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决明顿了顿,说:“一等。”
“啊……”韩涯点点头,“一等,诛九族,秦大人虽久居朔方,但如今秦府人丁兴旺,我离开白帝城前,听闻您大哥喜得孙儿,是一位伶俐的孩童,不知秦都督可知此事?”
秦决明眉头皱了起来。
“秦都督虽想着致我于死地,又当真能下手么?”韩涯也不含蓄,直接挑明,慢慢道,“还是秦都督以为,皇上能保住你?如今朝堂动荡,百官各怀心事,你觉得在我的党羽施压下,皇上真的能保住你么?要知道,当下外患异族入侵,内忧党派斗争,皇上他连自己都难保啊!”
韩涯缓缓站起身,环顾四周,讥笑:“不知在座的各位,火急火燎地闯入此地,又能拿我如何?欸,小友啊,私下做小动作,可不是君子行为啊。”
韩涯忽而一步走近李长天,蓦地从宽大袖口中拿出一把匕首,隔着黄木茶几,伸直手臂,用匕首的尖刃处抵住了李长天的喉咙。
原来就在方才韩涯和秦决明互相讽刺时,李长天悄悄地将脖子上的银线给拿了下来。
他虽然动作极轻极小心,但还是在拿下来的一瞬被韩涯发现了。
“呜呜呜,别打我,别打我。”李长天害怕地抽噎。
韩涯厌烦那哭声,手上不由地稍稍用力,匕首利刃抵住李长天侧颈的地方,顿时渗出现了腥红血珠。
燕殊眼眸骤缩,浑身僵硬,心如刀割,他紧紧盯着李长天脖颈上的那把匕首,有些喘不过气来。
秦决明开了口:“韩王爷大可不必如此,您也说了,杀皇族乃诛九族的大罪,我们当中,自是无人敢动您的。”
韩涯嘲笑一声:“秦都督如今倒是愿意对我献计了?不用你多说,就算我回了京城,依旧能明哲保身,可我不想回去了,天下之大,并非只有北狄和中原,我自有去处。”
想来也是,韩涯这般老谋深算之人,一步棋下了整整十四年,又怎么可能想不到最坏的结果,又怎么可能没给自己准备退路。
韩涯说:“我本想寻一名手下,来个偷梁换柱、以假乱真,怎知手下未寻到,只意外碰见这位小友,听闻这位小友与大理寺少卿燕殊颇有渊源,且燕殊又为秦都督你的义子,既然如此,就借这位小友的情义开开路,不知秦都督,给不给通融?”
说着韩涯手上又用劲三分。
这下李长天侧颈不再只是血珠,腥红的鲜血顺着他原本就伤痕累累的脖子淌下,染红他的衣襟。
燕殊遍体生寒,肩膀轻轻颤抖,他闭上眼,双手狠狠攥拳,指甲掐进手心,掐得那处一片血红。
这当真是死局。
若不放了韩涯,李长天怎么有命活?
可当真要让韩涯这样若无其事地离开么?
就如同韩涯所说,天下之大,不止中原和北狄,韩涯这么一逃,想要再捉到他,怕是难上加难了。
在韩涯问完话后,厅堂陷入了落针可闻的安静中。
许久,终是响起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秦决明说:“我让你走,但是你必须放了他。”
韩涯冷冷一笑:“好,一言为定。”
他话音刚落,身后黑暗中出现了数名寒鸦刺客,韩涯对寒鸦刺客做个了手势,让他们上前替自己挟持住李长天。
韩涯得了势,不免有些得意,他看了李长天一眼,见李长天瑟缩在那,因害怕克制不住发抖,脖颈上伤被匕首划得扩开了几分,显得既可怜又可悲。
韩涯不由地‘啧啧’两声,心里暗道现在可不能让他死了,于是将匕首拿远,不再贴近李长天的脖子。
就在此时,李长天抬头看了过来。
他的目光与韩涯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韩涯瞧见,那双犹如困兽血红的眸子,哪有什么痴傻呆愣,分明只有桀骜、狠戾、无惧!!!
枕戈饮胆,叩心泣血,终有猛虎出笼之日。
韩涯心下一惊,立刻握紧匕首重新扎向李长天脖子!
可为时已晚。
须臾间,李长天已握住韩涯的手腕,阻下他的发力,并猛地扭住他的胳膊,将他牢牢地按在茶几上!
