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太后久病宫中,平日众妃嫔连去慈宁宫中请安都是免的,叶阳就没见过几次太后,他正觉得有些奇怪,沉香凝在他身侧,见楚怜与明砚哭成那副模样,也只是轻轻叹气,道:“世事无常,谁曾想会有今日。”
叶阳回首看她,见沉香凝眼尾微红,她倒对叶阳颇为信任,也许也是突发感慨,反正无人听见,她便小声同叶阳说了不少话。
太后抱病多年,沈少珩幼时为封栾伴读时,带了家中母亲腌制的蜜饯入宫,为太后所喜,说是用来压那药中的苦味最好不过,因而到沉香凝入宫之后,她母亲便常常拖她将蜜饯送呈太后,希望多刷几次脸熟,太后也能多喜欢她一些。
而后来沉香凝过去时,也会将楚怜一同带过去,太后好像很喜欢楚怜的狗,还会特意将自己的食物分给它。
“怜儿妹妹在家中并不受宠。”沉香凝小声道,“倒还不如太后待她那般好。”
叶阳有些吃惊。
他一直以为楚怜是嫡女,在家中必然万分受宠,家人寄予厚望,方才入宫为妃,可如今听沉香凝说来,却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不由想起那日在御花园中撞见楚怜偷哭的模样,楚怜收了家书,去沉香凝宫中哭了一晚上,那家书之内写的显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再回想原书,原书本就是从楚怜入宫之后说起的,未曾涉及朝堂,自然也对楚家叙述不多。
入宫,争宠,为楚家夺得荣耀,一切在书中都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情,叶阳自然也理所应当接受了,可如今看来……生养的父母,竟还不如太后对她要好。
叶阳抑不住微微皱眉,却实在不知自己该有何种反应。
以往他听封栾回忆,只觉太后对封栾并无母子之情,未免太可恨了一些,可如今想来,那并不是她的孩子,或许也不是她想要抚养这个孩子的,她对封栾或许未有温情,可对皇家而言,她已算得上是尽职尽责。
……
四下哭声一片,叶阳知道掩饰,他便跟着低垂下头,几位嫔妃在一处,他跟着沉香凝等人祭拜上香,到需得下跪时,叶阳开始为难了。
他膝上有伤,跪下去着实疼得厉害,而这一跪就需得许久时候,偏生这身子爱哭,要不了多久他便觉膝上钻心般疼痛,整条腿都已麻了,边上楚怜与明砚在哭,他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今日他不想克制,如今这情况,他觉得自己哭一哭也好,便跟着抽了抽鼻子,便见最前头持香身形端正一动不动的封栾微微侧首,令康宁过来了,片刻之后,便有宫人小心翼翼过来,为几人换了膝下的软垫。
那垫子好似一下便软了好几倍,叶阳膝上虽还免不了疼痛,却已较之前要好上许多了,楚怜哭得厉害,一颗心早不在此处,换垫子她也未有多大反应,倒是沉香凝讶然看了叶阳一眼,抑不住压低声音,同叶阳道:“我们倒是沾了你的光。”
叶阳:“……”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宫内也冷了许多,好歹等到法事操持暂停片刻,宫人来搀他们几人起身,叶阳的腿几乎已疼得站不住了,而今这情况,他不能坐下,也不知道还需要在这儿呆上多久,可不想过了片刻,康宁便又过来了。
如今殿内不可喧哗,他便压着声音,同几人道:“云侍君,皇上有旨,您大病初愈,便不必在此处守着了,回宫闭门斋戒即可。”
沉香凝又讶然看他一眼,那模样,只差没在自个脸上写下“今日大长见识”几字,叶阳也微怔,蹙眉回答:“不太好吧……”
就算是民间操办丧事,中途晚辈借口离开都不太好,更何况这是太后国丧,以他侍君的身份,这时候是断然不该缺席的。
康宁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回答,便道:“皇上旨意,云侍君还要忤逆不成?”
