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庄:“……”
德庄沉默了片刻,声音细细的道:“王爷,那……都搬来,东宫正殿恐怕不能放下。”
诸鹤:“!”
诸鹤忍无可忍:“那就放偏殿,本王就是要用翡翠的洗脸盆玛瑙的牙缸柄上镶着蓝宝石的牙刷,不可以么?”
德庄抹了把脸上的泪,鼻子红红的点了点头:“王爷说的都对,小的这就去。”
诸鹤:“……”
大概是德庄在许久的时间里都发挥了良好的饲养员作用,诸鹤对他总比平常人多了几分耐心。
因此看德庄可怜巴巴的,忍不住多安慰了两句:“没事,别难过,本王肯定活不久了,等本王死了以后,你就是本王遗产的最大继任人,你与你的后人必定能够一生衣食无忧。”
德庄:“……”
德庄正要奉诸鹤的命去传话,闻言顿时愣了一下,随即好不容易恢复的眼眶又刷的红了。
他站在正殿的宫门口,清晨的阳光从窗棂斜斜映照而来,看上去光辉而富有朝气。
德庄将喉间的抽噎咽了下去,努力的重新开了口:“王爷不会……不会……的,王爷定能够福泽绵长,长命百岁的。”
诸鹤:“……”
人类真是非常爱哭的生物。
而且有时候还不尊重现实与科学。
这身子明明就快要背过气去了,怎么还能硬要祝他长长久久呢。
诸鹤腰酸背疼的厉害,也就没再跟德庄继续纠结这件事,只是摆了摆手道:“算了,不说了。总之等本王走了以后,本王的家具要记得烧给本王,你别忘记了。”
德庄的泪便扑簌簌的从眼眶里落下来。
他向床上看去,枕在床间的人已经非常单薄,几乎占不了多少空间……而在他的记忆里,摄政王的身体似乎一直就没有好起来过。
虽然贵为摄政王,明明日日夜夜都是金银珍馐,却也没能将这副日渐衰败的身子拯救回来。
虽然在民间被传得极不入耳,但这些年来,摄政王明明再也没有虐待过下人,更没有削过人棍……
床上的人似乎又觉得有些困意,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便微微阖了下来,连眼角的泪痣都显得安静。
德庄小时候在市井流落时曾听别人讲起过,人在快死的时候,身上便会有种挥之不散的暮气。
而现在,他在摄政王身上,便看到了这种暮气。
*
诸鹤也说不上来究竟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还是头一个晚上被晏榕折腾的太过。
总之他眼睛一闭一睁,发现竟然一天又过去了。
上一次醒来时还挂在脑袋顶上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又落了下去,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半开的窗,外面的月光惨白凄惶。
睡的久了身体总会越发显得倦怠,诸鹤只觉得全身都泛着股说不出的困意。
他正要爬起身来,另一道手臂便从一旁伸了过来,托着他的后腰将他托了起来。
诸鹤这才想起往旁边看了一眼。
正对上晏榕的视线。
少年成名的天子也不知来了多久,他未穿白日上朝时的朝服,只是着了件和诸鹤相似的白色单衣。
晏榕的手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另一只空出的手将诸鹤的一缕发丝别去耳后,轻声道:“醒了?饿不饿?”
诸鹤的目光好不容易才对上焦,半晌后才慢吞吞的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肚子,然后摇了摇头:“不饿。”
是真的不饿。
大概是快要挂了,身体机能都进入了最后的停滞期。
诸鹤轻轻叹了口气,认真的望着天花板琢磨了一下自己飞走以后,日后的生活可怎么开展。
晏榕不让他离开东宫,就算摄政王府的东西搬再多来东宫,那铁定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财产就这样便宜德庄饲养员了。
鹤鹤痛哭!
诸鹤越想越觉得鹤生无望,忍不住又悠长的呼出了一口气,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抬头向晏榕问道:“今晚你要做吗?”
钱恐怕已经没了,死之前身体爽一爽也是能聊以慰藉的。
然而晏榕却拧了下眉,在诸鹤身边坐了下来,将他温柔无比的拉进了怀里:“在皇叔心里,子央就是这种不顾你的身体,只顾自己享乐的人吗?”
诸鹤:“……”
本王希望你是。
但显然你并不是。
鹤鹤失望。
连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的诸鹤终于再次确定了人间不值得。
他挺直了胳膊腿,连多一句话都不想再说,重新闭上了眼:“不做就放开本王,本王困了,要睡觉。”
晏榕的面色有些沉,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也没说出口,只是道,“孤抱着你。”
诸鹤:“……”
抱着睡是一种多么神奇的操作?!
