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死……”
细小的血流像虫子一样从希恩的身体漏了出来,嘴里,耳朵里,眼睛里,源源不断上涌着。
这具还很年轻的身体在肉眼可见的溃烂。
而滚烫鲜艳的烈火终将会燃尽这里的所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交易是没有办法实现的。”男人蹲了下来,与那双黯淡的黑眸对视,“你没有失算。如你所愿,我确实很欣赏你的能力。不过,希恩很可惜,你被骗了。”
“人类想和神明契约是天方夜谭,因为契约需要名字。然而人类是听不见神谕的。”
“名、字……”
“还不死心吗?”男人叹了口气,“听好了,这是人类无法分辨的声音。”
当男人再次开口,一个从未听闻的声音在希恩耳畔响起。
神圣、威严、空灵。
一瞬间,仿佛置身于高不可攀的峰顶,神光普照。
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的钟鸣。
男人舔了下嘴唇,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念过自己的名字了。
久到他自己都快忘记了。
拉着他衣摆的手无力的坠落到地上。
玫瑰色的眼睛再次对上黑色的,他静静地望着那双眼睛深处的微芒。
就像风雨夜里摇曳的烛火。
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慢慢消失。
他能看见其中的挣扎,可惜这份挣扎之后,只会留下呆滞和空洞。
“安息吧,人类。”男人转过身。
希恩脖子上印刻的法阵开始慢慢褪去,蔓延而来的火焰已经悄然爬上了他的四肢。
望着那离去的人影,希恩的嘴唇忽然不可见得颤了颤。
赫莱尔。
“怎么可能?”男人猛的扭过头,黑色如漆的巨大双翼毫无征兆得从他的后背伸展开来。
脖子上的法阵发出刺眼的血光,一道不可见的细线不断延伸直至两人的身体里。
冰冷柔软的黑色羽毛轻落在希恩的脸上,就像无情的神灵亲吻着信徒的额头。
这一刻,他被上窜的火焰完全吞噬。
在火炎中,希恩似乎隐隐看见了一些零碎封尘的画面。
女人的笑容,男孩的啼哭,男人的咆哮。
还有和此时此刻如出一辙的漫漫之火。
疲倦如潮水般袭来,他阖上了眼睛,静静归于了黑暗。
五日后,穆德森教堂的钟楼如期敲响,那尊打磨得锃亮的黄铜大钟摇晃起来,钟声响彻整座玫瑰庄园。一大群白鸽涌了出来,围绕在教堂的上空盘旋飞翔,将代表神明怜悯的白羽洒落在人们的视线里。
在场的所有人都穿着肃穆的黑色。
因为今日是希恩·卡贝德子爵的葬礼。
棺椁上放置着菱形的花饰,松枝打磨出来的十字木架上绑着雪白圣洁的玫瑰花束。
“静静流逝的依旧永恒,没有什么是会真正终结的。安息吧,您的血肉,您的灵魂,您的存在都将谱写那希望的乐章,直到永远。将次悲伤之泪献给您,这是真诚不灭的敬意,我们将感谢您给予我们的梦想与幸福的日子,您的灵魂将于我们同在,于神明同在……”
众人默哀。
葬礼结束之后,也就只剩下了零星的几个人影。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男人咬着牙,拳头狠狠锤击在白色的墙面上,“要是我留下来的话,或许希恩就不会死!可恶!”
“艾瑞克斯,这是谁都无法预料到的事,是流窜的亚兽人暴徒焚毁了屋子。”玛丽夫人轻声说着,“我们都为希恩的事感到无比难过。”
“他们为什么要伤害无辜的人!希恩他做错了什么!他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他们!他们怎么能如此轻易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母亲,这是为什么?我无法理解!”
“艾瑞克斯,那些亚兽人就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野兽,无论是谁,他们都能痛下杀手。”
玛丽夫人在那里安慰着痛苦不堪的青年。
而一身黑衣的少女则失魂落魄得独自离开。
她很清楚得知道着。
玛丽夫人嘴里的说辞全部都是谎言。
希恩的死根本不是遭遇什么亚兽人的袭击。
是玛丽夫人害死了希恩。
而她就是其中的一名帮凶。
莉莉安神情麻木,漫无目的得走着,她像幽魂一样在整座庄园里飘荡,一切景色在她眼里似乎都沦为了黑白两色。
她到底为了什么做了这样的事?
