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纸过于轻薄和脆弱,元神附在化身上,基本等于直接暴露在空气中, 一旦化身受伤, 疼痛感会比伤在仙体上更剧烈数倍。
可是这不能阻止晏临。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忍受, 不管是体内那股无法驱除的滚烫灵力, 还是现在这般将元神硬生生从石缝间挤过的痛楚。
纸做的化身即便有他的仙力维持,还是一点点在摩擦中变得破损,原本整齐的蛇鳞不断被剐蹭掉落,双眼被碎石锋利的边缘划开, 五脏六腑像是被挤成薄片, 压迫感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袭来, 漆黑一片中他看不见任何东西, 却隐约能感受到丝丝缕缕熟悉的气息。
属于他徒弟的气息。
他寻着气息一路在岩缝间穿行,忽然他能听见声音了, 前方有说话声传来:
“哥哥……哥哥!快点停下来!”
“好烫, 好烫……阿白错了, 阿白不让哥哥生小兔兔了, 阿白自己生!快点停下来啊哥哥!”
“救命!阿白好疼, 哥哥放过阿白吧,阿白错了,阿白求求你了,不要啊!”
是那兔妖的声音。
他们在干什么?!
这声音瞬间让晏临振奋精神,加快速度,前方石缝中有了微弱的光线,同时他感到一股热流,周围的温度开始升高。
等他接近出口时,岩石的温度已经高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前方光线乍亮——铺满整个视野的,是熊熊燃烧的火。
他连忙御起寒气抵挡高温,就看到整个洞穴已陷在一片火海之中,兔妖少年被逼在角落,火焰堪堪停在他脚边,仅剩两个脚掌的立足之处。
他后背紧紧贴在洞壁上,兔耳上柔软的毛已被火焰燎焦,眼泪成串地往下落:“哥哥快点停下来吧,阿白真的错了!”
“……闭嘴,”这是闻朝的声音,他蹲坐在洞穴的另一侧,似乎在克制着某种巨大的痛苦,声音都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待在那里别动。”
他脸上的魔纹还在延伸,顺着颈侧一直滑进领口,漆黑的眼瞳也隐隐有泛红的趋势,像是接近干涸的血。
晏临瞳孔收缩——这是魔化的征兆!
他再没时间顾及别的,蛇尾摆动,一下子投入正在燃烧的洞穴,穿过烈火,准确地落在闻朝肩头。
随即白蛇张开嘴,一口咬在了对方耳垂上。
“嘶……”闻朝被剧痛唤回了一缕神智,只觉冰凉的气息环绕在自己颈侧,那气息无比熟悉,像是扶云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体内的燥热被一点点压制下来,眉间褶皱缓缓打开,他合上眼,声音低到近乎呓语:“师尊……”
肩头的白蛇身形一顿,蛇身已在仙术下完全复原,它松开嘴,蛇信轻轻扫在对方耳廓,将丝丝缕缕的凉气渡给他,小心翼翼地用脑袋磨蹭他的脖颈,像爱抚一件珍贵的宝物。
闻朝缓缓地吐着气,那股凉意让他浑身舒畅,便不自觉地贪恋那温度,想要再多一点。
失控的火焰渐渐熄灭,洞穴里的温度很快冷却下来,兔妖虚脱一样跪倒在地,眼神却变得无比癫狂:“哥哥……果然还是舍不得阿白吗?阿白也舍不得哥哥,哥哥留下来陪阿白吧,阿白什么都可以满足你。”
他四足并用地向闻朝爬来,白蛇冷冷地注视着他:[你戏太多了。]
少年猛地停下,警惕抬头:“谁?!”
白蛇顺着闻朝的胳膊爬到他手上,蛇尾在储物戒上一划,一道金光伴着怒吼从里面窜出:“闻风鸣你这白痴!终于肯把本大爷放出来了!”
闻朝好像没听见这话,他闭眼靠在洞壁上,意识有些不清醒,抬起手,将白蛇贴在自己脸上:“别乱跑。”
晏临:“……”
许是受了鼓声的影响,闻朝声音变得比平常更加柔软,甚至带着那么一丝丝的撒娇意味。
白蛇被困在他手指和脸颊之间,浑身被对方温暖的气息包裹,乌黑双眼中透出几分茫然无措,一时也忘了挣扎,像条被幸福击昏的死蛇似的,信子都不会吐了。
与此同时,金光落地,化作一个黑发金眸的男子,他面色冷峻,眉宇间仿佛天生带着傲视群妖的王者之气。
他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一把掐住兔妖的脖子,将他提起来按在墙上:“本大爷的猎物,你也敢抢?!”
