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翻阅到一份文件的时候, 希恩停顿的时间变长。
“怎么了?遇到什么把握不准的事了吗?”玛尔斯放下茶杯。
“没什么, 殿下。我第一次见到皇室的判决书。”希恩说。
“判决书?确实是罕见。”玛尔斯微微点头,“贵族们的事情大多办私下解决,大概是形成了某种安定的平衡,这些年让皇室出面来仲裁的情况少之又少。谁会想到闹出这样的丑闻?以端庄优雅出名的玛丽夫人竟然会虐待奥斯卡公爵之女,而且还是被公爵当场发现的。”
“在女王诞生日假期里,都城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希恩露出有些惊讶的神情, “那玛丽夫人应该如何赔偿奥斯卡公爵及其女儿呢?他们有提前达成一定的协议吗?”
“审判安排在明天下午,不过听说, 奥斯卡公爵想要玫瑰庄园的一处矿场……”玛尔斯的声音顿了顿, 他眉毛微压, 似乎是从希恩的话语里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你似乎对这件事意外的感兴趣。是因为艾瑞克斯吗?”
像是没想到玛尔斯会提到艾瑞克斯的名字, 希恩微微愣了下, 短暂思考后,便顺着玛尔斯的话说了下去。
“嗯,玛丽夫人是艾瑞克斯的母亲。在离开都城前,我和他去了一趟玫瑰庄园,他似乎与奥斯卡公爵的女儿相熟。如果他知道这件事,心里应该会不好受。”
“这种事也没有办法。我想他很快就会知道了,因为明天下午的审判,他要以玫瑰庄园未来继承人的身份与玛丽夫人一起参加。”玛尔斯无意问,“你很担心他吗?”
“嗯,毕竟也算是朋友。”希恩声音平静,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黑发青年当时过于灿烂的笑容。
“去了耐克斯克村一趟,你们已经成为要好的朋友了吗?”玛尔斯的语气淡淡,声音里夹杂了一些琢磨不透的深意。
“只是一般的朋友。”希恩没有停止手中的分类,“毕竟在这次任务中,他也算救了我的命。”
“嗯,还好他当时也在。”玛尔斯站起身,“不然这次任务后,我也许会损失一个无比贴心的侍从。”
“……”
“你这样一说,我倒也算欠他一个人情了。”玛尔斯轻笑说。
希恩没有接话,心里则有些感慨玛尔斯高超的话术技巧。他发现不只一次了,即使是在几句话的交流里,这位皇子殿下也能在潜移默化中向你灌输一种无形的从属观念。
你属于他,是他这一边的人。
希恩不确定这是对方有心钻研的结果,还是言语上天赋异禀的御下能力。身为君王,让自己的部下拥有归属感是极其重要的。这甚至决定了他们能不能心甘情愿的为之效命。
被看重、被关怀、被保护……来自高位者的温柔会让低微的人忍不住感恩戴德,为了回报,只有将自己呈上。
这种方法极适用于那些没有太多阅历又满腔热血的年轻人,希恩有时会想,如果不是玛丽夫人与玛尔斯殿下的政见立场不同,那现在代替他这个位置无疑是更好被掌控的艾瑞克斯。
“有受伤吗?”耳边传来声音,玛尔斯不知何时走在了他的身后。
“让殿下费心了,只是小伤,并无大碍。”背对主人是极为不敬的举动,希恩准备转过身,一只手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吗?”
“嗯,只是背后磨破了一些皮,已经快好了。”希恩望着前方,其实他不喜欢如此的对话方式,他更喜欢直面得捕捉对话人的神情,因为这样更方便他探测到对方的真实想法。
而现在他根本看不到这位殿下在做些什么。
玛尔斯只是单纯得在看着他,眼神像一只沾染了颜料的笔刷勾画着青年后背轮廓的线条。
“希恩,你会责怪我吗?让你去做这么危险的事。”玛尔斯的声音很轻,说出来的问句语气平淡如陈述,“我险些让你丢了性命。”
“您会有这样的顾虑吗?”希恩眼帘微垂。
“当然,”玛尔斯低下头,嘴角勾出了一丝苦笑,“我还没有冷血到那种地步,如果有人因我错误的判断而死去,我也会感到愧疚伤感的。”
听到这样的话,希恩略微有点惊讶,同时他似乎也明白玛尔斯要以这样的姿势进行对话。
玛尔斯竟然因为他遇险的事感到迷茫了。
有点意外,或许是因为他一直以未来君王的标准衡量玛尔斯,希恩倒是忽略了对方本身还是一个二十多岁不算成熟的青年。
“殿下,我觉得您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希恩平和地说。
“因为我特殊的身份,所以不被允许多愁善感吗?”
