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弋低垂着头,鹿子扬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扎在了他的心上。高考结束后,随民国忽然打电话吼他回家,他急匆匆跟苏宓告别,苏宓却像是在害怕什么一般反常地紧紧抱住了他,而后从书包里拿出钱包强行塞进了他的怀里。他走得匆忙,根本没有时间多想,如果那天他停下匆匆的脚步,如果那天他违逆随民国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苏宓……”鹿子扬失声痛哭。
“你说那个人跟踪了苏宓……跟踪了我的好朋友三天三夜?”随弋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他认识你?”
哭声缓缓停止,鹿子扬哽咽着道:“我以前也认为他跟踪的是我,可出国几年后才明白,他说的是其他人。”
其他人……苏宓高中时期虽然能和班里人打成一片,但不论是去厕所还是吃饭,不论是出去玩还是去图书馆,他的身边不是鹿子扬就是随弋。
鹿子扬和男人没有打过任何的交道,那他自己呢?随弋思来想去,脑海里根本没有关于这个人的印象。电光火石之间,灵光一闪,随弋问道:“你说他去孤儿院找过?”
“对,我记得清清楚楚。”鹿子扬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随弋抿了抿唇,嘱咐他在这里等待,而后轻声离开包间。他不敢走得太远,寻了处最近的卫生间进去。
他拨通了院长的电话,“妈妈,我有件事想问您。”
“您认识我的叔叔吗?”随弋低声问。他没想到,院长听到“叔叔”二字时的反应会这么大:“你问起他做什么?那个畜生又来找你了?”
“没有,只是想起了一点往事,九年前他是不是向您找过我。”
院长显然是极其痛恨男人,语气不再柔和,颇有些咬牙切齿:“九年前他确实来过,那年他刚出狱就想报复你,我把他轰出去了。”
随弋微微蹙了蹙眉,只觉疑点重重。据他所知,苏宓一直待在孤儿院里,上高中时才离开大山来到市里。这期间他做了什么,为什么说男人要报复他?
“这事怪我,如果当初我把你留下来,你就不会……”什么意思?随弋感觉脑袋很痛,想一口气问明白,又不能去问。因为他是“苏宓”,是一切都知情的“苏宓”。
他试探性说:“您在说什么,这事不怪您。”
“怪我。”院长有些抽噎,“你六岁的时候如兰将你托付给我,我答应如兰要好好把你抚养长大。两年后你的畜生叔叔忽然拿着你父亲的遗嘱找了过来,遗嘱上说他去世后,你的抚养权会交给叔叔。我信以为真,将你托付给他。可谁知道四年后的某天夜里,你敲响了院门。”
那是十五年前的深夜,孤儿院里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睡眠,除却院长。这一天下来,心里频繁地没有原因的一阵慌张,就算睡着了也是在浅睡,稍微有一点动静便会清醒。夜里很安静,一道细微的敲门声忽然响起。原本如此轻微的声音根本不会被任何人捕捉到,可不知为何,院长清晰地捕捉到了。
心慌的感觉爆炸传来,她匆忙穿上拖鞋跑下楼,在漆黑一片的夜中打开了院门。门外赫然躺着一个瘦弱的小孩,人已奄奄一息,双脚脚底血肉模糊。
这个小孩便是苏宓,十二岁的他,徒步逃了回来。山中的豺狼虎豹,或许都抵不过人性的恶。
随弋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万物扭曲而模糊。耳边的声音无限放大,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脸颊莫名传来了凉意,伸手一摸,原来已是泪流满面。
是心疼,是痛苦,也是愤怒。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用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想冲到苏宓面前紧紧地抱住他,也想随手拿一件利器,将那个畜生大卸八块。
他不顾形象地用袖口将眼泪擦干,极力压抑着哽咽,问:“您有没有他的资料?”
