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关好车门,转身到另一边上车。
纳兰左手抵着下颌,静静的看着他,“我知你对死前的事耿耿于怀,但入了天道宗,便是一脚踏进仙门,从前的事,该忘便忘,不可再想。”
宁远紧紧的握着方向盘,“是,宁远明白。”
纳兰也不指望他能明白多少,只是人鬼殊途,过往的事已如烟云,若执意纠结,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云翠山在光海郊区,那里是纳兰家的老宅,纳兰家没有灵根的人,全都住在那里。
黑色轿车稳稳驶入庭院,停在喷泉池旁。纳兰家老宅古雅得很,黛瓦白墙,雕梁游廊,亭台阁楼,美如江南园林。
老宅里的佣人见车子停在庭院,忙放下手里的活走出来。
“是千流少爷,快去告诉老太爷,千流少爷回来了!”
花厅里,余十三同几个师弟正在给老太爷敬茶,佣人匆匆进来,张嘴便喊了一声,“老太爷,千流少爷回来了。”
老太爷混浊的眼顿时清明起来,“千流回来了?”他伸手去摸索拄拐,“快,快迎少爷进来。”
坐在两侧的几位长老一愣,忙把茶放下,起身跟着去迎。
余十三捧着茶一叹,“他怎么来了。”
纳兰穿过垂花门,沿着游廊向花厅走去,一路所经之处,佣人无不恭敬避让。
天色渐暗,远处山影重叠。
老太爷在佣人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走向纳兰,“我看看,高了,瘦了。”
纳兰看着面前头发花白佝偻着腰的老人,张了张嘴,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老太爷眼睛瞬间湿润了,“哎。”
对于老宅来说,纳兰千流回来是件大事。身为被家族放弃的没有灵根的凡人,身为掌教之子的纳兰对他们来说,就像是高不可攀的天道宗。
“想不到堂堂纳兰千流也会眷恋这个地方。”余十三支着一条长腿坐在树上,他双手为枕,星海为被,神色间有着说不出的嘲讽。
作为十三岁才被测出灵根的修士,余十三前十年的记忆,全在这座高墙大院里。同为纳兰一族,有灵根的人,一脚踏进仙门,逍遥富贵,唾手可得;没有灵根的,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真是令人嘲讽,他嗤笑一声,纵身一跃,轻轻落地。
第44章 罗刹(十二)
枝叶交错间,夜空中的星海如宝石熠熠生辉。庭院走廊上悬着的灯笼明亮,将佣人来往的身影映在白色院墙上。
余十三双手插兜,踏着一地青石向前堂走。他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嘴角若有似无的冷意叫人背脊发麻。
“十三师兄这是怎么了?”抱剑倚在院墙角落里的天道宗弟子压低声音开口。
一同倚着白墙的师弟双手为枕,“还能怎么?被刺激了,每回见到千流君,他都这副模样,习惯就好。”
“十三师兄如今还未结丹,到千流君面前,头都抬不起来。”一弟子搭腔。
“他哪能跟千流君比,修为,相貌、地位,那一样比得过人家?”
“话也不能这么说,千流君在娘胎里就开始修炼了,十三师兄十三岁才被老太爷测出灵根。”差了十几年。
“我说。”有弟子压低声音开口,“十三师兄不会是因为十三岁才测出灵根,才给自己取名十三的吧?”
几人面面相觑。
“十三师兄以前叫什么名字来着?纳兰什么?”
“……纳兰若非?”
“……是四个字的吗?我怎么记得好像只有三个字。”
前堂,佣人们端着茶进进出出。
用完晚饭,纳兰陪着老太爷说了一会儿话,管家进来,“老太爷,您该用药了。”
老太爷便拄着拐杖巍巍颤颤起身,在佣人的搀扶下去了偏厅。
纳兰收回视线,端起茶抿了一口,“法修会谈不日就要举办,你们可有什么打算?”
大厅两侧,长老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知今年是个什么章程?”
