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热的那些天，小皇帝便在园子里这么度过去了。盛夏一过，奚越再次回到了宫中。
　　这几天虽然陈立本没有给奚越上课，但一回宫中，陈立本便给奚越捎来了信。
　　奚越看过之后便烧了，没做什么表示。但良夜这几日却开始频频进出太医院和御药房，宫里人都传，说小皇帝去了趟园子就感染了风寒，病得很重。
　　奚越却没理这些，依然该做什么做什么。
　　这日，他懒懒倚在榻上，由着良夜和另一个小太监在他身边一左一右打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良夜说着话。
　　“皇祖母的病这两日怎么样了？”
　　良夜恭顺地回答：“奴婢听御药房的小德子说，太医院这两日忙的脚不沾地，所有人都焦头烂额的，只怕情况依然不太好。”
　　奚越幽幽叹了口气，想起最近上朝的时候太皇太后甚至不露面了，一切事情都是摄政王在出面操控。
　　奚越在徐徐吹来的凉风里，思考了一会。他想到陈立本最近传来的消息，心里有了打算。
　　“走。”奚越站起身，正了正衣冠，道，“许久没去瞧瞧皇祖母了，去给她请个安，说不定皇祖母一开心，这病就好了。”
　　良夜很顺从地跟上了他，两个打扇的小太监却面面相觑。谁都知道傀儡皇帝是被太皇太后捏在手心里，关系很僵，平时能不去请安就不去，今日怎么竟如此反常？


第42章 世界三：忠犬是怎么养成的
　　初秋之时，天干物燥。这一年的夏天不知为何格外漫长，秋老虎迟迟不去，烧的人心都焦躁起来。
　　民间渐渐就流传开了一种说法，说皇帝明明早就足了年岁，太皇太后却依旧不肯归政，独掌大权，终于惹怒了上天，要降罪于大梁。
　　巧的是，就在流言传播开的不久之后，皇宫之中某日便突发大火。秋日正是容易走水的时候，大火便灼灼烧了好远，从寿昌宫，烧到了紫微宫。
　　而在火烧起来之后，摄政王反应速度奇快，第一时间就带着大将军率领了几千精兵冲进宫里救火，团团围住了寿昌宫。
　　紫微宫中的小皇帝也同时被派出一拨人控制了起来，宫中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然而摄政王项承轩冲进寿昌宫之时，掀开床幔却只见一名瑟瑟发抖的老太监，全不见太皇太后踪影。
　　项承轩完全没想到眼前会出现这种状况，站在原地怔住了。
　　他回过身往外走，却看见宫里各处都幽幽飘起了天灯，在宫里被大火烧出一大片浓烟的背景里，成了浓烟里的点点亮色。
　　灯？从哪里放出来的灯？项承轩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连忙不再管寿昌宫里的那老太监，带着几个人往宫外走。
　　与此同时，没等他走多远，大将军从宫外面色发白地跑进来，说本应该被调开的禁卫军不知为何出现了，已经把他们这群人包了饺子了。而且手下人通报说，宫外太皇太后手下亲信率领的人马，明明已经被他们切断了和宫中的联系，此时不知为何也早早得到了消息，正打着反叛的旗号赶过来。
　　宫里的火势也第一时间被控制住，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漫天烟尘里，慢慢走出来了小皇帝的身影。他身后紧跟着一个身姿挺拔的人，那人一只手始终按在刀柄上，以守护之势冷冷看过来。
　　却是项承轩那从未正眼瞧过一次的庶弟，项重山。
　　小皇帝远远地对着项承轩微微一笑，抬起手，亮出了手里的一块令牌。昏暗的光线里，项承轩隐约辨认出那上面印着一个古体的“项”字。
　　那是项家的信物，太皇太后手里的东西。如果这东西到了奚越手里，意味着太皇太后手下的人必然也会听奚越调遣。
　　若是只有禁卫军，摄政王率领的人还可以一战，但若是加上宫外赶来支援的人马，那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项承轩明白大势已去，而大将军这会已经拔出了剑，当场自戗。
　　短短的一会功夫，情势已经完全逆转，绝对优势的一方和绝对劣势的一方来了个对调。项承轩想不清楚，明明一切都进行得如此顺利，没有半点差错，怎么会走到这种结局。
　　本该痴痴傻傻的小皇帝居然清醒着，本该厌恶小皇帝的项重山居然反水投靠了他，本该病重不治的太皇太后居然凭空消失，而太皇太后的信物到了小皇帝手里。
　　直到被押进大牢，他还在苦苦思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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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结束了。奚越长出一口气，挥手示意手下清场，转身正要离去。