艾瑞克斯。
对,没错。
就是为了那个当年将她从高高的苹果树上救下来的孩子。
她爱着他啊!
第一眼的时候,她就将那个孩子视为自己毕生的信仰了。
不知不觉,莉莉安走到了之前老管家带她来过的地下室,她望了眼那幅方方正正的油画准备将其取下来。
她想将玫瑰庄园里所有和希恩有关的东西都收集起来。
这样或许能让她煎熬的心灵好过一点。
“希恩,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莉莉安的嘴唇麻木得念着,这句道歉她已经挂在嘴边整整五天了。
她不断地念叨着,想到的时候说,想不到的时候也在说。
她甚至已经分不清这句话是说给谁听得了。
这副油画太过巨大,莉莉安瘦弱的身子无法将其抱走。
于是她费力地将整幅画翻了过来,准备将那沉重的画框卸下。
“这是什么……”莉莉安呐呐说着。
当她将油画背后落灰的木板取下,她的脸上浮现出了恐惧呆滞的神情。
这幅油画被人折叠了。
莉莉安哆嗦着将画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将整幅画展平。
一个身着礼服不苟言笑的黑发少年出现在了油画的下半部分。
他静静站在狄妮亚小姐的身边,黑色的眼睛像黑曜石一般闪耀。
莉莉安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她瞪大的双眼开始慌张的下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至关重要的证据。
最后,她在这幅油画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处模糊的落款。
【此画献给闪耀的狄妮亚,及其长子希恩·卡贝德,次子艾瑞克斯·卡贝德】
莉莉安的双眼凸出着,血丝蔓延在她的眼球上,她趴在那巨大的油画上,胸脯激烈得起伏着,张大着嘴似乎想狂叫。
然而过去好久,她也没有成功,像是被卡住了脖子,只能勉强地从喉咙里发了咕噜咕噜的呜咽声。
她保持着这诡异状态,死死盯着那幅画上的少年。
直到有人缓缓走到她的身后。
轰的一声,石门再次关了起来。
那幅方方正正的油画再次裱好挂回了原来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注:白铅粉,相当于现在锌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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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赛奇镇01
希恩觉得自己正在躺在干燥粗糙的沙地之上,一束强烈的阳光不偏不倚地投射向他的额头。
这是哪里?堆成垛的茅草,简陋的木条窗,是……村庄?
他没有死?
他从那座焚烧成灰烬的屋子死里逃生了。
满鼻子都是炉灶窜出来的烟灰味,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奶腥味……希恩撑着麻木的身体从草垛上坐起观察着四周。
这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茅草房。
身处这样的环境让希恩有些恍惚。因为在他尚未进入玫瑰庄园之前,他就一直生活在类似这样的茅草房里。
身后传来女人惊讶的轻唔声。
希恩转过身,只见穿着粗布长裙扎着马尾的的少女站在门边,手里端着一个带着裂口的瓦盆。
“你终于醒了吗?光明神保佑,真是太好了!”少女欣喜地向希恩走了过来,她的口音有些偏,希恩分辨了一下才听懂对方的所说的意思,“先生,你还记得自己从哪来的吗?”
“你是——”
“我是雷娜莎,铁匠洛夫是我的父亲,我发现你晕倒在河里,就让父亲将你背回来了。”雷娜莎将手里的瓦盆放下,“你已经昏迷了好几天了,我们都差点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谢谢你救了我,雷娜莎。”通过与少女的对话,希恩了解了一点自己的处境。
他似乎流落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村落里了。
“我做了些扁青豆焖土豆泥。”少女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希恩看,脸颊上带了点羞涩的红晕,“你的脸——”
“抱歉,是吓到你了吗?”希恩身体微微一怔,随后习惯性得偏过头,将自己左半张脸藏在阴影里。
他没有带着铁面具,想来是脸上丑陋狰狞的疤痕暴露了出来。
“确、确实是有些……被吓到了。”少女的脸愈发红了,她低下头小声说,“老实说,我在村子里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英俊美丽的男人。”
隐隐约约听见少女的话,希恩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这一辈子还没有被人如此直白得赞美过容貌。
“谢谢你的心善,雷娜莎。”希恩望向那冒着热气的瓦盆,“可以让我尝尝你做的食物吗?我想我有些饿了。”
“当然,没问题,这就是为你准备的。”雷娜莎食物端了过来,“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希恩沉默了一下,“希恩。”
“希恩?”少女悄悄跟着念了一遍。
“可以给我一点水吗?”
