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的视线在红色月见幽上停留片刻,移到陆宁初脸上。
极平凡的脸,即使是害羞的模样也乏善可陈。因此,那一双墨瞳,就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那是一双极漂亮的眼睛,明明是漆黑的颜色,却像星辰般耀眼。直白热烈,却又胆怯,星光盈盈的模样,好似眼中所见,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陆宁初局促地咬了咬嘴唇,却不退却,反倒把花送得更前。
恼人的风带着月见幽的花香裹住了龙渊。
龙渊收回视线,从陆宁初身侧绕开,兀自走向房门。
——没有发怒,没有责问,没有动手,竟然只是无视!?
院外众人,譬如大管事、顾明璃,简直是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一众侍女也纷纷互相捂嘴,才不至于大声哗然。
陆宁初却像没意识到自己获得了何等的宽容,露出委屈的神色不说,竟然还转身追上,要跟着龙渊一同进屋去。
大管事好不容易直起来的脊骨又软了,他不知道陆宁初是怎么让龙渊不计较他的冒犯的,但这不妨碍他此刻在心里疯狂叫嚣:蠢货!魔尊大人没一巴掌把你打出院子就该谢天谢地了!不要再得寸进尺!!!
当然,且不说他不敢把这些话说出口,就是说出口,陆宁初也不会听。
顾明璃反倒巴不得陆宁初再得寸进尺些。龙渊的差别对待,让她差点咬碎银牙,只有陆宁初继续作死,她才能看到她想看的!
龙渊像没察觉一样,任陆宁初跟到了门口。
陆宁初兴致勃勃地准备登堂入室,龙渊伸手搭上门框,阻住他的前路。
龙渊没有回头,声音比之前更冷:“做什么?”
陆宁初这会倒是不怕了,理所当然的语气沁着甜意,简直像是撒娇:“替魔尊大人收拾屋子呀。”
“不用。”龙渊的拒绝不出意外。
“怎么能不用,你都好久没回来了,屋里肯定落了灰。我负责打理这个院子,当然也得替你把屋子打扫干净。”
听到陆宁初自来熟的叨叨,脖子发凉的大管事才惊觉:龙渊拒绝得并不强硬——尤其是和赶顾明璃出院子相比,完全就是天差地别!
顾明璃这个被宠坏的小公主,还傻头傻脑地等着陆宁初倒霉,压根就没发现:龙渊对她一点耐心也无,对陆宁初却是接连忍耐,甚至主动问话。
这事不简单。
龙渊侧头,下一刻,陆宁初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后推开。
龙渊终于动手了!
顾明璃喜上眉梢,正要暗暗叫好,却见陆宁初不过退了五步,就停了下来。
龙渊进屋关门,又说一遍:“不用。”
院门外的人都看傻了眼,顾明璃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都已经动手了,为什么不干脆把人丢到院子外头!
偏偏受到格外优待的人并不满足,仅从背影就看得出,龙渊关门之后,陆宁初整个人都焉了。
思及自己又是受的何等对待,顾明璃瞬间气血上涌,一甩鞭子就要往院子里去。
“贱人!给我滚出来!”
毫不顾忌旁人的一鞭,吓得周围的侍女四处逃散,大管事却突然有了骨气,悍然挡在顾明璃前头。
“明璃殿下,没有魔尊大人允许,您不能进这院子。”
陆宁初听到响动,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顾明璃冒火的双眼。
他的失落忽然消失了。瞧见顾明璃的气急败坏,他才醒悟过来,如今的龙渊才第一次见他,这般对他,已是远远超过旁人。
他上前几步又回到门前,心怀侥幸地推了推门,发现里头仍然设了结界,这才暂时歇了心思。
将未能送出的月见幽端端正正插到门缝,他才转身,再次看向顾明璃。
想进来的不止顾明璃,那些如花似玉的侍女甚至还有侍从,统统或羡或妒地看着他。
这些人都觊觎着他的龙。
陆宁初眯了眯眼,向着院门之外,露出个十足挑衅的笑:“你进来啊。”
“贱人!!”顾明璃已然气疯了,偏偏修为不如大管事,“万书年!你再敢拦我,信不信我剥了你的皮!”
大管事笑容谄媚,动作却毫不客气:“明璃殿下,明璃殿下!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请您见谅。”
他是魔尊府大管事,当然是审时度势的好手,知道该抱谁的大腿。
“什么奉命行事,你根本就是收了那个贱人的好处!”顾明璃想起这茬,又开始告状,“龙渊哥哥,万书年被你院子里的贱人买通了,我亲眼看见的!他们沆瀣一气,图谋不轨,你不能被他们骗了!”
