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江绫月站起来,挡在沭衣面前,“错全在我,沭衣只是听我的命令。您要打,就打我!”
“你!你!我是管不了你了!”
江家大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她抚了抚胸口,在侍女的搀扶中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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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灵希子
第116章 伏火(四)
北院,青松旁。
江绫月在给沭衣擦药。他低着头,目光专注,动作轻柔。
沭衣僵着身体,感受着后背微凉的指尖,心慌意乱。他低声道,“公子,可以了。”
“……沭衣,以后别再跟着我出去了。”擦完药,江绫月轻声开口。
“公子!”沭衣猛地抬头,“沭衣什么也不会说,公子不要让沭衣离开!”
江绫月心底叹了口气,他起身,“你安心养伤。”话落,走出房门。
沭衣顾不得身上的伤,抓起一件外衣就要跟出去,“公子!”
“沭衣,听话。”江绫月停下脚步。
日光穿过院中青松,落在沭衣身上。明明天气早已转暖,他却觉得浑身冰冷。
“……是。”
江绫月跟十四娘的初见并不美好。
三个月前,年关将近,他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窗相约去青崖山游猎。一行五人,佩剑背弓,从山下到山腰,猎了几个时辰,皆未尽兴。
有人提议往深处走,江绫月持弓箭静立,其余几人抚手赞同。
青崖山地势陡峭,多长槐柳等通阴阳之树,加之荒坟四起、常有精怪出没。
几人不知,走到深处,见野狐野鹿,遂射。如此半个时辰,收货颇丰。
此处猎完,还不尽兴。见日头将落西,四人合计,分开行动。
江绫月提着猎物回来,不见同窗,一愣。四寻之下仍不见几人踪影,便静坐树下等候。
十四娘化作狐狸,于林中观察良久。它慢慢地走出来,故意弄出响动,引江绫月注意。
它浑身雪白,皮毛光滑,名盛一时的天山雪狐也难比一分。江绫月果然中计,追十四娘而去。
然后他跌进了崖底。
那个地方常年长着花草,江绫月一时不察,跌了下去。
他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不见一点光。
江绫月摸索着起身,靠在一块石头上,轻轻喘息。他的手臂很疼,指尖有明显的粘腻感,鼻间还有血腥味,种种异样,让他心底一叹。
他受伤了,似乎还流了不少的血。
然而伤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重。提着竹篮从洞外走进来的少女坐到他身侧,一言不发地替他包扎。
江绫月后知后觉,他被人救了。听脚步声,是个姑娘。
“多谢搭救。”他忍着手臂上的疼痛,礼貌道谢。
这个姑娘或许没有救过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江绫月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对方,对待像他这样的伤员动作应该小心温柔一些。
“已经入夜了吗?”包扎完,他又问。
姑娘沉默良久,有些无措地开口,“你的眼睛……”
“看不见了。”江绫月似有所察觉,目前的状况还不算太糟糕,他安慰地笑了笑,“暂时罢了,别担心。”
于是养伤期间,他在山洞里住了下来。
姑娘每日早出晚归,每次回来,都会提一篮子水果馒头,给江绫月裹腹。
江绫月吃人嘴软,又受人无微不至的照顾,态度渐软。
起初,他以为这姑娘是附近村庄的农家少女,心想养好伤,回了府,定要好生感谢这姑娘的救命之恩。
后来渐渐的,姑娘在洞里待的日子久了,他却察觉出不一样来。
想来没有哪一个姑娘是能且敢徒手摔蛇的,也没有哪一个姑娘无聊了会捉蜘蛛蟑螂玩。
这姑娘欺他看不见,背地里捉蛇打结,下山偷鸡、上树摘果,甚至白日发懒,变回狐狸模样睡在洞口。
她自己玩儿的尽兴,却不知江绫月在背后观察她许久。
这姑娘第一次当人,还是农家少女,不知道农家少女都是很忙的,没有哪个像她一样闲得发慌。她每日都粘在江绫月身边,反而惹了怀疑。
有一回用晚饭,他突然开口,“方才洞里进了只狐狸。”
姑娘大惊,忙问,“何时进了狐狸?”
