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逍放下那张纸，“若清稍等。”
　　身穿淡黄长袍的男人转身，朝高大的古朴书架走去。他食指点点，终于从一个角落抽出一本古书。
　　古书一翻，一股上了年岁的木屑味便钻入鼻腔。
　　尘逍快速的翻阅着，终于，他眉间一松。
　　“找到了。”尘逍抬起头，“果然是这个。”
　　“云家的家纹。”
　　顾若清一听，稍微惊讶道：“云家？淮陵之东，云上之龙？”
　　尘逍点头。
　　顾若清陷入了沉思。
　　淮陵之东，云上之龙，是这个家族的家训。
　　如果他没记错，这个云家，就是云千秋的家族。
　　煜扬其中一半血脉的来源地。
　　“这个云家也是个修仙门第，百年基业，雄踞一方，虽然如今云家已经过了最鼎盛的时代，逐渐走向衰落，但依旧是闻名一方的大家族。”
　　顾若清点点头。
　　原著是从云千秋的角度开始写的，最开始自然避免不了在家族里勾心斗角一番。
　　云家确实已经不如往日，女室当权，根基腐朽，只是靠着往年的声誉苟延残喘着，背地里也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这千机洞竟然也是云家先辈所留。
　　“而这弦……”尘逍拿起顾若清递给他的那根罕见的琴弦，摸了摸鼻子，道，“我也有所耳闻。”
　　“愿闻其详。”
　　尘逍将弦放回原处。
　　琴弦以通灵天蚕的丝做成，又以秘银渡面，在阳光下反射着绒绒的灵光，不似凡品。
　　“这弦，名为“非音”，在几百年前曾经登上过大陆的灵器通榜，排名也比较靠前，算是一件不可多得的法宝了。”
　　尘逍的语速缓慢，徐徐道来，“只是不知为何，近百年来，这琴弦忽地销声匿迹，无人再用，渐渐的也就没人知道了。”
　　“现在想起来，怕是有人故意将其霸占于一家之手，想要独享其好罢了。不过……”
　　尘逍一顿，喝了一口茶，“凡事无绝对，这琴弦也不是完全没有消息。”
　　“就在二十年前，‘非音弦’又再次重现于世。”
　　二十年前？
　　顾若清忽然想起了在藏宝室里看到的那段记忆，不由得暗自握了握拳。
　　“一个年轻人使用了它，但一鸣惊人后，这个年轻人又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失去了踪迹。”
　　“那人是谁？”
　　尘逍缓缓抬起头，望向了顾若清。
　　顾若清感觉到喉咙有些发紧。
　　接着。
　　他听见尘逍念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
　　顾若清在御剑飞往北殿时，心中还在思考繁复琢磨着尘逍告诉他的那个人名。
　　云肆风。
　　顾若清又再次皱眉。
　　这个名字他并不熟悉，但从系统的提示中，他想了起来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便是云千秋的父亲。
　　也是煜扬至今都不知晓的生父。
　　顾若清又忍不住想起那晚的回忆画面。
　　他杀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手里握着琴弦。
　　猛地，顾若清感觉到一阵无力感。他暗自深吸一口气，平息身体的不适，降落到北殿的山门。
　　北殿依旧是一副早春山巅之境，漫山遍野，梨花开遍，洁白若雪。
　　但顾若清并没想欣赏美景的心情，他现在感觉心中郁郁，隐有不祥的预感。
　　当大幕徐徐拉开，没有任何罪恶能够逃离在阳光的暴露下。
　　顾若清叹口气，决定不再为这些事情焦头烂额。
　　他褪去衣裳，缓缓步入温泉池，沐浴修养。
　　北殿气候偏寒，就连满山梨花都像经年不化的雪，但寒清阁后方却有一方温泉，这是顾若清最喜欢待的地方。
　　没有人天生喜欢寒冷，如果温暖存在。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
　　落雪灵芝、千机洞、藏宝室、琴弦、云肆风，都让他感到有些难以招架。
　　顾若清倾靠在温泉池的池壁上，白发在水面上漂浮，蒸汽氤氲，水汽淋湿了他的长长的眼睫。
　　泉水浮动碰撞着，泉眼正汩汩的注入热气腾腾的水流。
　　等身体终于逐渐放松下来，顾若清逗留了一会儿，终于缓缓起身。
　　长发半湿，美人出浴。
　　朦胧雾气之间，一具修长匀称的如玉般的身体从水中逐渐站起，水滴从眼睫抖落，划过他的脖颈，锁骨，最后沿着小腿的曲线消失在细瘦的脚踝后方。