“有,他领养你时曾经登记过,我拍照发给你。”院长不疑有他,立刻翻找出来,拍照传给了随弋。
手机“叮咚”响了一声,随弋打开手机,照片快速加载出来,他的瞳孔在看到男人照片的一瞬间缩小至极点。这个人,他印象深刻。
可他不敢去相信,他反复去看男人的脸,反复去回忆,不管看多少次,照片上的人都和他见过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然而苏宓的脸却怎么也无法和他记忆里的那个孩子重合,只因记忆中的那个孩子太过瘦弱,瘦弱到几乎皮包骨头。
随弋一阵头晕,心跳如鼓,他急匆匆与鹿子扬道别,叫上苏宓便开车回去。一路猛踩油门,还差点闯了红灯。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随弋只觉脑子一片混乱,混乱的同时又一阵阵烦躁。尽管如此烦躁,只要一看到苏宓,他就忍不住心中酸涩,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流。他觉得自己疯了,精神状态和精神病人可以比拟。
一回到家,随弋直奔地下室而去,反锁住门,将苏宓阻挡在外。“你发什么疯?”他不予理会,疯狂地寻找着他回忆中的那个物件,那个可以佐证他所有猜测的物件。
箱子堆积满屋,杂七杂八的东西凌乱地摆满一地,随弋心急如焚,将最后一个箱子中的东西尽数倒出。一个黑色的东西摔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那是一个相机。
看到它的瞬间,泪水自眼眶中涌出,压抑的哭声透过门缝传到了苏宓的耳朵里。苏宓心下不安,抬脚踹门:“开门!”
哭声让他烦躁,他发疯一般揣着这道门,泪水不知何时盈满了眼眶:“开门!开门!开门!”
“你开门啊!”
“咔嚓——”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随弋抱着相机走了出来。
“你看了?你是不是看了?”苏宓抢过相机,厉声质问他。
随弋的眼眶通红,他缓缓摇摇头,在苏宓的暴怒中,温柔却坚定地紧紧抱住了他。怀中人的身体瞬间僵硬,他不由得庆幸自己习惯于穿长袖。他微微抖了下手腕,袖子顺从地抱住了他的手,他抬手摸向苏宓的脑袋。隔着薄薄的布料,缓慢的、一下一下的,轻柔抚摸着他柔软的发丝。
“对不起。”
看到相机的那一刻,苏宓的反常、苏宓的生性冷淡、苏宓的不与人接触通通得到了答案。二十八年来,他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是遇见苏宓;做的最错误的一件事亦是遇见苏宓。
对不起,我遇见了你;对不起,我辜负了你;对不起,我仍爱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宓没有被玷污!!!老畜生一直用这个来威胁他的,下章揭晓~
☆、那年初遇
十五年前的某一天,他早已记不清具体日期了,甚至连月份都无法记得很清楚。他只记得,那天格外的闷热,闷得人只需在外面站上两秒就能体验室外桑拿。
随民国不知道又发了什么疯,看他不顺眼得很,整天挑他的刺。一会说他太流里流气,一会说他吊儿郎当,一会说他学习太差劲,还想动手砸了他新买的相机。他完美继承了随民国的暴躁脾气,一次两次他忍了,三次四次他可忍不了!于是俩父子在十几个佣人的注视下打了起来,打得不可开交,老的打断了小的的腿,小的用花瓶砸破了老的的头。
问他是否后悔,他冷哼一声说到死都不会后悔。
随弋便是这般性子,对谁都没有耐心,就算是自己老子他也能打得下手。他也不会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不过别人也不敢表现出来自己的不满,因为一旦别人语言或者表情不和他心意了,他便习惯性用拳头来解决。
打过架后,家是待不下去了,十三岁的随弋带着自己的相机开始了第一次离家出走。他逃离了自己厌烦的市区,一直向北走。越往北走,人烟越是稀少,经济越是落后。这似乎是个城中村,危楼一片,摇摇欲坠。
“汪汪汪——”几声狗叫在一处狭窄幽暗的巷子里突兀地响起,过去一看,这只黑狗竟是冲着一个女孩龇牙咧嘴。随弋顺手捡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正中红心,狗倒在地上“嗷呜嗷呜”呻.吟着。他眼尖地发现这只黑狗的嘴里有一块黑色的布料,弧度参差不齐,显然是强行撕烂的;然而这块布料却不属于眼前被吓得花容失色的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它嘴边的黑毛被黏黏糊糊的液体黏住,毛发蹭到地上时,随弋才发现这只狗的嘴角原是沾满了鲜血。
是只恶狗,随弋这么想着,弯腰捡起石头重重砸了下去。
女孩被他的行为吓到,失声尖叫着逃离小巷。随弋愣了愣,而后自嘲地笑了笑。他绕过巷子继续向北走,道路逐渐宽阔,摆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烟火气十足。
人声鼎沸,宽阔的路上挤满了人,他路过一家包子店买了五个包子,自己吃了三个,剩下的两个顺手扔进了一栋危楼下的垃圾桶里。
他在附近逛了一圈,天快黑时又按原路返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本是一直低头向前走,却见经过那栋危楼时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便是终生。
垃圾桶边上,有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瘦弱小男孩正蹲在路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他不久前扔掉的包子,原本洁白的包子皮上不知沾染了什么液体。黄乎乎、黑亮亮,而这个小男孩却跟没看到一般,正吃得格外香甜。
随弋是个富家小少爷,从小就已经环游了全球,吃的是高达几千、几万的山珍海味;穿的是顶级私人设计师设计的高奢品牌,所在的学校每年的学费都是普通人几十年都赚不来的钱。他养尊处优,接触的都是同样养尊处优的孩子,他十三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像眼前这个男孩一般的人。
肮脏、可怜、丑陋。他不愿与男孩打交道,正欲离开时,忽然注意到男孩的右腿上血肉模糊,黑色的短裤被什么东西强行撕裂了一截。随弋几乎是瞬间想起了那条黑狗,他下意识喊道:“喂!你是不是被狗咬了?”