叶阳:“这……”
“皇上说了,这是他的意思。”康宁已唤来几名小太监,令他们搀叶阳出去,“就算有人想教训您,也算不到您头上。”
叶阳:“……”
叶阳不免回首,看向封栾。
恰封栾也抬眸看来,二人目光相对,封栾微微颔首,双唇微微张合,像是在与他说——
听话。
叶阳惊慌匆匆垂眼,一时心跳加速,僵了片刻,好歹缓和过来,这才顺从点头答应,小声同康宁道:“康公公,替我谢谢皇上。”
他不敢再回头去看,随那些宫人出了慈宁宫,方见外头等待的轿辇也已都挂上了素绸,他上了轿,靠在轿内的软椅之上,一人独处时,他心中越是五味杂陈,一时难以理清所有事,也难以摸清自己该有何种想法。
他记得沉香凝说,国丧之时,封栾需守孝三月,三月不得来后宫,那也就是说,他至少有三个月的时间,将一切想清楚。
……
三个月。
他心急,一件事放到明天都觉得难受,更何况是三个月。
他心烦意乱得很,挑起轿窗的帘子,本想往外看一看走到何处了,却不料正见沈少珩带几名禁军匆匆而过,他一怔,猛地又想起一件事。
封栾说过,带他去护国寺,是为了和封越的约定,可那约定是什么,封栾却并未提及。
哪怕他心中隐有猜测,可没有实证之前,那只是猜测。
沈少珩幼时就是封栾伴读,他不免去想,这件事,沈少珩或许会知道。
照常理说,沈少珩是禁军,哪怕从宫中经过,叶阳私下也是不该叫住他和他说话的。
可如今他心有疑惑,实在顾不上许多,更何况他原不是宫中人,本就没什么后宫妃嫔避嫌的想法,他便匆匆令抬轿的宫人停下,再请沈少珩过来说话。
沈少珩果真过来了,却站在轿外,隔着轿帘,躬身询问:“云侍君有何吩咐?”
人多眼杂,叶阳实在不好开口提及封越,他心烦意乱,左右一看,令那些宫人退到几步之外,方开口道:“我有话要问你。”
沈少珩吓了一跳,正要说叶阳此举实在太不明智,却已听得叶阳问他:“你和皇上从小就认识,那你听说过皇上和慎阳王的约定吗?”
沈少珩一怔:“约定?”
叶阳道:“就那天,皇上带我去护国寺……”
沈少珩已懂了。
哪怕有那么多人在几步外看着,他也不敢同叶阳说太多话,他只能长话短说,匆匆道:“云侍君,此事不可外传,您也本不该私下叫住微臣说话的。”
叶阳:“可此事……”
他觉得自己已身处高崖,摇摇欲坠,只差有人再推他一把。
他想弄清这件事,想明白自己该要如何决定,他几乎已经再顾不上其他。
他知道封栾不愿意将这件事告诉他,那眼下他能问的,也只有沈少珩了。
“皇上和慎阳王年幼时,太妃并不受宠。”沈少珩飞快说道,“他二人鲜少见先帝来母妃宫中,而太妃一人独坐深宫落寞,皇上便觉自己将来绝不能如此。”
叶阳点头,这一段沈少珩早与他说过。
“可慎阳王并不信,慎阳王以为生在皇家,便需得守着皇家的规矩,怎么可能有人能逃出这牢笼。”沈少珩说,“于是皇上便与慎阳王约定,他定然只会钟情于一个人,而今后若遇见了那个人,便要带去见一见慎阳王,告诉他,哪怕是这深宫,也能有真情。”
叶阳一怔。
沈少珩至此时方微微抬眸,看向叶阳。
“云侍君,若那日皇上带您去护国寺是为了此事……”他微微一顿,轻声道,“皇上对您很好啊。”
第53章 再访护国寺
叶阳没有想到, 他问过沈少珩这件事后,心里反而是更乱了。
虽说他心中对封栾和封越的那个约定早有猜测,可一旦真的从沈少珩口中听到这约定全貌, 他还是觉得心中触动,可他心头迷惘未曾有半点减少, 甚至还是想不清自己如今该如何才好。
沈少珩抬首见他神色, 大致也能猜得出一些叶阳心中的想法,他不是傻子,他看了那么多的书,自然看得出来皇上爱云侍君至深, 云侍君却并非那么爱皇上, 而今云侍君有心结,若不解开,皇上和云侍君只怕永远无法更进一步。
而心结,只能由叶阳自己解决。
“您不必如此担忧。”沈少珩出声提醒,“皇上不会希望您为此忧心的。”
叶阳:“……”
沈少珩如此说,他反倒是更心烦了。
如今他未曾想清整件事, 自然也不能对封栾的情谊有所反馈,而他着实不喜欢这种拖着的感觉,他以为自己爱憎分明, 可在直面封栾对他的情感时,却又如同失了效。
这令他很是挫败。
他已没有什么要问沈少珩的了, 而沈少珩同他一揖,又道:“若云侍君没有其他事,臣还有公务在身,就先告退了。”
沈少珩带着禁军离开,而叶阳放下轿帘, 心中苦恼不已。
他膝上仍隐隐作痛,而那痛楚每有一分,他便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封栾轻轻在他膝上的一吻,他不免深深叹气,只觉心中满是疲惫。
回宫之后,叶阳令人取来膝伤药膏后,便挥退了所有宫人,他想着一个人呆着想一想这件事。
他处理完膝上伤口,坐在桌旁挠着自己的脑袋,苦思冥想般呆了片刻,未有所获,反倒是困了。
算来正是午睡的时候,叶阳烦得很,干脆爬上床闭了眼,想着不管什么事,醒来再说,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只是觉得脑内越发昏沉。
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困倦不已,只觉浑身似有千斤之重,又如孤舟芦苇,在茫茫大海中无依漂泊,这种感觉着实难受极了,他想从昏睡之中醒来,好容易等到意识一点一滴重归身体,他睁开眼,一颗心突突直跳,眼前所见的却是刷得雪白的天花板,与吊顶之上光线惨白的白炽灯。
叶阳吓了一大跳,猛地从床上坐起,手背上被扯得一痛,他扭头看去,便见自己手背上扎了吊针,被他猛地一扯,那吊针险些从他手背上被扯出来,而今还在隐隐作痛。
叶阳这才将目光转开,看向身边四周。
床头摆了鲜花果篮,上头放了卡片,是所里同事的名字,床下歪七扭八丢着他那双蓝底的塑料拖鞋,一旁的小桌上还放了他吃了一半的午饭——雷打不动的两素一荤,是医院内难吃得不行的熟悉味道。
叶阳目瞪口呆。
他……回来了?