　　“主子小心！！！”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突然响了起来。
　　项重山刹那间便拔出了剑，却因为没有第一时间找到攻击的人，而迟了一步。
　　奚越那一瞬间听到“噗”地一声，像是什么利器入了肉。
　　身旁冲过来的一个人受到了冲击，因为惯性而倒在了奚越身上，几滴鲜红的血溅在了奚越脸上。
　　奚越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了倒在他身上的良夜。良夜的身体这时候却变得极沉，奚越几乎托不住，便被带着坐倒在地上，良夜软在了他怀里。
　　旁边偷偷埋伏着放冷箭的人是项承轩的人，是项承轩进了寿昌宫的几人之一。见事情有变，项承轩就第一时间命那人埋伏在了暗处，伺机而动。
　　刚刚项承轩几人被小皇帝带来的侍卫押下去之后，清场之前，大家都松懈了一点，他便是抓住这个机会想要杀了奚越。此时，这人已经被捉了起来。
　　奚越看到，良夜的胸口偏下的位置，角度极其刁钻地中了一支箭，直接把他整个人都穿透了，箭尖从身体另一边露了头。
　　良夜脸上的神情已经由极度的惊恐慢慢平静下来。因为见到奚越没事，他表情便十分宁和。
　　奚越愣愣地看着他，伸手捂着良夜的伤口，血温热地流出来，是发黑的，箭上有剧毒。
　　这个人，在他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是满级的好感度。这个人，给了小皇帝最多的支持和关心。这个人，生日那天给了奚越最珍贵的礼物，打开了奚越的心房。
　　这个人，是从小到大陪了他十多年的良夜。
　　良夜大口喘着气，十分欣慰地笑起来，慢慢伸手，替奚越抹干净脸上的血迹和泪水。
　　“主子……别哭，不疼……的……”良夜刚张嘴，便有血涌出来，“奴婢……很开心，终于也，咳咳咳。”
　　良夜被血沫呛了一口，勉强地继续说：“也，保护了主子……一回，只是……没能陪主子……走到最后，不甘心啊……”
　　良夜长长地叹气，说着不甘心，却笑得十分温柔，手慢慢垂下去：“主子……让奴婢先去……探探路。”
　　说完这一句，良夜在奚越怀中便不动了。他眼睛半阖着，唇边是满足的微笑，似乎能这样离世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幸福。
　　奚越抖着嘴唇，低低唤他一句：“小叶子。”
　　再也没有人能回答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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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这里做什么？”
　　缩在角落里抹眼泪的小内侍被这声音一惊，抬头看见说话的是一个一身锦衣的小公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很是可爱，正好奇地看着他。
　　小内侍那一瞬间有些恍惚，不明白宫里什么时候多出来这样一个漂亮的小人，莫不是天上的神仙显灵了？
　　正在这时，小公子身后慌慌张张追过来一群人，噗通噗通都对着他跪了下来。领头的是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这少年身着潇洒干练的侍卫装，整个人年轻而锋锐，像寒光闪闪的出鞘利剑。他走上前却没跪，只是蹙着眉头护住小公子，面对着小内侍，按在剑上的手作势要拔剑。
　　“什么人，竟敢惊扰圣驾？”他冷冷喝道。
　　小内侍惶恐的闭上眼，眼前的光线却突然被人挡住了。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小公子，不，皇上，正挡在他面前。
　　“朕瞧着这人不错，朕要了，今后让他在紫微宫服侍。你，以后不必再来这里了。”
　　最后一句话是对小内侍说的。小内侍懵懵懂懂的点头，又在别的太监的提示下慌忙谢了恩。他没想到，从这里开始，他就走上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这一走就走过了一辈子。
　　小皇帝小小年纪却并不骄矜，很有几分灵气，对所有人都不摆什么架子。