陆宁初当听相声,优哉游哉地踱回花丛旁,该浇花浇花,该修剪修剪,竟然也不管右臂的伤。
顾明璃的叫喊没完没了:“龙渊哥哥!”
屋里传出一声忍无可无的冷喝:“滚。”
这声一出,不仅顾明璃愣了,陆宁初也愣了愣。
顾明璃仗着魔族公主的身份,向来蛮横任性,大管事吃过不少苦头,本就不喜欢她。这会又被揭露和陆宁初私下勾结,心虚之下他更加恼火,再不留力地拖着顾明璃往外走。
“明璃殿下,魔尊大人让您滚,您请。”
“万书年!看我不拔了你的指甲,打断你的骨头,把你拿去炼药!”魔族公主的嗓子相当耐折腾,又冲着陆宁初高喊,“龙渊哥哥,凭什么他不用出来,我不走!我不走!”
侍女侍从们让开道来,却没走的意思。大管事两眼一瞪:“还杵在这干什么,都给我干活去!”
这才作鸟兽散。
人都走了,院子也安静了。
陆宁初洒完最后一点水,拎着水壶和绿篱剪,看着紧闭的房门,笑吟吟道:“魔尊大人,你好凶哦。”
“……”
里头一丝动静也无。
陆宁初福了福身:“魔尊大人,我先告退。”
撩完就跑。
龙渊魔尊府的规矩不严,下人们比较自由散漫。因此,内院发生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魔尊府。
一路上满是明里暗里的打量和窃窃私语,陆宁初旁若无人地打了热水回房,竟是打算沐浴。
紧闭的门窗阻隔了外界的窥视,陆宁初脱去身上衣物,入水的同时还往里丢了捧月见幽。水流带走血迹,露出已然完好的右臂,白色花瓣沾染水中血气,逐渐转红。
陆宁初掬起几片花瓣,嗅着那逐渐浓烈的花香,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像是想到了极有趣的事,明明极力忍耐,肩膀却还是颤动不已。
压抑零碎的笑声响了一阵,陆宁初突然沉入水下。成串的水泡浮起,破裂,满腔的笑意都化作了水波的动荡。
“哗。”
咕噜噜了好一阵,陆宁初才浮出水面,他的手自下抚到头顶,露出一张与下沉前截然不同的脸。
这张脸的五官有了和眼睛相符的精致,用钟灵毓秀形容也不为过。水色浸润,肤色更显白皙如玉,唇也红艳过分,明明是十七八岁尚且稚气的模样,却被水珠衬出魅惑之色。
湿漉漉的头发被尽数拨到脑后,黑发贴着少年瘦削的身体向下,没入水中后像海藻般蔓开。陆宁初将薄如蝉翼的面具随手搁到浴桶沿上,从换下的衣服里摸出个巴掌大小的布娃娃。
布娃娃黑衣黑发,额上两个黑色小尖,脸上两个红点作眼,一条黑线当嘴,针脚歪歪扭扭,肉眼可见的粗糙。
然而陆宁初特稀罕地戳了戳娃娃额上的黑色小尖。
可爱。
守着龙窝不给别人进可爱,面对月见幽强自镇定可爱,忍无可忍地骂人也可爱。
年轻的龙渊,当真是特别可爱。
对着布娃娃好好释放了一通愉快的心情,陆宁初才靠着浴桶缓缓吐了口气。
从一开始,他就不担心龙渊会恼他擅改庭院,也不担心龙渊会赶他走。因为,除了食血之外,月见幽还有个不为人知的特点——
月见幽之于龙族,如同猫薄荷之于猫。
自重生后,他一直在用月见幽泡澡,年轻的小龙见到他,没失态地显出原形缠到他身上打滚,已是定力极佳。
陆宁初摩挲着手中的娃娃,笑意渐渐淡去,眼中浮现与少年外表不符的暗沉。
见到龙渊,他才终于有了重生的实感。
他闭了闭眼,噩梦般的前世尽数浮现。
前世,他是年少成名的天才,却遭人陷害,被安上“残杀同门”的罪名,从此前路坎坷。他意图自证清白,却被陷害更深,成了世人眼中滥杀成性的魔头。师门信他护他,却因此遭难,师兄师姐遇害,师父被逼自杀谢罪。
他是师父捡来的弃儿,对他而言师门便是家。师门倾覆,家破人亡,却无人信他冤屈。正道要杀他,魔道不容他,世人皆要他死,可他还要报仇,他不愿死,便只能杀。
要杀他的人太多,他便杀了太多,从此恶名更加确凿。他习惯了,他不在乎,只要能够报仇,他什么都不在乎。
他放弃所有,放任自己疯魔,龙渊却出现了。
