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的父亲已经是一族之长,表叔更是大衍新君。他和父亲素来不亲近,那是他头一次,主动抛下所谓的尊严,向他的父亲长辈们求救,求他们救自己的朋友。
内心里,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应当站在修真界最顶端的人之一,他以为只要求了,易潇就会得救。
可家族请宫廷内的御医看过后,却只告诉他:“易小公子身上的蛊,我们无法医治。”
他们告诉他,那是修真界绝迹千年的心魔蛊。从前有魔修凭借此蛊提升修为。心魔蛊分母蛊和子蛊。魔修会在自己身上种下母蛊,再将子蛊放在绝对伤害不了自己的人身上,而后陷入心魔蛊编织的恨海情天里,以此来悟极情道。
可易潇的这只母蛊,子蛊却死了。
他的七情不断地被挑动,却找不到一个倾泻的对象,只能生生受着此番非人的折磨,而后枯耗而死。
希望被无情掐灭的感觉是如此的残酷,林岫如坠冰窟,反复追问,父亲却只给了他一个惋惜的眼神。
他不相信,但易潇醒来的时间快到了,他只好强自收起一身的失魂落魄,去见易潇。
他把易潇安置在了自己的房间里。祖宅的客房虽也不错,可总是比不过他这个族长独子的。他原本打定主意不告诉易潇,可惜他生平就没撒过谎,哪里瞒得过小小年纪就成精了的易潇。
易潇当时怔了怔,旋即笑了起来,道:“方才那个照顾我的人说,你是李家的小公子。”
林岫眼眶还红着,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便只轻轻“嗯”了一声。
易潇摸摸身下柔滑舒适的床褥,又说:“我还没住过这么好的房间呢。”
林岫便说:“以后天天让你住。”
易潇看了看他的脸:“你是不是还为我哭了?”
林岫摇摇头:“没有。”
他解释:“只是眼眶红了。”
“不管。”易潇说,“我救了李家金贵的小公子,还让那个小公子为我哭了,挺值的了。”
林岫心想,又在胡说八道了。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再好。
他有记忆以来,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时刻。在王家的时候,他自己没办法救易潇,但他至少还能寄希望于强大的家族,可如今家族也无能为力,那他,他又还能寄希望于谁呢?
易潇看不得他黯然神伤的样子,便努力翻了个身,道:“行了,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嘛,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要是真可怜我,不如给我笑一个?”
嘀咕道:“我还没见你笑过呢,一天天地板着张脸,我都以为你对我有意见。”
林岫心里难受,怎么笑得出来,只能口头澄清道:“我对你没有意见。”
易潇并不真的为难他,但看到他那么一个注重仪容的漂亮小公子,此刻却眼圈红红地坐在自己床头,眼下一圈青黑,疲倦又萎靡,自我感觉就像看到一朵风姿脱俗的花因他而娓娓枯萎,心里很是不忍,便问:“你多久没睡过了?”
林岫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下意识地说了实话:“半个月吧。”
“半个月?”易潇听得眉头大皱,道,“你还记得你只是一个小修士吗,看把你累得,你家里人怎么也不管管你?”
林岫心里乱糟糟的:“他们没来得及。”
他一看易潇应该要醒了就直接过来了,哪里顾得上其他?
易潇吃力地向里挪了挪身子:“我听说我一来就鸠占鹊巢了,但我现在要搬走,你肯定不让。不过我看这床还挺大的,你要不也上来睡一会?”
林岫听到前半句,心想,是谁说的?易潇都这么虚弱了,怎么还有人拉着他说些有的没的?
听到后半句,忙拒绝道:“不必如此。”
易潇歪头一笑:“你自己的床榻,莫非你还不好意思?还是说,你怕我会非礼你?”
林岫摇摇头,认真地说:“我担心会挤到你。”
易潇一乐:“什么呀,你还没我大个呢,能把我挤到哪儿去。”
林岫仍有些犹豫。
易潇只得说:“那你就躺着陪我说说话行不行,我这么看着你,很累的。”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岫无法拒绝,加上他也的确是累极了,便不再推辞,脱了鞋袜和外裳,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
易潇就偏过头和他说话:“林岫,你有什么心愿吗?”
林岫也侧过身对着他,道:“你有什么心愿?”