茶几上的青瓷器悉数落地,茶水和碎片一起溅起,惊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寒鸦刺客猛地上前两步,又立刻停住脚步,不敢轻易行动。
李长天一手死死地扭住韩涯的胳膊,一手拿着方才夺下的匕首抵住韩涯的喉咙,语调没有什么起伏地说:“可算等到这一刻了。”
韩涯不怒反笑:“小友,我真是小看你了,你和当初知晓反抗的郡主一样,让我感到惊诧,到底还是郡主教导有方啊。”
李长天见韩涯竟然还敢提及李秋水,立刻被愤怒冲晕了头脑,他握紧匕首的木柄,双目瞬间血红,眸里全是杀意。
“李长天!等等!!!”
忽而响起一声呼唤,立刻让李长天冷静了不少。
那是燕殊的声音。
“长天小兄弟。”秦决明也急急开了口,“切勿冲动,此事不该由你下手,韩涯在京城势力颇大,孽党颇多,怕有人会报复你,而且他终究是皇室,终究是皇上的亲伯父,就算是皇上,也不能随意取他性命,你若杀了他,就担下了擅杀皇室的罪责!是会被诛九族的!”
李长天一边用匕首抵住韩涯的喉咙,一边静静地听着秦决明的劝诫。
他深呼吸了两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随后他不再气急败坏,也不再怒不可遏。
他头脑清晰,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李长天抬头,对秦决明说:“秦大人,我已经没有九族了,我唯一的姐姐,前些日子过世了。”
说罢,李长天用匕首割开了韩涯的喉咙。
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里,全是平静。
“呃……”
韩涯瞪大双眼,捂住鲜血喷涌的脖子,慢慢倒了下去。
尝过骨子里本能地对死亡的恐惧后,他的神情竟然趋于平静,他眼睛渐渐失焦,失神地喃喃着两个名字。
一个亡妻,一个爱女。
可他这个人,又不信有报应,不信有地狱,更不信有轮回来世。
韩涯重重栽倒在地,没了呼吸。
厅堂,又一次陷入了阒寂无声的安静中。
不同于之前寂静下的剑拨弩张,这次众人的沉默,更像是轰轰烈烈、铿锵唱成败后的匆匆落幕,除了缄默,真不知该作何反应。
李长天平静地站在那,他如沐鲜血,那些血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他四周茶几太师椅皆翻倒,碎瓷茶叶浸在血泊中,一片狼藉。
李长天忽然感到既无力又疲惫,手腕、脚腕、脖子、身上的伤痕齐齐剧烈地疼了起来。
他微微仰头,满心无助,刚穿来这个世界的罔知所措和无所适占据了他的心脏,因无策而感到的不安溢出胸膛。
他站在那,可仅仅只是站在那,就好像耗费了全部力气和意志。
正此时,李长天听见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他刚要抬头看去,忽而,被人拽着手臂一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个拥抱,宛如寒冬里的炉火,又好似溺水后的拉扯。
濒死之际,遇见人间暖春,从此酒醒花落,再不能独活。
燕殊搂紧李长天,轻抚他的发梢,语气里全是心疼:“别想了,没事了。”
李长天笑了笑,很勉强。
他说:“燕殊,我现在不傻了,你也不用这么安抚我了,我现在可哭不出来了。”
燕殊轻轻按低李长天的头,让他额头可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燕殊轻声:“可以哭的,就算不傻,也可以哭的。”
不过一言,李长天原本僵硬紧绷的身子忽然颤了颤。
他慢慢伸手,紧紧回抱住燕殊,整个人埋在燕殊怀里,死死咬着嘴,痛苦得哽咽得几乎快背过气去。
李长天说:“燕殊,我姐姐走了,她走了,是我说要离开的,我还答应过她会护她周全的啊。”
燕殊没说话,他紧紧搂着李长天,静静地听着。
李长天浑身颤抖,悲恸欲绝。
可他终究倔强地没有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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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这对待不太对劲
一夜腥风血雨后,天终于亮了,像每个平静无忧的日子,万物初醒,晨光熹微。
白帝城被那些以它为家的勇敢之人护了下来,祥和如昨日。
死亡和牺牲无可避免,虽令人哀痛欲绝,但活着的人总归要向前看。
一场恶战下来,伤患千人有余,因徐一弦跟秦决明来了白帝城,诗华年便也一并回了这里,她见伤患太多,白帝城医馆根本收不过来,当即决定,将锦瑟坊关坊半个月,腾出阁楼,安置伤者。