龙渊信他、护他,甚至爱他,百般纠缠,不离不弃。
他最终找到仇人,并且杀了对方。但同时,他和龙渊也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
他身负重伤,油尽灯枯,连掀开仇人脸上面具的力气也无,而龙渊……
陆宁初握紧手里的布娃娃,指尖发颤。
第3章 离恨天 见则杀之。
“宁初……”
恍然间,眼前仿佛又被无处不在的金色龙血充斥。
陆宁初深深吸气,定了定神。
如果只有他,哪怕最后没能得知仇人的身份,同归于尽也算是报仇成功。可有了龙渊,那就不一样了。
这一切与龙渊无关,龙渊不该牺牲,他应该好好的。
他输得一败涂地。
然而折磨了他一生的命运,却在最后给予仁慈,让他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重活一世。
这一世,他绝不会让前世种种苦痛再次发生。
“龙渊呀……”陆宁初低声喃喃。
“这辈子,你也只能喜欢我。”
“是你先招惹的我。”
明明他不要的,是龙渊一直缠着他,怎么赶也赶不走。
前世噩梦的源头,是他的大师兄和他一同历练时,意外身亡。在那之后,诬陷、骂名,才纷至沓来。所以,他必须再和大师兄历练一次,才能在最初的时候,手刃仇敌。
他是太上天宫剑修一脉的弟子,筑基方可外出历练。前世他十八岁筑基,如今修为够了,年龄却不够,时机未到,他耐不住思念,便偷偷跑来寻了龙渊。
前世,他和龙渊相遇太晚,开始也并不美好。
这一世,他不想再有同样的遗憾。
*
再次来到内院时,挂着“栖龙居”三字的屋子依旧房门紧闭,但昨日插在门缝里的那朵月见幽却不见了。
陆宁初登上门前两级台阶,仔细看了看房门周围的地面。
什么都没有。
陆宁初浇着花,心情不是很好。
月见幽没掉在地上,肯定是龙渊让人收拾走了。
龙渊不喜旁人进他的院子,但总归还是有人端茶送水,能够在院中甚至屋里短暂停留。
他早就知晓,却还是忍不住酸气翻涌。
陆宁初不甚用心地拨弄着花枝——月见幽花刺锐利,本该小心,右手有掩人耳目的绷带保护,左手却遭了殃,被划出道道血痕,又很快愈合。
院外传来脚步声,转头望去,是大管事来了。
瞧见陆宁初,尤其是他十分自如地待在院里,大管事的脸无法形容地扭曲了一下。接着他才躬身道:“魔尊大人,崇明魔君来了。”
栖龙居的门开了。
陆宁初立刻转过身去,用那张极平凡的脸笑吟吟地道:“魔尊大人,早上好。”
“……”
龙渊扫他一眼,又是默不作声地越过他去,走了。
大管事云里雾里,琢磨不透龙渊的态度,。
陆宁初看到的,却是极可爱的挣扎。
他看见了,龙渊看他的时候,指尖颤了颤,然后握成了拳。
小龙的定力真是不错,十分不错。
陆宁初心情大好。
昨日修过花枝,今日浇过了水,就不需再做别的。陆宁初没了事做,便跑到栖龙居门前,试图推门进屋。然而就跟龙渊没回来时一样,门里头依旧设着结界,打不开。
陆宁初并不气馁,门打不开,他就晃去查看窗户。
窗户竟然开了。
陆宁初眨了眨眼,艰难地把翻窗进屋的念头摁了下去。
他很想去屋里撒欢,但他更知道龙渊对守住自己的地盘十分执着。现下他们还不够熟,能留在院子里已是极好,贸然闯入屋内,哪怕他是个龙薄荷,年轻的小龙也一定会生气。
他是来创造美好开端的,不能惹小龙生气。
不过,不能进去,看看却没问题。
栖龙居的地基比较高,陆宁初扒着窗棂踮脚,才能看见里面。
打开的这扇窗,正对院中视线最开阔的方向。窗前放有一张案几,上置茶具点心和三两本书,却无笔墨纸砚,显然是用来休憩赏景的地方。再里头去,才是书桌书架。
书桌墨砚上架着支笔,显然才刚用过,镇纸下的纸张不少,在窗口灌进的风下,微微掀起,露出上头墨迹。
陆宁初看不分明,只能隐约看出纸上墨迹,非画非字,倒像是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