闻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看到一个高贵冷艳的背影——然后这背影的主人吐出了一句毫无格调的“本大爷”。
……他果然还是继续睡吧。
兔妖少年看清他的瞬间,浑身突然筛糠似的抖起来:“少……少主?!你不是已经……”
“已经死了?”孟在渊眯起金色的眸子,眼神像是危险的猫科动物,在盘算着该怎么弄死面前这只胆大妄为的兔子,“是啊,你们很了不起,本大爷一进城,你们就开始散布谣言说我死了,怎么,是想自立门户,另荐新王?!”
他说着手上陡然加力,兔妖被他掐得面色青紫:“少主……咳……饶命……”
孟在渊并未理会他的求情,手腕用力一拧,就听一声颈骨折断的“咔嚓”声,少年脑袋以不自然的角度垂向一侧,当场断气。
随即他身形渐渐缩小,变成了一只白色的垂耳兔。
孟在渊把兔子尸体撇在地上,不屑地嗤了一声:“又是假的。死兔子,迟早有一天我要逮到你的本体。”
闻朝已经清醒过来,吃力地站起身:“你把兔子杀了?”
“他才没那么容易死,这兔子不知道有多少个分`身,妖界到处都是他打的地洞。”孟在渊似乎对这种行为非常鄙夷,“他看上去修为不高,可实际上,他已经有五千岁了,他每分出一个分`身,修为就会转移出去一部分,你们刚刚遇到的分`身修为只有一百五十年,也就是说,妖界现在至少有他三十个分`身。”
五千岁……
真是兔不可貌相。
孟在渊金色的眸子转向闻朝肩头上的白蛇,仿佛是看到了同一座山头上第二只虎:“哟,这不是……”
白蛇眼如冰霜:[不准说出来,否则后果自负。]
孟在渊不服地挑起下巴:[你以为我稀罕说?晏青崖,迟早有一天你那点龌龊的心思会被你徒弟知道,我就等着你们师徒离散……]
他刚传音到这里,闻朝忽然从旁边走过来,他脑子还有些不太清醒,行为也不怎么受自己控制,总觉得面前这人像是某种仰着下巴求主人抚摸的猫。
于是他很给面子地满足了对方,伸手托住他的下巴,指尖轻轻地挠了两下。
孟在渊登时拧眉:“你干什么?本大爷才不会……哼……呼噜呼噜。”
“?”
青梧跟闻朝并肩而立,视线偷偷地在他身上游走。
不得不承认,他这个师侄当真长得极好,以前他未入魔时,更像是个寻常的仙门弟子,而今霜发如雪,魔纹殷红,倒是给他增加了不少特色,将那份原本并不引人注目的美貌衬托出来,让人看上一眼,便再难以忘怀。
如果不是知道师兄爱徒之心如金石般坚不可摧,他都想试试将他好看又可爱的小师侄拐到自己门下……嗯,最好是把风鸣和风枢一起拐过来。
他师兄收的这两个徒弟,还真是一个比一个让人羡慕。
其实闻朝自己并不是很注重仪容,他生前就有点不修边幅,现在非但没改,反而变本加厉——毕竟在修仙世界,连衣服都不用自己洗,只需要每天一道净衣诀,浑身都是干干净净的。
因此,他到现在还穿着刚来时那件袖口有金线的黑衣,这衣服合身又舒服,让他丝毫没有换掉的念头。
宽大的衣袍被高空的气流扬起,他整个人也像一只鸟似的,仿佛下一刻就能乘风飞去。忽然他转过头来:“小师叔,你好像盯着我看很久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青梧瞥见对方襟前冒出的那颗小小蛇头,总感觉那乌黑的眼睛幽幽的,透出一丝威胁。
他师兄这算盘倒是打得妙极,捏了个白蛇化身盘在徒弟身上,能一路同行不说,还能随时随地亲密接触。
这可真是……老流氓了。
青梧看破不说破,默默将视线移开:“没什么,不过……我总觉得你此去三妖窟,并不只是为派内寻找契约灵兽吧。”
第32章 第 32 章
再也不用每天躺在病床上, 再也不用吃这样那样的药,再也不用担心自己哪天会死……在这里,他可以做许多生前不敢做的事。
还有师尊。
他既然康复了, 定要让师尊也好起来, 师尊跟他一样不爱吃药, 虽贵为掌门,偌大一个仙府里半瓶仙药也无。
除了腿伤, 还有寒症——寒症是他多年前一次偶得机缘时, 不小心灵体受创所带来的。这两样伤病都非普通仙药能够医治,晏临自己也不放在心上,虽然除了出行不便和时常咳嗽以外, 对他的修行并没有太大影响, 却总是给人一种弱不禁风之感。
青崖仙尊的修为, 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没几个人能奈何得了他, 这次被闻风鸣重伤,纯粹是因为他故意没躲。
闻风鸣的住处在白鹿居后面,唤名“赤乌小筑”,名字也是晏临给取的。闻朝正盘算着要回去写下书中看到的药方, 给师尊炼些止疼温养的丹药, 忽然听到前方有奇怪的动静。
一道略带惊惶的少年音响起:“这里……这里是我师兄的住处, 你是怎么进来的?!”