“您要做的应该是坚定自己的判断。”希恩说,“仅此而已。”
“即使这个判断也许是错误的?”
“如果因为担心失误而不去做,那一切担心都将毫无意义。只有您坚信它是正确的,那些跟随着您前进的人才会和您一样坚信着。”
玛尔斯的身子微微一怔,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希恩已经转过身单膝跪在他的面前,“殿下,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您还记得我向您效忠时,您赐予我的谏言吗?”
“承受重担首要学会自信…吗?”像是想到了什么,玛尔斯忽然笑了,“这算是回赠吗?”
“殿下愿意收下吗?”
“当然,这句话让我无比受益。”玛尔斯眉毛舒展开,重新坐回沙发上,“起来吧,以后私下不用在我面前行跪礼了。”
“殿下,这怕是不妥。”希恩在态度上表现得比较保守,“我是您的侍从,这样不合规矩。”
“那你就再多扮演一个角色吧。”玛尔斯说,“就像你和艾瑞克斯一样,没有旁人的时候,就麻烦你扮演朋友的角色。”
“殿下…”希恩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希恩,朋友之间,可不是这样称呼的。”玛尔斯说,“你应该喊我的名字。”
“……”
“这是命令,希恩。”
“玛…尔斯…会长。”直呼皇室姓名是极其冒犯的行为,如果被有心人听见,很容易生出不必要的事端。希恩想了想说,“这样可以吗?”
玛尔斯摇了摇头,表示不满。
“玛尔斯……学长?”希恩继续试探。
“这个称呼倒是意外的顺耳。”玛尔斯动作微顿,点了点头。
希恩不知道高傲的皇子殿下怎么突然想起这样的提议,但他不介意进一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在取代了兰伯特的席位后,他知道自己离对方心里最信任的位置越来越近了。
在几近黄昏的时候,希恩才离开了猎鹰会的列馆。女王诞生日的假期还没有过去,贵族校区十分清净,宿舍大多都是空着,道路上也几乎没有什么走动的人。
看见一只熟悉的黑猫窝在树干上休憩,希恩停下了脚步,当他将目光投过去的刹那,那双玫瑰色的瞳孔已经睁了开来。
“怎么又变成猫的模样了?”希恩声音不大,但他知道对方听得清自己说得话。
“难道你想我以人的模样趴在树枝上吗?”黑猫摇着尾巴说。
“我要去餐厅,想吃点什么吗?”希恩抬着头继续问。
摇动的尾巴停了下来,望向希恩的眼睛微微眯起,“人类,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只是想到你似乎很多天没有吃甜的东西了。”希恩说,“要一起去餐厅吗?”
“哼,你是不是又想求我办事?”吃过一次亏后,黑猫变得谨慎了起来。
“不是。”看着对方有些戒备的模样,希恩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次是免费的甜点。”
黑猫将信将疑。
“现在是假期,贵族学生还没有回来,可以去南餐厅,艾琳学姐早上说那里的栗子蛋糕很好吃……”希恩的话说到一半,就发现黑猫已经从高高的树枝上轻轻跃下。
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接,结果那几只猫爪已经精准地落在了他的头顶上。
“不光要栗子蛋糕,还要别的。”头顶传来了发号施令般严肃的声音,“很多很多的甜品。”
“好。”
接着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希恩几乎包场了学院餐厅的所有的甜品。回到宿舍后,黑猫立在桌子的最中间,希恩则将这些甜品一样样全都放在桌子上,直至将整张桌子放满。
毫无疑问被自己最喜欢的食物包围是无比幸福的事。黑猫望着那份离自己最近栗子蛋糕,玫瑰色的瞳孔诚实地流露出渴望的神色。
然而他没有选择先吃那份栗子蛋糕,而是不经意得用尾巴扫到自己的身后。
“怎么不吃?”希恩坐在桌子对面,指尖交叉。
“好的东西要放在最后。”黑猫眯着眼,捧起了一份水果塔享用起来。
“甜食是快乐汇聚成形的艺术。”希恩说。
“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么富有哲理的话。”
“这是你自己说得。”
“怪不得。”
希恩望着桌子上黑猫,淡淡说,“我记得你还说过,猫的味蕾是对甜食的侮辱。”
黑猫的动作僵硬了一下。
“难得这么多的甜品,为了尊重这份艺术,你不准备恢复人形享用吗?”希恩坐在那里轻声发问。
第67章 混乱的都城03
猫爪将最后一小块水果塔塞进嘴里, 黑猫歪着脖子回望着眼前的金发青年, 思考着自己亲手塑造的完美躯体里为什么会寄居着这么让人不愉快的家伙。
“人类,你未免管得太宽了点。”
“在废墟里,你帮我修复了身体。”希恩说, “当时艾瑞克斯已经没有帮我治疗的魔力了。”
黑猫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摇起了尾巴, “是啊, 你是想感激我吗?”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人类姿态,在复活我之后,你就变成了黑猫。”希恩似在回忆缓缓说,“信仰你的奥斯卡公爵归来后, 你又恢复人形,而在废墟之后,你又变成了黑猫。”
“这能说明什么?”黑猫语气有点不屑,“你的记忆力好?”