诸鹤原本以为晏榕这句话只是随口说说。
然而等晏榕去调整了窗棂,又命宫人重新燃上两个火盆,最后脱去里衣,躺进被窝,双臂将诸鹤重新环进怀里的时候,诸鹤才发现他不是开玩笑的。
由于身体调节能力失衡的原因,诸鹤的四肢凉的厉害,虽然殿内已经燃了十几个火盆,却依旧没有丝毫暖意。
可晏榕的身体却像是天然的火炉,抱上来的时候,就像一个大型的暖宝宝,让诸鹤的每一寸都感觉到了难得的舒缓。
虽然只是暂时的热度。
寒凉入骨。
诸鹤之所以想要快点死遁,就是因为自己都受不了身上这副像是随时随地都能结冰的寒意,可没想到晏榕抱着根冰块似的自己,竟然也能做到神色自如。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
诸鹤难得的没有睡着,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仔仔细细的打量了晏榕好半天,忍不住开口道:“这样抱着本王……不冷么?”
被大历众多未出阁少女所爱慕的太子殿下拥有极其美好的下颌线条。
诸鹤从晏榕怀里抬头,恰巧便能看到每一根线条的勾勒。
男子的喉结轻轻滚了滚,俯下身在诸鹤的额顶落了个吻:“冷。”
诸鹤才刚刚手贱的用自己冰凉凉的手指去冻了下晏榕,听到他回答,立马心虚的将指尖缩了回来,凶巴巴的道:“冷你还不放开本王?”
晏榕的目光在寂静的月色中显得安静而犹豫。
他顿了顿,才轻声道,“孤不想。”
诸鹤:“……”
那确实冻死你活该。
晏榕将诸鹤抱得更紧了些:“孤有些怕……一松手,皇叔就不见了。”
诸鹤:“……”
诸鹤没有说话。
晏榕低下头,像是觉得刚才的吻依旧不够,便重新亲了诸鹤的唇:“皇叔会离开孤么?”
会的。
诸鹤任由晏榕将自己亲了个够本,就在快要被亲出火来时,晏榕又停下了动作。
“孤已经派人去请民间最好的大夫,定能将皇叔完全治愈。”
晏榕安抚似的摩挲着诸鹤的每一根发丝,“皇叔想要王府内的家具,孤已经派人去搬了。若是东宫内地方不足,待孤登基之后,便再为皇叔搭一座比摄政王府更豪华的宫殿,好么?”
诸鹤:“……”
谢谢,鹤鹤怕是享受不到了。
晏榕柔声道:“孤想要皇叔每日都能好好吃饭,休息,按时吃药。皇叔能做到吗?”
诸鹤:“……”
晏榕:“若是做不到,孤舍不得惩罚皇叔,便只能惩罚皇叔身边的人了。”
诸鹤:“……”
要是任由晏榕这样说下去,诸鹤真怕他再说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词,赶忙打断了他:“生死有命,来来去去这种事谁也说不好的。”
两年之前晏榕的性格很好拿捏,但现在……诸鹤还真拿不准他这种阴晴不定的说不定会拿人开刀的性子。
想了想,诸鹤还是又补充了一句:“要是本王死了,那也是大限将至,不必牵连他人,造了杀孽还要算在本王头上。”
晏榕浅褐色的瞳孔轻轻缩了一下,像是没想到杀孽这句话,停了片刻,没再言语。
诸鹤便趁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行了,就这样。睡吧。”
打点了晏榕,交代了身后事,身旁还贴着一个天然的人形暖宝宝。
诸鹤这一觉很快便睡了过去。
月光幽凉。
若是诸鹤此时还醒着,定能发现东宫原本木质的窗棂不知何时已经统统换成了极为稀少的琉璃,最大程度的保证了屋内的温度和光亮。
薄薄的一层月光从琉璃窗洒进屋内,映在旖旎曳地的床幔之上。
晏榕怀中的人已经睡了个天昏地暗,唯独他还依旧清醒无比。
从上次一起睡时晏榕便早已察觉,诸鹤的睡姿向来不好,睡觉也不算老实,不知是因为畏寒还是别的原因,一旦睡熟,便下意识会忘身边的人怀里钻。
明明怕冷,还总蹬被子。
察觉到诸鹤又在臂弯中拱了拱,晏榕多少有些不放心,又起身将被角重新遮过一遍,重新侧着躺了下来。
借着微微的光线,正巧能看清诸鹤的整张面容。
少年记忆里那张嚣张跋扈的脸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乖巧极了,毫无戾气的模样,长长的睫毛翕在眼睑下,像是戛然落地的蝴蝶。
晏榕想去亲吻,却又怕惊醒了心尖上的人。
只可惜睡得四仰八叉的诸鹤全然没能理解到身旁人的百般心思,兀自像摊煎饼似的翻了个面儿,连脑袋都埋进了晏榕怀里。
过了一小会儿,可能是觉得憋了,又把一双眼睛和鼻尖擦着晏榕的肩头探了出来。
他不太爽的撇了撇嘴,闷着声音讲梦话:“还想关鹤鹤……做梦去吧……鹤鹤会飞飞……吓死你……”
像个孩子。
晏榕弯了弯唇,声音温柔而低沉的缀上了怀里人的话:“鹤鹤怎么飞?”