闻朝一顿。
他家里有人?
他忙加快脚步, 刚进院子,便有一道人影踉跄着向他砸来, 他伸手扶了一把, 发现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身形单薄、气息凌乱, 似是被里面的人用力丢出来的。
少年在他的搀扶下站稳, 看清他脸的同时,一双清澈的杏眼倏地睁大了:“师兄!”
青崖仙尊座下总共只有两个徒弟,大弟子风鸣,二弟子风枢,面前这少年和书中描述并无二致,定是风枢无疑。
闻朝很好地适应了“师兄”这个身份,温声道:“我在。”
风枢伸手指着前方:“师兄,他……”
闻朝顺着他指向看去,十步之遥的地方站着另一个人,青年一身紫衣,面如冠玉,倒也是一表人才,只可惜他脸上过于明显的挑衅破坏了风度,他微微挑着下巴:“哟,风鸣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已惶惶如丧家之犬,屁滚尿流地逃出扶云峰了呢。”
闻朝嘴角一扯。
这青年一开口,他便猜出了这人是谁——整个扶云派,能用这种欠揍的口吻跟他说话的,只有承衍无疑。
承衍是他师伯青蛰仙尊门下首徒,因身负罕见雷灵根而深受器重,年纪轻轻已是元婴高手,是整个扶云派的骄傲,许是被吹捧得多了,颇有些眼高于顶,不太看得起同为“大弟子”的闻风鸣。
在闻风鸣入魔当晚,承衍试图阻拦他逃离,却被闻风鸣反杀,掏心挖肺,惨死当场。
因为他的惨死,还导致青崖和青蛰两位仙尊互有猜嫌,最终引发了扶云派内部决裂。
两位“首徒”相看两相厌,闻朝幽幽道:“承衍师兄说笑了,你现在站的地方就是我家,你回头看一眼,我家明明好好的,何来‘丧家’一说?倒是师兄你,私自跑进别人家里,是想给我当看家护院的狗吗?”
“……你!”承衍被他这一通抢白,登时脸色铁青,右手屈指成爪,就要发起攻击。
风枢突然向前一步,护在闻朝身前:“不准你伤我师兄!”
承衍被迫停下攻势,不可思议道:“风枢师弟,闻风鸣已经入魔了,你居然还要护着他?”
承衍惊讶,闻朝其实也很惊讶——风枢年纪小,修为也不高,根本不是元婴期的对手,却拦在他身前,想要保护他。
少年紧绷的脊背和发抖的身体都说明他内心非常恐惧,可即便这样,他依然坚定地站在那里,没有半分退缩的意图。
闻朝从没体验过这样的感觉,不禁有些惊奇,也有些感动。
“那……那又怎样!”风枢仰起脸,目不转睛地和承衍对视,“他是我师兄!就算入魔,也是我师兄!”
“入魔了也是你师兄?你们师门为了护着一个入魔的弟子,还真是煞费苦心,”承衍往前逼近了一步,视线越过风枢,直勾勾地向闻朝看来,“青崖仙尊好大的手笔,居然让扶云派上下数百弟子全部陷入沉睡,就为了护着他走火入魔的徒弟?”
让弟子全部沉睡?难怪今晚这么安静。
“身为仙座首徒,结婴时走火入魔,传出去也是够丢人的。”承衍继续逼近,“扶云派千百年来,从来和魔修不共戴天,闻风鸣,你不觉得羞愧吗?事到如今你还躲在师弟身后,想让师弟保护你吗?”
闻朝心说走火入魔又不是他想的,有什么可羞愧,被作者设定成反派,也是他的错?
“你说整个扶云派都在沉睡,那为什么你还醒着?”他缓缓地开了口,伸手轻拍身前少年的肩膀,低声道,“风枢师弟,你且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