没想到这道喊声竟是吓坏了男孩,男孩恐惧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撒腿就跑!随弋想也没想就追了过去,他体力还算可以,仗着腿长,轻轻松松追上了男孩,眼睛向下一瞥,看到他的手里还攥着半个没吃完的包子。“你跑什么?我又不吃人。”
“你、你、你……”男孩似乎很少跟人说话,此时既害怕又紧张。
“我什么我,你是不是被一条黑狗咬到了?”随弋不耐烦地打断他。
男孩瑟缩了一下,漆黑的眸子紧紧地盯着随弋,这时随弋才发现,男孩有着一双极其好看的眼睛。“它很凶,咬我。”
随弋听后拽着他就走,恨铁不成钢道:“你不知道吗?被狗咬了不打狂犬疫苗的话会得狂犬病的!”
“狂犬病是什么?”男孩好奇地抬头问他。
“是会死人的!”随弋故意吓唬他。可没想到男孩竟是平淡地“哦”了一声,随弋疑惑地问他:“你不害怕?”
男孩却是笑着道:“我才不害怕呢,死了之后就能见到爸爸和妈妈了。”
……
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随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会安慰人,更不会哄人。等他酝酿好情绪要安慰安慰男孩时,却发现男孩似乎根本不需要他的安慰,因为男孩的脸上写满了开心和期待。
期待……死亡吗?随弋不能理解。
打过狂犬疫苗后,随弋打算带男孩去吃一顿饭,没成想男孩看到医院里的钟表后面色大变,飞似的冲出医院。随弋懵了一懵,紧紧跟上。
不知男孩想起了什么,像打了鸡血一般跑得飞快,随弋的体力竟是渐渐有些吃不消。追到熟悉的危楼前时,他停下来喘了口气,看着男孩几步跨上楼梯的背影有些愕然。
这小孩怎么跑得这么快?!随弋深呼吸一口,快步走进危楼,挨家挨户的寻找。“你知道这栋楼里的一个很瘦弱的小男孩在哪吗?”
一连问了三家,每一家听到他话里的“瘦弱的小男孩”时脸色都是一变,问到第四家时随弋再次看到了熟悉的表情。不过不同的是这家户主低下头来,低声劝他:“你别管了,管不了的。”
“什么意思?”随弋有些疑惑。
“这个小孩的叔叔是个暴力狂,一喝醉了就打他。之前我们都会管,但是后来发现越管他越过分,甚至根本不给小孩吃饭。我们约好私下里给小孩定时送吃的过去,可是有一次不小心被他叔叔发现了,威胁我们再管他就放火烧了整栋楼。我们没办法,只能每天留出一份饭菜放在楼下垃圾桶旁边,这才保证了小孩能吃到饭。”户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提起小男孩时便是忍不住的心疼,说到动情处眼泪自然而然地掉了下来。
随弋觉得有些荒唐,问:“没有报警?”
“报了,可他叔叔不知道有什么背景,警.察都不敢管他。”女人低头擦了下眼泪,劝道:“你还是个孩子,不要再管了,没有办法的。”
随弋除了脾气暴躁这个缺点,还有一个缺点,那就是:犟。用随民国的话来说:“这小子就不是个东西,打死他他都不会顺从别人。”
别人不让他干什么,他偏要干什么。随弋放弃询问女人,反正这栋楼只有三层,前两层都找过了,就剩最后一层。他一间间敲门看,走到最后一间时,敲门手微微一顿。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属于成年男性的咒骂声,随弋收回手,干净利落地抬脚,门板轰然倒塌。
入目赫然是一副骇人景象,肥壮的男人掐着瘦弱男孩的脖子,男孩面部通红,已渐渐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你他.妈是哪来的野小子?信不信老子弄死你!”男人扔下男孩,大步走向随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