诸鹤整个人都快趴在了晏榕身上,枕着他的肩膀当枕头。
“鹤鹤有翅膀……呸……才不告诉你……”
晏榕:“……”
晏榕无奈而纵容的摇了摇头,像哄孩子似的一下下拍着诸鹤单薄而纤瘦的背脊:“好,不告诉孤,孤不知道,快睡吧。”
在诸鹤翻来覆去的折腾下,直到后半夜,晏榕才浅浅的勉强睡着。
与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摄政王不同,大历的太子晏榕向来是一个十分勤勉的人。
尤其是最近临近登基,杂事与各地来的新政报一摞摞的堆上御书房的书桌,除了每日的朝见,晏榕大半的时间都花在了奏疏之上。
朝内的官员们纷纷对晏榕的勤劳肯干表示出极大的赞扬,并且在上朝时拼命拉踩诸鹤。
“殿下您是不知道,您不在这两年,摄政王是如何处理奏疏的!”
“是啊是啊,您不知道,摄政王他所谓的批奏折,就是对着摊开的奏疏画圈画叉或者画勾,有些还画猪头……批下来后大家不明白,便去问他,您知道他怎么说么?”
“他竟然说这是他发明的最简奏疏批阅法,您说说,这有理么?!胡闹简直是!”
“依老臣看摄政王压根就并非理政之人,偏偏篡权数年之久,待殿下您登基之后,务必要将此人严肃处理!”
“对对对!不过摄政王这副身子,恐怕……”
白玉的镇纸重重的落在金案之上。
朝中的官员眼睁睁的看着龙椅上晏榕的表情由温和变得危险。
虽然面上依旧带着笑,但朝内议论的声音还是越来越小,最终悄然无声。
晏榕回朝不过数日,可官员们却很快便看看懂了太子殿下再也并非曾经那副温良无害的模样。
“这是孤第一次说,也是最后一次提起。”
晏榕面上挂了些笑意,眼底却一片冷然,“摄政王是孤的皇叔,孤与他之间的事你们不必再问,若是让孤再听到你们议论摄政王之事,尤其是有关他的身体,孤不会轻饶。”
众臣们面面相觑,一齐闭了嘴。
*
晏榕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
诸鹤睡得比猪早,起得天下第一晚。
不过约莫是晚上被晏榕的人形暖宝宝烘得比较舒服,诸鹤这次睡得很好,因此起来时也比昨日要早上许多。
至少还没有到日上三杆。
来喜跟着晏榕去上朝,留在诸鹤身边的还是德庄。
身子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就算睡得再好,也只能维持短短一会儿的精神。
诸鹤有些困顿的揉了揉眼睛,看了德庄两眼:“现在什么时辰了?”
德庄给诸鹤奉上清水与毛巾,又伺候着摄政王穿衣冠戴。
在晏榕的命令之下,诸鹤不能出东宫,甚至连寝殿的门都迈不出去,因此穿着上便越发随性。
他只随意搭了见单衣,又披了件狐裘,神色恹恹的在桌前坐了下来,对桌上的早餐并没有什么兴趣。
是到了该远走高飞的时候了。
德庄仔仔细细的给诸鹤斟茶,跟在他身边:“王爷,就快要到午膳的时间了,你想吃点什么,小的这就让御膳房去给您做了端来,保证热腾腾的!”
虽然不是真的要挂了,但身体的不适却是真的。
诸鹤垂了垂脑袋,好半晌才重新打起一点精神:“不用了……你出去吧,让本王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德庄愣了愣,小心翼翼的打量了诸鹤半天:“王爷不需要小的陪着吗?”
“不要。”
诸鹤有点担心自己突然挂了吓死德庄,扬了扬手,“去外殿吧,本王还是有些累,不想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