不,不对。
他不在自个宫里睡觉吗?他咋还能回来呢?
要他没记错的话,他在他原来的世界,应该已经死了。
这应当只是一个梦。
可这梦境太过真实,病房内的一切都和以前差不多,只是不知临床其余几人都去了何处,病房内的房门也紧紧锁着,更不用说他此刻竟然体力充沛,下床走了两圈也没觉得身体哪儿不舒服,他打不开病房门,便又回到床边,这才发现了自己床上的手机正亮着屏幕,切着个他颇为熟悉的小说页面。
他生病时在病房无聊,翻了不少当红小说,后来穿书所进的正是其中之一,而如今手机页面上所显示的正是这小说的内容。
叶阳在床边坐下,拿起手机,扫了一眼当前章节的章节名。
“逼宫”
……是他根本没看过的章节。
他很清楚记得楚怜入宫之后没有经历过任何与逼宫有关的剧情,这应当不是他当初看过的内容,而这章节名实在有些不吉祥,看得他一颗心突突直跳,他实在忍不住翻到下一页,一眼便瞥见了这一章令人震惊的开头。
“……楚怜踏入长和宫,浅翠搀着她,精致绣鞋小心避开脚下残尸血肉,沿着汉白玉长阶缓缓上行,她走了许久,抬起头,正看见禁军统领沈少珩手拄缨枪单膝跪于其中,一身银盔满是血污,已没有了气息。”
叶阳:“……”
等等,这是什么?沈少珩怎么了?!
“再往上,满地均是御隐卫的尸体,鲜血溅满了雕龙刻凤的廊柱,在最里头,一名少年被一柄长刀钉死在那龙头上,楚怜在皇上身边见过他,好像叫掠影,不论怎么看,都还只是个孩子——”
“康宁靠在门边,脸上豁了一道大口子,衣襟上全是鲜血,不知是昏过去还是也已断气了,而楚怜就麻木站在这遍地的尸体之中,等着门旁的楚和谦向她伸出手,笑吟吟与她道:“怜儿,不好吗?而今你是太上皇后了。””
“她这才看清楚和谦身后的官军挟着一个男人,那样貌与皇上有七八分相似,却满面病容,而今好似连站也站不稳了。
她知道那是被下了药的慎阳王封越,父亲需要一个傀儡,可不论那傀儡是病是残,而慎阳王远比皇上好控制;她也知道,从父亲令人害死云家的小公子开始,这一切便已都是定局了。”
叶阳愣住了。
等等,难道他看的不是个单纯的言情甜宠小说吗?可这一切都在他的梦中,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他幻想出来的内容?
他竭力想要维持冷静,却克制不住去细想自己所看到的那些内容,他知道浅翠是楚怜身边的大宫女,是从楚家跟着她入宫的,楚和谦寻找封越是为了找一个合适的皇帝傀儡,而云阳落水……其实是楚和谦所为?
那封栾……封栾怎么样了?!
他越想越觉得头疼,匆匆又翻了数页,终于看见那个熟悉的名字章节最末出现。
“她看着封栾倚在窗下,掩面不住咳嗽,那龙袍染血,瘦骨嶙峋,似是听不见她已经进来了,也已看不到她,她知道楚和谦不想背上弑君的名号,只是令浅翠在皇上的饮食之中偷偷下毒,弄垮了他的身体,又想法子令他众叛亲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