江绫月笑道,“我也不知,只是睡醒时,忽地发觉身侧有只肥肥胖胖的狐狸。”
姑娘结结巴巴道,“……是,是吗,我我,下次它再来,我赶出去。”
“就让它留下来吧。”
姑娘听得一愣。
江绫月手指握成拳,抵在唇边低低笑了笑,“这么漂亮的狐狸,赶出去可惜了。”
十四娘呆呆地看着他,脸忽然就红了下来。
如此过了月余,江绫月双眼渐好。他解下绷带,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姑娘。
姑娘说,她叫做十四娘。
江绫月欲答谢她救命之恩,问她何求,十四娘低头良久,道:以身相许。
是谁以身相许不作他想。
江绫月愣了愣,把十四娘带下山,回了江府。
他对爹娘说:这是我的救命恩人。
然而眼睛毒辣如江老爷,一眼就看出了十四娘的不对。晚上洗了脚,他对妻子开口,“那姑娘邪得很。”
十四娘为妖身,一身妖气冲天,自然邪里邪气。
江老爷江夫人虽心底不喜,表面功夫却做得很好。直到有一日,江绫月突然卧病在床。
他脸色苍白,日渐消瘦、咳嗽不止。来看的郎中把完脉,皆摇头叹气。
王忠义听闻消息,花重金请了个云游道人,带入江府。他从小看着江绫月长大,见他受折磨如此,心疼不已。
云游道人有些本事,一看便知问题出在哪里。他对江老爷道,“小公子身上本有件法器,如今却不见了。”
江老爷这才想起当年之事,脸色霎时白了。他看着床榻上虚弱的儿子,“绫月,你的玉珠呢?爹给你的玉珠,哪儿去了?”
江绫月边咳嗽边开口,“……十四娘喜欢,我便给了。”
江大夫人在一旁险些晕厥,她稳了稳心神,颤声开口,“那是你的命根子,娘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不要解下来,你,你倒好……你真是要气死娘啊。”
知道症结所在,江老爷马上派人去十四娘住的院子,把妖丹要了回来。
经此一事,江老爷夫妻对十四娘不再客气,有一日趁江绫月不在,把人赶了出去。
十四娘身无分文,只得在城西一座荒宅住了下来,日日盼江绫月去看她。
江绫月那张脸太过显眼,即便每次出门都作了装扮,还是被人认了出来。他日日往城西的消息,很快被好事者传到了江家大夫人耳朵里。
她不再沉着冷静,亲自去城南请了个人。一个云游道人。
这个云游道人没有道号,只有俗姓。姓柳,名瑟瑟。
“我三岁拜水镜道人门下,十岁出山降妖,十五岁游列国,什么妖魔鬼怪没有见过,江大夫人放心,只要对方敢来,我定让她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柳瑟瑟坐在花厅上座,对着一旁的江大夫人拍胸膛保证。
江大夫人知道她是水镜道人的徒弟,只差没跪下来求柳瑟瑟保护自己的小儿子。
她用锦帕擦了擦眼泪,“柳道长一定要救救我们绫月,那个妖女不安好心,一心想要我儿子的命,您一定要救救他!”
没见到江绫月之前,柳瑟瑟漫不经心地想:又不是唐僧肉,什么妖怪吃饱了撑的非得跟一个凡人过不去。要是一会儿发现不是妖怪,做做面子算了。
等一见到江绫月,她先前的那些想法通通喂狗。整个人仿佛遭受重重一击,愣在当场。
四周猎者众多,箭声阵阵。
江绫月翻身下马,拂开花枝叶影,走到柳瑟瑟面前。
“柳姑娘不猎吗?”他最近因十四娘之事郁结于心,脸色有些苍白。
柳瑟瑟眼神游移,“我想猎只狐狸,这里没有。”
听到“狐狸”二字,江绫月愣了愣,他道,“这青崖山外围是没有狐狸的,柳姑娘想要,我去猎一只给你。”
柳瑟瑟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低头对着自己不争气的心脏开口,“颠倒众生江绫月,传闻诚不欺我。”
难怪江大夫人口中那个女人要缠着他不放,换了她,除非有人拿刀砍她的手,否则别想她放开江绫月。
日光穿过纵横交错的枝叶,落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江绫月佩剑搭弓,一个人进了山林深处。这里全是槐柳,不见一丝光亮,也不见一片绿叶。
他走走停停,来到一处山涧。
山涧里石块铺成长长一条河道,清澈见底的水缓缓流动,隐约可见里面随着水流招展的青苔。
江绫月沿着河道走,不久便看见片桃花林。桃枝逶迤在岸,同一旁青绿色的青草地交映在一起,透出几抹浓重的色彩。
然后,他看到了一抹身影。
在桃树下,花影中,微微卷起叠在一起的月白色长袖落在水中,同打湿的乌黑长发交织在一起,美得像幅山水画。
这是个身受重伤的男人。