　　今晚也许还要去找一下煜扬，他想。
　　“哐当——”
　　突然，有什么东西猛地落在地面上，发出一道与地面碰撞的闷响。
　　顾若清应声回头。
　　看见云千秋不知何时推开房门，此刻正傻傻的望着他。
　　落在地上的正是他手里拿的木盆，里面的织物已经散落了一地。
　　“千秋？”
　　顾若清有些惊讶，“怎么是你？”
　　云千秋顿时被惊醒一般，立马单膝跪下，慌乱的说道：“弟，弟子无意冒犯师尊！请，请师尊赐罪！”
　　“今日寒清阁服侍师尊的侍人临时有事，托弟子给师尊送些换洗衣物来……”
　　顾若清了然的点头：“为师知道了，这衣袍虽不能再用，但……”
　　“弟子马上去给师尊重新取一套新的！”
　　顾若清还没来得把话说完，就看见云千秋猛地站起来，看也不看他一眼，落荒而逃。
　　期间还撞上了一处门框，但少年脚步不停，宛如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
　　顾若清有些发愣的站在温泉里。
　　他其实想说这掉在地上的衣袍虽然不能用，但他自己有备用衣裳，不需要再麻烦云千秋跑一趟。
　　但他总感觉，为什么云千秋的脸那么红？
　　~
　　今夜月明星稀。
　　顾若清沐浴之后，缓缓向煜扬所住的住处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仍在思考这琴弦的事情。
　　如果记忆里的那具干尸真是云肆风，那么……
　　顾若清脚步一顿。
　　他忽然听见了少年的房间里面传来了对话声。
　　和煜扬对话的那人声音很陌生，是个男声。
　　两个人似乎在争吵。
　　“吱嘎！”
　　猛地，木门从里面被打开，顾若清盯紧一看，发现竟然是林子竹。
　　只见焚希化作林子竹的模样，拉着木门，精致的脸上是少女的娇怒，出口却是男人骂天骂地的声音：“煜扬，我草你祖宗十八代！你后悔了别来求我！”
　　而煜扬正靠在门框上，一脸轻蔑，狠话出得丝毫不落下风：“我草你祖宗一百八十代。谁求谁是狗。”
　　“妈的打架吗？”
　　焚希撸起自己的绣着花边的裙袖。
　　“我不打穿裙子的娘炮。”
　　空气里似乎要一触即发。
　　顾若清暗自揉着眉心。
　　救命，魔族都是祖安人民吗？
　　终于，就在两人马上就要拳拳对脸打起来时，顾若清咳了咳，两人瞬间仿佛冰冻一样僵在原地。
　　顾若清走了出来，看见焚希正悄悄的把自己撸起的袖子放下来。
　　而煜扬正尴尬的收回了打在焚希平胸上的拳头。
　　两个人一瞬间听话得像只小猫咪，乖乖的叫：“师尊晚上好。”
　　顾若清叹了口气，道：“子竹先回去吧，为师有事找煜扬还有事。”
　　“好。”焚希又变回林子竹的声音，娇声娇气的回应道，煜扬在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见焚希走远，顾若清无奈道：“说过要……”
　　“要同门团结，友爱互助，”煜扬眨了眨眼，接话接得快，变脸变得更快，立马就朝顾若清粲然一笑，“弟子知错了。”
　　知错了，下次还敢。
　　顾若清拿他没办法。
　　“师尊先进来吧，”煜扬笑着侧身，“师尊难得来看我，弟子今晚怕是要高兴得睡不着了。”
　　“放心，我一会儿就走。”顾若清安慰道。
　　“不不不！”煜扬立马把他拉着坐下，“师尊你想留多久就留多久，能与师尊共处一室，是弟子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
　　顾若清笑道：“乱讲。那福气是修于道侣之间的。”
　　看顾若清难得一笑，煜扬嘴边笑容又扩大几分，声音带了几分甜腻：“我不管，我就是和师尊修了三生三世的福气！就算是修于道侣之间又怎么样！那我和师尊就是道侣！”
　　顾若清一惊，捂住少年的嘴：“这种话不要乱说，会遭人误会的。”
　　煜扬被捂住嘴，就睁着大大的眼睛朝他眨呀眨。
　　突然，他轻轻吻了一下顾若清的掌心。
　　顾若清仿佛被烫到了一样猛地收回手，看到了少年灼灼的视线。
　　那黑色的双眸里就好像有滚烫的情意在流动。
　　“遭人误会又怎么样，我又不在乎，我只在乎师尊。”
　　房间里烛火摇晃，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顾若清愣了愣，摇了摇头道，“……阿扬，你还小，不懂这些话的含义。”