锦瑟坊里不少姑娘都善于照料、精通医术,帮了大忙。
沈琼林虽身负重伤,但十分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也没断胳膊断腿,只是估计要在这病榻上躺许久。
沈玉树在锦瑟坊和天阙山庄两地跑,既照顾沈琼林,又向姑娘们讨教医术,还时常搭把手。
众人这才发现,沈小公子虽然从小被娇惯,干起活来却非常仔细认真,不嫌苦不嫌累更不嫌脏,当真是赤子之心,热忱一世。
沈朝散了大半家财,给那些在昨日血战中牺牲之人的至亲,也给那些身负重伤或者落了残疾的人,保他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而对于李长天杀了摄政王韩涯一事,秦决明暂时未多言,只是让燕殊和李长天赶紧去包扎伤口。
负责给李长天包扎伤口的,是一名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她笑颜如花,目光带着仰慕和憧憬,不停地逗李长天开心。
结果她还没和李长天说上两句话,一人走了过来,说:“不劳烦姑娘,交予我便是。”
小姑娘抬头望去,见说话的人,是一名清隽无双、气质出尘的青年。
小姑娘掩唇笑了笑,指着青年缠着白布的手掌和胳膊,说:“不会劳烦,而且啊,公子你自己都伤着呢,还是赶紧去歇息吧。”
谁知那人十分坚持,小姑娘实在无法,只得将药给了燕殊,蹦蹦跳跳地去帮别的伤患治伤去了。
燕殊拿了药,动作极轻地给李长天上药包扎。
他并无别的想法。
只不过李长天怕疼,那小姑娘下手看着有些重。
真的仅仅是这样而已。
燕殊替李长天上药包扎时,李长天一直很安静,实在疼得厉害了,才皱眉轻轻地吸气吐气一下,和之前那个怕疼哭闹的傻子判若两人。
他似乎很疲惫,像每个耗尽力气,只想一动不动坐着发呆的人一样。
燕殊担忧地看着李长天。
李长天察觉到燕殊的不安,抬起头,弯眸对他笑了笑。
燕殊怔然,突兀地移开眼睛,低下头,继续替李长天包扎伤口。
燕殊仔仔细细、动作温柔地替李长天处理完伤后,听见李长天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不用谢。”燕殊整好药瓶,犹豫片刻,问,“你还好么?”
李长天垂着眼帘,令人看不清神情,他发着呆,像座静默无言的石雕,一时间甚至没听见燕殊关切的询问。
燕殊也不起身离开,默默无言地守着他。
“嗯?”李长天恍惚抬起头来,看向燕殊,“你怎么没走?”
燕殊再次轻声问:“还好么?”
“啊……”李长天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沉吟半晌,问,“燕殊你能陪我去个地方吗?要是你忙就算了,我就随口一问,算了算了,你肯定忙。”
燕殊看着李长天,等他自言自语、絮絮叨叨完,说:“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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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并肩而行,走在天阙山庄后山的林间小路上。
正值仲秋,落叶枯黄,谁念西风独自凉。
燕殊和李长天身上都有伤,走不快,好在他们也不赶一时,古苔绿,秋烟碧,难得清闲宁静。
燕殊想起他和李长天初见时,也是在秋日。
流光把人抛,转眼已一年了。
“到了。”
李长天忽然道。
燕殊抬起头看去,他的面前,是两座石砖砌成的青冢坟墓。
墓碑前燃着香,摆着贡品,一块块石头压着黄纸和纸铜钱。
李长天有些神情恍惚地看着其中一块墓碑,说了一句‘姐姐,我来看你了’。
燕殊对着坟冢拜了三拜,并未多言。
两人皆沉默着,秋风呜咽,竹叶飒飒。
许久,李长天缓缓开口,对燕殊说:“这里很漂亮也很安静,我姐应该会喜欢。”
“嗯。”燕殊点点头。
“燕殊,你还记得,寒鸦里有一个长相与我一模一样的刺客么?”李长天问。
燕殊看了李长天一眼,点点头:“记得。”
李长天望着墓碑:“他名叫阿无,擅长易容,那日,寒鸦刺客将我带离囚房后,他擅用私权,让其他寒鸦刺客静等片刻,随后将我带回他屋里,关了起来。”
“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下去陪她的,是我,不是你。”
“我一开始不明白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后来沈朝王爷和我说,那日北狄人发难,阿无代替我送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