“明明是我问的你。”易潇撇撇嘴,但还是说,“我原本的心愿是,等取到朱雀草,把体质补好,我就可以放心地四处看看了,然后成为修真界最神秘莫测的游侠。”
林岫轻声说:“你一定会实现你的心愿的。”
他说:“其实白玉京每年都会举行一次论剑大会,就在两个月后。优胜者可得许多奖励,等你好了,你可以去试一试,我可以和家族提议,将朱雀草作为奖品之一。”
“这么好呀。”易潇看着他,“那你呢?”
他有一只手搭在锦被外面,因为魔蛊的侵耗,已瘦得皮包骨,原本健康有光泽的皮肤此刻是病态的苍白,林岫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心头又是一酸,低声道:“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
我希望你能活下来。
他的眼神黯淡极了,易潇叹口气,小声说:“我其实还有一个心愿。”
林岫问:“是什么?”
易潇神秘兮兮地说:“这个心愿不能告诉别人的,你过来点,我就告诉你。”
林岫不疑有他,挪动了一下,洗耳恭听。
便听易潇凑在他耳边说:“你快睡,睡醒了我就告诉你。”
林岫:“……”
易潇信誓旦旦地说:“真的,不骗你。”
林岫虽然对此持怀疑态度,但连日以来的疲倦确实已让他不堪忍受,身下又是自己最熟悉的床榻,身边躺着自己唯一的朋友,还会笑,会动,有生机。
他尽管忧心忡忡,但最终还是睡熟了过去。
易潇观察他片刻,确认他是真的睡了,面上不由得露出一个微笑。林岫还保持着那个洗耳恭听的姿势,脸离他很近,他看了看,在“守礼”和“非礼”之间只犹豫了一下下,便果断地舍弃了君子原则,认为有便宜不占就是王八蛋,飞快地一偏头,在林岫的耳朵上亲了一下。
而后得意洋洋地说:“救命恩人收点报酬,不过分吧?”
第15章 多情苦(八)
虽然说着等林岫醒来就告诉他,但林岫睡过去没多久,易潇的上下眼皮也开始疯狂打架,他只好也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他叫林岫上床睡觉的时候,内心确实毫无邪念,就连亲林岫那一下,也是蜻蜓点水。然而他却没有注意到,他睡过去的时候,和林岫几乎是额头相抵,呼吸相闻的姿势。
——当然,即便是注意到,他也未必会在意。
可他不在意,有的人却极其在意。
奉命照顾他的小厮本打算伺候他洗澡,透过窗看到他家少爷也躺在上面,霎时间瞪大了眼睛,匆匆跑了出去。
于是,等林岫醒来,便有等候在外面的人告诉他,族长等人找他。
林岫整理了一下衣冠,一回头发现他起床的时候不小心把被子掀开了一角,而易潇还沉沉睡着。
他便走过去,把翘起来的被角压下去,看到易潇的手搭在外面,又顺手给放进了被子里。
无比顺畅地做完这一切,他忽然反应过来,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眼睛看着他唯一的朋友安谧的睡颜,耳朵莫名地红了。
小厮说族长在前厅等着他,然而林岫过去了才发现,等在那儿的不止他父亲,还有好几个轻易不出世的族老。
他心里有些奇怪,走过去一一行礼。族老示意他坐下,而后沉吟片刻,和颜悦色地道:“你和那个小友的事,你父亲都和我们说过了。那位小友既是你的朋友,又于你有救命之恩。你是我们李家的希望,他于你有恩,便是整个李家的恩人,心魔蛊虽然难解,好在你父亲跟我们说过后,我们几个老头子翻了一下古籍,还是找到了解决的法子。”
易潇有救了,可不知怎么,林岫的心里第一时间升起的却不是高兴,而是莫名的警惕。
他想,他只睡了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前宫廷御医还无比肯定地说此蛊无解,三个时辰后,就有了办法?
他本能地不相信,但是涉及易潇的性命,他还是问:“是什么法子?可有隐患?”
几位族老对视一眼,道:“隐患自然是没有的,而这法子,却是在你身上。”
林岫不解:“我?”
“是。”族老道,“你生来便是无垢灵体,从小修的是李家的无上道法《定禅朝神真典》,此法乃是修无情道的不二选择,而你天赋异禀,也是修炼此法的不二人选。”
他看着林岫的眼睛,郑重道:“若要救你的朋友,便只有向他输入无垢至寒的无情道意,以此压制,方才能将那魔蛊祛除。”
听闻救易潇的关键在于自己,林岫登时不易察觉地舒了口气,询问道:“那我该如何做?”