“当然,我去给你倒一些。”
黏黏糊糊的青豆焖土豆泥口味算不好,口感厚实,只有淡淡的咸味,与都城内精心烹饪的食物无法相比。
然而希恩还是全部吃完了。
他和一般的贵族不一样。他吃过比之好太多的食物,也同样吃过比之差太多的食物。
与虫灾那年仅剩的糟糠野菜相比,这样一顿热乎乎的食物就显得无比珍贵了。
填饱了肚子后,希恩准备将自己吃完的瓦盆送出去。
当他扶着墙面从草垛上站起来了那一刻,希恩瞳孔缩了缩。
“请问这里有水槽吗?我想清洗一下。”
“院子后面的马厩旁边有一个,我父亲早上才灌了水。”雷娜莎坐在角落里拿着小刀正忙着削土豆皮。
希恩出了门,走在满是泥巴的乡间小路上,绕到茅草屋的后面。
视野变高。
身体也变轻松了。
最重要的是他的那条残废已久的腿竟然充满了活力。
希恩找到了雷娜莎所说的水槽,他弯下腰,清澈的水面上映出的是一张极为陌生的脸。
他抬起手摸上那张脸,倒影里的人也随着他做着相同的动作。
在这张脸上,希恩依稀能找到自己以前的影子,但总的来说,外貌的改变还是太大了。
皮肤变得更加光洁平滑,脸部的线条变得更加深刻清晰。
而他黑色的头发也变成了灿烂的金色。
希恩眼帘微垂,他身上的服饰没有更换过的痕迹。
毫无疑问,在昏迷的这段时间,他的身体发生了惊人的改变。
“还满意我为你修理的身体吗?”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希恩抬起头,高高的木架上,有一双玫瑰色的眸子正在盯着他。
那是一只黑猫,皮毛光亮柔顺,犹如上好的绸缎。
它轻轻一跃落到水槽边,细长的尾巴漫不经心摇晃着,以君主般高傲的姿态,向希恩走来。
希恩很平静,他知道所有的一切必定和这位“神明”息息相关。
自从那一晚后,他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然改变了。
“人类回答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黑猫的身体里发出了深沉的声音。
“赫莱尔。”希恩顿了顿,“你是叫这个名字吗?”
“你究竟是如何知道的?你不可能听得到神谕。”
“我确实没有听见。”希恩说,“当时我只能看见你的嘴型,按着那个念的。”
“读嘴型?神谕能够靠读嘴型认出来?你不会是在骗我吧。”黑猫的声音提高了不少,显然希恩的话让他格外震惊。
“你可以自己试试看。”希恩淡淡说,“是不是一样的。”
黑猫抬起了爪子,随后似乎是发现自己不是人形,又不自然地将前爪放了下来。
“呵,你可真会耍小聪明,竟然连神的空子都敢钻。”
“那个时候,无论什么方法都会试试吧。”希恩不在意对方的嘲讽,而是问起自己关心的问题,“现在我和你之间是存在那个所谓的契约了吗?”
“没错。”赫莱尔没有隐瞒。
“契约的内容是什么?”
“这正是我要同你说得。”黑猫弯曲后肢,坐了下来,“那天晚上,你唤出了我的名字导致法阵强制开始运行,于是我实现了你当时最迫切的心愿。”
“活下去吗?”希恩问。
“不,是不想死。”黑猫眯起了眼睛,“因为你原来的身体已经没一处可用的了,所以我用自己的神骨为你重塑了一具。”
“神骨?那是什么?”
“组成神明最重要的三样东西,神骨、神核和信仰。”黑猫正说着,忽然抬起眼,声音冰冷,“你这个目光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我说得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