江绫月将他救起,寻了个山洞起火,给他包扎烘衣服。
火很旺,将潮湿的山洞烘出了夏日的温度。江绫月给男人包扎完,似想起什么,笑了笑。
这个场景很熟悉,他想起去年立冬,他跌进山崖,十四娘将他救起,也是扶进这样的一个山洞里,给他包扎。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的力气很大,系绷带的时候微微用力,江绫月就觉得自己的手臂快要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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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月对十四娘是感激之情。
第117章 伏火(五)
火光摇曳,点点光影照在山壁上,映出两道清冷的身影。
江绫月脱下外衣,给男人盖上。他去河边端了盆水,把锦帕浸在水里,打湿拧干,低头给男人擦脸。
男人衣襟袖摆上沾满了血,一张脸也满是污迹。他动作轻柔地擦着,擦拭干净,他转身想清洗锦帕,身体刚动,一只手便猛地被人攥紧。
江绫月反应不及,一阵天旋地转后,整个人被摁着肩膀压在山壁上。
摁着他的人有一双冷无机制的眼。男人唇色泛白,声音却又冷又沉,“你是谁?”
江绫月肩膀隐隐作痛,他心里叹了口气,道,“别乱动,一会儿伤口裂开,我可没有金疮药给你擦了。”
“得罪。”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松开手,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往外走。刚走到洞口,似头部剧烈疼痛,他靠在山壁上,一只手抵着额头,强忍痛苦。
江绫月顾不得肩膀作痛,两步上前扶住他,“你怎么样?头很痛吗?”
男人沿着山壁坐下,隐忍喘息。他痛苦地蹙紧眉头,将想要察看他伤口的江绫月压倒在地。
“你!”
傍晚,江绫月从槐柳林走出来。他乌发披散,衣衫褴褛,脸色苍白。
柳瑟瑟本想迎上去,看见他唇边的咬痕,又愣了下来。
江绫月停下脚步,沉默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他走到几个同窗静坐休息的地方,不知道说了什么,一个人牵着马下了山。
柳瑟瑟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的腰上没有佩剑,弓也不见踪影。
江绫月在槐柳林里究竟遇上了什么事?
回到江府,柳瑟瑟第一时间去问府里的侍女。她摩挲着腰间的布袋,“你们家公子回府了吗?”
侍女恭敬回答,“小公子正在陪大夫人用膳。”
用膳?
柳瑟瑟抬头看了眼苍茫的晚霞,这个时辰,确实应该用膳。
她压下心底的疑惑,转身回了自己暂时居住的院落。
江绫月一连三天没有出府。
他突感风寒,卧病在床,每天咳嗽不已。江大夫人忧心他的身体,几个日夜没有睡一个好觉。
同窗听闻他生病,提着他爱吃的几盒糕点来看他。
几人一进江绫月房门,便被他仿佛瘦了一圈的身形吓了一跳。
“可请大夫看过了?怎的突然病成这样?”
江绫月靠在床头,乌发四散,脸色苍白。他手指握成拳,抵在唇边低低咳嗽了几声,“看过了,不碍事,喝几贴药就好。”
柳瑟瑟打完坐来看他,见屋里除了侍女还有几个少年公子,不禁愣了一下。
“柳公子,李公子,刘公子。”这几个人是江绫月的好友,几日前,柳瑟瑟还在青崖山见过。她礼貌地打招呼。
“柳姑娘。”李公子眼睛一亮,“又见到你了。”
柳瑟瑟敷衍地笑了笑,走到江绫月床边,随手搬了张凳子。
“我看看。”她对江绫月开口。
“有劳。”江绫月脸色苍白地笑了笑,伸出手让她把脉。
柳瑟瑟目光落在他唇角,忽地凝住。
江绫月唇边结痂的咬痕,让人无法忽视,又极其刺眼。
思及青崖山傍晚,她心底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
“柳姑娘,摇光如何?”站在一旁的刘公子见她不动,忙问。
柳瑟瑟回过神来,收回手,“无碍,休息两天就好。”
正午陪江绫月用完膳,几个同窗相继离开。
柳瑟瑟没有回自己的院落,她站在北院游廊上,伸手一招,几个小纸人由风拂来,落到她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