　　煜扬固执道：“我懂！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只有师尊，我也只想要师尊一个！我就想让师尊永远陪着我。”
　　煜扬朝顾若清走近，望着他的眼睛问：“师尊，好不好？”
　　少年人的感情笨拙莽撞，却热烈明亮得让人无处可躲。
　　煜扬那时也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他就觉得师尊好，只想永远和师尊在一起，永远不和师尊分开。
　　为此他拒绝焚希修魔，拒绝那半血玉里可能导致的一切。
　　焚希和他说：“你若修魔，天下都是你的。”
　　但那枚血玉让他看见的场景让他内心惶恐。
　　如果天下和师尊不可兼得。
　　那他会毫不犹豫的做出选择。
　　顾若清看着煜扬，忍不住道：“煜扬，等你长大，我总有一天要离开你的。”
　　“等你有一天变得很强，你也不会再需要我了。”
　　煜扬立马抱住顾若清，将脸埋进顾若清的衣服布料里。
　　顾若清刚刚沐浴，身上那股透着热气的清香让煜扬忍不住深吸几口。
　　“那我就不长大了，也不变强了，师尊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煜扬，我给不了你任何东西，包括那本《九莲心法》……”
　　“那弟子都不要那些了，只要师尊就施舍弟子一点其他东西就好。”
　　煜扬抬起头，望着顾若清。
　　顾若清：“你想要什么？”
　　煜扬狡黠的笑了笑。
　　“我想要师尊亲我一下。”
　　“……我以为你会要一本绝世功法。”
　　“弟子亲师尊也是可以的！”
　　顾若清无奈：“这到底是什么补偿法？”
　　煜扬又箍紧他的腰，两只眼睛亮晶晶的，轻轻晃着他，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面对煜扬期待的眼神，顾若清没办法，只有投降。
　　于是他伸手，遮住了煜扬的双眼。
　　低头，轻轻吻了少年的额头。

第二十四章 延棠城
　　不知不觉，四年过去。
　　顾若清前往西殿，去找尘逍。
　　自从之前向尘逍托付有关调查云家的事情之后，顾若清常常去西殿与尘逍闲聊一二。
　　尘逍是个随性之人，时不时会拉着他到处走动。
　　他们今日走到南殿门口，还未说话，就能看见南无贫正拿着剑，冷着一张脸监视修行的弟子扎马步。
　　无论男女，一视同仁。
　　“啧啧，”尘逍边看边道，“太狠心了，无贫真是下得去手，你看那个被他罚到太阳底下扎马步的女弟子，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顾若清闻言看过去。
　　果真有一个娇小可怜的女孩一边哭一边半蹲着。
　　“若清你可不要学他。”
　　“我从不体罚弟子。”
　　尘逍一听，笑道：“你倒是不体罚，你让抄书啊。你自己想想看，这青云太宗上上下下几万子弟，谁没被顾长老罚过抄书？”
　　顾若清无言，只得闭了嘴。
　　但在心里忍不住吐槽。
　　我罚抄书都是抄的考试重点，这能一样吗？
　　顾若清还在想，忽然觉得那女弟子有点眼熟。
　　“诶，”尘逍也发现有些不对劲，“我怎么感觉那弟子有点像你门下那谁？”
　　顾若清定睛一看，感觉到有点头疼。
　　那一边嘤嘤嘤一边扎马步的女生不是他人，正是林子竹。
　　以前倒没觉得焚希演技有多好，只知道和煜扬互撕，但到了南无贫面前，那可真是一代影帝的实力。
　　只见这女孩独自站在烈日下，脸蛋通红，却又不敢出声，两只大眼睛噙着泪水，啪嗒啪嗒的往下掉，一边掉眼泪一边还坚持抬着手臂蹲马步，那一幅柔弱的身子骨有些摇摇欲坠。
　　是个男人看了都想上去帮一把，根本狠不下心继续让这美人受苦。
　　但不幸，焚希面临的是整个青云太宗最严厉的剑尊长老，南无贫。
　　焚希：“呜呜……南仙师，我错了，不敢了……”
　　南无贫扫了他一眼，“蹲好。再加半个时辰。”
　　说完，南无贫转身，毫不留情的走了。
　　焚希在他身后又委屈的吸了几下鼻子，但都没让南无贫回过头来。
　　“这……有些不妥吧？”尘逍看了看头顶火辣辣的烈日，道，“无贫虽然严厉，但也不至于如此心狠，竟要这女弟受如此重罚？”
　　“难道她招无贫生气了？”
　　南无贫面冷，虽然从未流露其他神色，但也很难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