭。魔头最是擅长趁虚而入,为了对不受控制地易见青略施小惩,他侵占了赵七的心神,让他去刺杀易见青。
易见青闻言,怔了怔:“可是我明明记得我看到了你的脸……”
而那一天发生的事也传遍了修真界。
谁不知道易见青是死在林雪寄的惊天一剑之下?
林雪寄微微别开了眼睛,声音很轻:“我那天也去了,因为我误打误撞知道了祂的打算,我本来……”
“你本来是打算去救我的?”
林雪寄默默颔首。
谁知却晚了一步。
这晚了一步,大概就是亲眼看着他死在他面前。
所以他,就是在那样的冲击下,道心才会支离破碎吧?
那么,想起所有之后的林雪寄,再面对着他的尸体,心
里该有多难过?
易见青有点心疼:“那你为什么不说呢?”
林雪寄道:“我……你的一切不幸皆因我而起,我说不出口。”
易见青说:“胡说八道,你早说出来,就不用挨那一刀。”
林雪寄却说:“那是我应该受的。”
便是这一句话,让易见青忽然起了疑心。
以他对林雪寄的了解,对方根本就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人。倘若林雪寄方才所言是真,那么他们的一切遭遇,分明就是因为天意弄人,因为运气不好,因为李家人的那个不该有的计划,因为……
无论是因为什么,总不该是因为林雪寄。
而以林雪寄的性格,本也不会把一切归咎于自身,更不应该说“这是我应该受的”。
因为他已经为他做了能做的一切。
易见青忍不住想,林雪寄真的没有瞒他什么吗??
他道:“林雪寄。”
林雪寄“嗯”了一声。
易见青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说“我怀疑你有事没对我说”?
可是林雪寄已经这么难过了。
何况,他也能把事情串联起来,即便是有什么,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吧。
于是他在林雪寄看过来的目光里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你,你打算把李家怎么办?”
林雪寄道:“父亲不会放过他们的。”
“我也不会。”
此刻,白玉京里的贵族们尚且不知他们即将面临什么,皇宫仍沉浸在霄河仙君大婚的喜悦里,稳坐龙椅好多年的皇帝,正在携着他最近新宠的爱妃在宫内举办宫宴。
赴宴的不只有他的朝臣们,还有闲王,李家的一些族老,甚至是……
已经百年不曾踏出祖宅一步的林易。
皇帝神采奕奕地向林易举杯致意,朗声打趣道:“表兄今日怎么舍得拨冗来朕这边?这么多年都没见你来皇宫一步,朕还当表兄仍在为当年那件事跟朕生气呢。”
林易淡淡一笑:“我过来,是为了给陛下一个惊喜的。”
皇帝:“哦?什么惊喜?朕倒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了。”
林易意味深长道:“你当真想现在就看?”
皇帝眯了眯眼睛,改口道:“表兄这么说了,那就……”
林易打断:“那就依陛下的意思吧。”
说罢,他轻轻一拍掌。
霎时间四周雷动,宽广的宫殿内顷刻涌进无数军士,更有着黑衣的修士,领头的眨眼间便到了林易面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见过族长。”
皇帝突然明白了过来,厉声喝道:“林易!你要造反?!”
“什么造反。”林易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乃李氏族长,你是李家子孙,我现在做的,只不过是清理门户。”
语罢,不再废话,轻轻一抬手:“杀。”
有心腹问他:“族长,李家族老……”
“杀。”
“皇上他……”
“杀。”
“那这些皇子公主……”
“留着干什么,将来造我的反吗,都杀了。”
于是,当天皇宫血流成河,哭声震天,凡是与李覃有血缘关系的,一个不留;妃嫔与朝臣则视情况去留,一番屠戮,到了第二天早上才勉强消停。
林易便踩着遍地流淌的血水,独自走了出去。
从这一天起,绵延数千年的大衍帝国突然就走到了结局。
他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明白了,为什么李家有资格叩响仙门的人
会越来越少。
像这样沉醉于权力与利欲的家族,即便当真是有什么特殊的血脉,只怕也早就被污染透了。
他漠漠然地走到了宫外,昔日把守宫门,威武不凡的守卫们已经倒下了,大红的宫门上也溅上了血滴,一派萧条凄凉。
他听到旁边有人叫他:“林易。”
林易循声望去,是闲王。
他点了点头,表情依旧是冷淡的:“是你啊。”
闲王目光复杂:“方才在宫内,你为什么不让你的人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