“变成黑猫说明你进入了一种虚弱的状态。”希恩直视着那双漂亮的玫瑰色瞳孔,“或者说每次我受重伤的时候,因为契约你都必须消耗力量救治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人类, 你是在瞧不起我吗?”黑猫发亮纤细的四肢精准优雅地避开桌上一份份甜点, 一步步走向希恩,“虚弱?开什么玩笑。即使我不再是神明, 也是远胜于你们人类的存在——”
话还没说完, 一只温凉干净的手落在他的头顶上, 近乎身为猫的本能,毛绒绒的脑袋抬起无意间蹭了蹭青年的掌心。
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黑猫呆滞了,身体紧绷得像一块石像。
“可以摸吗?”虽然是在发问,那只手已经轻轻抚摸上黑猫的柔软光泽的皮毛,头部、下巴、直至背部……希恩眼皮微低,顺着毛发的方向梳理着。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黑猫开口气势汹汹,但是因为身上的抚摸太过舒服,气息倒是弱了许多。
“你觉得舒服吗?”青年的低沉的声音让黑猫倏然清醒,脑中某根敏感的神经被狠狠刺痛。
紧闭的窗户被强风猛得推开,灰白色的窗帘鼓动,遮蔽住月光的视线,当风停止下来的时候,赫莱尔那张精致完美面孔与希恩近在咫尺,傲慢的眉眼间写满了恼怒愤懑。
希恩平静得坐着,金色耀眼的长发散落在他的手臂上,此时他以一种被圈禁的状态被困在了男人和椅子之间。
赫莱尔在愤怒,他从未想到自己会被一个人类耍得团团转,竟然真将他当作猫用如此轻浮散漫的态度对待,这种羞辱感简直比当时被挖去神核还要更强一些。
“人类,不要尝试激怒我。契约不是你手中缠有羊绒的橄榄枝,它无法成为你所想的庇护。”赫莱尔的声音蕴含着威胁,“而你的生死决定于我开口前一秒的想法。”
“我知道。”希恩声音淡淡,他将手伸进外套里,出来的时候摸出了一把银质的匕首,“你能轻易杀死我,也必须救活我。”
“你做什么?”赫莱尔眉头皱起,只见希恩将那把匕首抵上自己的脖子,刀身流动着冰冷的寒光。
“我希望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希恩举着匕首,神情毫无波动。
“太可笑了……你想拿自己的生命威胁我?”
“嗯,你会耗尽力量一次次复活我。”希恩点头承认了,“根据我的推测,这应该是契约的一部分,你隐瞒我的一部分。”
“你——”赫莱尔的嘴唇抿紧,后槽牙咬紧。
这确实是契约里极不利于他的一条,对于真正的神明来说复活一两个人来自然不算什么,然而失去了神核、神骨,剥去了神位后,他的力量早就大不如前了,根本经不起对方故意一次次的自杀。
赫莱尔不知道自己力量用尽会发生什么,而他隐瞒的原因,就是想避免眼下被动糟糕的情况。
“卑鄙的家伙!”赫莱尔从喉咙里挤出声,“简直是得寸进尺。”
“我很感激你,赫莱尔。”希恩开口说,“你给了我一种新的可能。”
“所以将恩赐当作威胁?这就是你们人类感激的方式?”赫莱尔真是被气笑了。
“对不起,”希恩轻声说,“但是如果不这样做,有些事我很难得知真相。”
赫莱尔的眼睛眯起,他的手直接握上了锋利的刀刃,接着希恩手里的匕首就当场碎成了一堆铁屑粉末。这是他发泄,也是他的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