“先不要急。”族老说,“修真界修炼此真典的只你一个,可以说,也只有你一人能够救你那位朋友。但……”
他话锋一转,一双沧桑的眼睛里突兀地显出几分残酷来:“但你年纪尚轻,修为不够,若要勉强去救,只会白白受你那位朋友连累。”
林岫打从心底抵触“连累”二字,暗想,若不是因为易潇,他早就没了,还谈何“连累”?
但他知道眼下并非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何况家族中人说话向来如此,他早就习惯了。
他便向那位族老行了一礼,道:“请族老不吝赐教。”
族老道:“你是李家未来的支柱,我等本不想将此法告知于你,但我李氏更不能亏欠于人,因此,便还是将此法说与你听,至于做或不做,由你自己决定。”
林岫心头警惕更甚,谨慎道:“您说。”
“无论何种大道,本该循序而进,无情道是如此,极情道也是如此。但,就如魔修可以利用心魔蛊使极情道速成,无情道同样有个速成的法子,只看你愿不愿意。”族老并不卖关子,直接道,“人生而有情根,只要将情根拔除,那便自然七情全消,无情道成。”
他说完,便不再多说一句话,当真是将决定权交给了林岫。
而林岫并未一口答应下来。
族老们暗中又交换了一个眼色,那意思是说:“果然如此,小孩子家家的,能有多深厚的情谊。”
“不论如何,总得叫他们断了才是。”
片刻后,林岫道:“能否容晚辈思量片刻?”
“自然可以。”族老们如是说,便起身离开,表示要给他一个安静的空间好生衡量。
林岫又说:“我想和父亲说几句话,可以么?”
林易等族老们都走了,方才看向自己的独子,道:“你想同为父说什么?”
林岫抬头,黑漆漆的双眼看着他,道:“我能救易潇,父亲是不是一开始便知道?”
林易愣了一下,道:“是。”
林岫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当真没有别的法子能救易潇了么?”
林易偏头错开他的目光,道:“为父不想骗你。”
林岫一下子清醒过来,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父亲。”
林易唤住他:“岫儿。”
林岫停住脚步,没有回头:“父亲有何吩咐?”
林易踌躇一下,低声道:“你不要冲动。”
林岫没回答,直接走了。
第16章 多情苦(九)
林岫去易潇床头坐了一个时辰便又折了回来,告诉族老们,说他想清楚了。
族老道:“斩情根凶险非常,且情根非比肉身。我辈修士,断肢亦可重生,但情根一旦斩下,便再无逆转之法,你可当真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林岫回答,语气十分平静,然而平静之下蕴含着的决心,任谁都能听出来。
“只是在此之前,”他忽然抬头,直视着族老们的眼睛,说,“我希望族老们能答应晚辈一个请求。”
“你说。”族老道,“若是合理,我等自无不允。”
“他是我的朋友。”林岫在这一刻仿佛把十多年来学习的礼数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丝毫不委婉地道,“我希望族老们能够发下心魔道誓,易潇活着一日,李家人便不能伤他分毫。”
这话对这些位高权重的族老们无疑是极大的冒犯,当下便有一位族老道:“胡闹!你当你那个朋友是什么人,你又当李家是什么,他身上有哪点值得李家对付?”
“林岫,你要记得你的身份。”
这些族老修为有成已不知多少年,一怒便有雷霆万钧之势,林岫嘴角淌出血来,但仍旧执拗地看着他们,坚持道:“晚辈只有这一个请求,至于把他救下之后,如何责罚,晚辈愿一力承担。”
“林岫!”
林岫耳鸣了一下,眼睛却仍盯着他们。
“冥顽不灵!”族老们脸色铁青,冷冷地看了他片刻,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答应你。”
林岫心里微微一松,盯着他们发下了心魔道誓,便再撑不住,身体一晃,直直地跪了下去,磕头道:“多谢族老成全。”
他想,这样就算他七情尽消,再想不起要保护易潇,易潇也不会受伤了。
斩情根万分凶险,在此之前自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于是接下来几天,林岫便专心调理身体,将功法运转到极致,忙碌之下,偶尔才能抽空去看看易潇,而每次去,易潇都无一例外地,在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