　　良夜一开始只是做了紫微宫最低等的洒扫太监，总是在小皇帝经过的时候用水润的瞳仁温柔地悄悄凝视他，像驯服的小羊羔。
　　皇帝是不可以被直视的人，特别是他们这样身份低微的仆从，更不配直视龙颜，也从没有人敢多看哪怕一眼。
　　然而小皇帝有一次发现了他在偷看，却并没有生气。反倒是小皇帝身边那个总是面色冰冷的贴身侍卫，脸色很不好看地多看了他几眼。
　　然后他便又因为什么事被责罚了，罚的很重，要打板子，又是被不经意知道了的小皇帝救下了。
　　小皇帝似乎对他印象不错，说，这也算是缘分了，又把他提拔到身边伺候，越过几级直接做了御前太监。
　　有天夜里，紫微宫轮到小内侍值夜，这一次是小内侍轮到守在皇帝卧房门口。他静静靠着墙，连瞌睡也没打，屏气凝神，细细数着小皇帝的呼吸声。
　　小皇帝平稳的呼吸声突然越来越急促，接着他不知道低声说了句什么，竟低低哭起来。
　　小内侍连滚带爬地扑到小皇帝床前，发现小皇帝大约是刚从噩梦中惊醒，缩在床脚眼泪涟涟地看他。
　　“没事了，主子，没事了……”
　　小皇帝慢慢挪出来，靠在他怀里，还是抽抽搭搭的。
　　这人坐着全天下最尊贵的位置，却还不过是个孩子。
　　那天晚上，小内侍才知道小皇帝怕黑怕鬼，怕屋里没人。小皇帝长到这么大，唯一觉得可以依靠的人就是那贴身侍卫项重山，最开始曾经想要项重山晚上留下来陪着他，他知道这人做得到。
　　可那贴身侍卫只是冷冷地说，这不合规矩，便回绝了他。
　　小内侍想了想，安抚小皇帝道：“主子不是还没给奴婢赐名吗，奴婢一直被人叫做小良子，求主子赐名。”
　　小皇帝听他这么说，明白了，抹了抹眼泪道：“那，从今往后，你就叫做良夜。”
　　小内侍恭顺道：“谢主子赐名。有良夜在身边陪着，主子夜里就必定能够安睡了。”
　　那之后良夜便日日睡在奚越的脚踏上，在小皇帝触手可及的位置，守护着小皇帝的每个夜晚。他从此就成了小皇帝的小叶子，一直伴随在小皇帝身边。
　　良夜眼里的小皇帝，机敏聪慧，虽然还是个孩子，却有颗七窍玲珑心。教他的先生陈立本，屡屡被小皇帝气的不行，觉得他顽劣又愚笨，不堪教导。
　　关于这件事，良夜心里一直有一点疑惑。他知道小皇帝绝对不止于此。
　　有一次夜里，他陪小皇帝说话的时候，才第一次隐约明白了原因。
　　那时候，他听到小皇帝低声说：“朕到底是什么样子，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朕应该是什么样子……”
　　良夜悚然一惊，几乎打了个冷战，才恍然意识到，在他们瞧不见的地方，有一只命运的大手一直在每个人身后推着。他仿佛在黑暗的长夜里猝然睁眼，窥见了命运冰冷的轮廓。
　　他一直被传输的观念就是，皇帝生来就是尊贵无比的真命天子，是至高无上的人，他眼睛只是往哪看一眼，都可以翻云覆雨，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可这时候良夜才惊觉，如果真的置身于和皇帝平齐的高度一看，原来也并没有什么笔墨难描的好风景，还是与下面别无二致，枷锁，囚牢，如此而已。小皇帝自己，原来也是身不由己。
　　良夜是小皇帝最亲近的玩伴。有一次，有太监带来一样民间玩具给小皇帝玩，名为“空钟”，由竹子制成，两头是两个圆盘状的筒，中间用细细的圆柱子连接起来。此外还有一根棉绳，两端各系着一根小竹棍。
　　小皇帝瞧着新鲜却不会玩，项重山在一边默不吭声接过去了，两手分别拿着一根竹棍，把那绳子一提一抖，空钟就旋转着在绳上舞动起来，发出清越嘹亮的啸声。
　　项重山自小练武，上肢十分有力，舞起这种小玩意儿来轻而易举，且动作潇洒自如，肢体协调，十分美观。
　　他冷着脸玩了许多花样，除了常规的抖动抛起，手上的绳子还可以在空中翻飞，带着空钟四处舞动，有各种各样的姿势，看得奚越目不暇接。
　　奚越便情不自禁为他鼓掌喊好，看得十分开心。他想要项重山教他，谁知项重山玩过之后，默默看了几眼他开心的笑颜，不知为什么又不乐意了，看着不太高兴地微微蹙起眉，不肯教给他。
　　奚越正有些失落，摆弄了几下空钟，摆弄不明白。良夜就微微笑着说，奴婢幼时曾经玩过，主子可愿奴婢陪着您玩？
　　奚越大喜过望，兴冲冲地应了。良夜便手把手带着奚越玩，一点点教他技巧。
　　项重山在一边冷眼旁观，似是极其不耐烦，脸色反倒更是越来越不好看。
　　最后奚越终于能像他们一样，一抛一抖，长绳发出极其清越的破空声响，空钟便在绳上翩然旋转起来。
　　奚越还是孩子心性，高高兴兴地玩了一下午，玩会了好几个花样。
　　项重山却沉着脸色，一天都没再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