“同往年一样,只是多添了一项。”纳兰长睫微颤,“族中有到年龄未测试灵根者,一同带去。”
长老们一愣,纳兰继续道,“斐家治理下,东南一海域水位异常,疑有水族作乱,法修会谈后,斐家要派人去治理水患。”他点到为止。
斐家全是剑修,论使剑他家说第一,没人敢说第二,然而治理水患,需要避水珠。仙门之中,只有天道宗有。
斐家要借避水珠,纳兰家要借南明离火修补族中子弟灵根,这叫互帮互助。
正当几人就法修会谈之事商议时,一身黑衣黑裤的宁远走了进来。
“主人,准备好了。”他在纳兰身侧低声开口。
余十三拂开枝叶,自黑暗中走出来,见长老们拥着纳兰千流往后山走,他眸色一暗。
“长老们这是去哪儿?”他拦住一个端着茶盘的佣人。
“千流少爷说要去后山查看结界。”佣人恭敬地回答。
结界?
余十三一怔,这才想起半个月前后山云崖上注灵石被人为损坏一事,老太爷跟他通电话时还抱怨过,他早就忘了这回事,远在天道宗的纳兰千流却特地回来修补。
余十三没来得及理清内心复杂的思绪,也跟着去了后山。
夜空下,山影重叠,如峰峦叠嶂。
山涧里不知从哪儿拂开一阵白雾,将原本婆娑的树影都笼罩起来。跟在长老们身后的几个弟子将灯笼燃起,紧紧提在手里。
夜风吹过,灯笼的光忽明忽暗,映在四周植被绿萝上,似一圈圈光影一晃而过。
“……你觉不觉得有点冷?”
“入秋多久了,能不冷吗。”落在后面的两个弟子搓了搓手,颤声开口。
“建国多久了,出门还带灯笼,带个手电筒多好。”听到两个师弟的话,走在前面的少年忍不住吐槽道。
“师弟,慎言,这是家规。”走在他身侧的另一少年淡淡出声。
打头的几个师兄没忍住,抖着肩膀道,“没错,是家规。”
星海下,有云海翻腾。
云崖边上,提着灯笼的几个弟子面色冷凝,任银白滚边道服来回摆动。
灯笼随风晃动,几欲乘风而去。
纳兰走到崖边,望着崖下翻腾的雾海,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那就是阵眼?”
长老们落在他身后,神色恭敬,“是,依少掌教之见,该如何修补?”
将云翠山围起来的阵法名叫水幕结界,顾名思义,是以水为阵眼,水系灵石为支柱,用水流滋润闭藏的特性来供养整座山脉。然如今注灵石被毁,阵法里灵气紊乱,水流通向四面八方,连带着山中生灵都不得安宁。
纳兰后退一步,唇色冷淡,“你等在此等候。”话落,伴随着几缕噼里啪啦的银色闪电,一柄通体乌黑的冷剑出现在他手上。
冷风猎猎,刺骨袭来。
纳兰持剑纵身一跃,直往崖底雾海而去。那银色流光破开卷云,在幽深的山涧中逐渐失去光影。
剑光暗淡,只余几点萤火般的光点,在夜空星海的映衬下,仿佛点缀于植被中的星露。
“轰——”
白色卷雾似流云散开,碎石块砸落的地方,烟尘滚滚。从翠竹林远远看去,只见一点光自雾中亮起,有人持着白蜡烛,自满天烟尘中走了出来。
冷剑争鸣,将弥漫于山谷的寒雾逐一破开,纳兰收起剑,负手而持。
山中溪流本该潺潺出声,然而此刻他站在溪流边,只听到冷冽的风声。
纳兰看着干涸的溪道,心底一叹。
阵眼就在不远处,他将剑收回袖里乾坤,踩着一地碎石向翠竹林走去。林中鸦影阵阵,血色银钩悬于陡峭崖上,诡异非常。
竹林深处,纳兰停在一石泉前。水幕结界依水而生,也因水而死。
这布了九极八阵的阵眼也不知是纳兰家哪一代掌教布的,纳兰本以为自己要费好些力气才能将注灵石修补,有了这九极八阵,却是少了许多功夫。
他不再犹豫,坐在泉边,将一点神识探了进去。泉水冷冽,犹如寒冰,纳兰眉心敇纹一闪,便见一颗如宝石般熠熠生辉的灵石从水中慢慢升了起来。
泉水沸腾,灵石也在闪烁着冰绿色的光。纳兰抬起手,将灵石引至掌心,置于心口修补起来。
翠竹林里的光芒闪烁了半夜,伴随着万道流光,崖底雾海逐渐聚拢。
“少掌教这是?”有弟子见崖底异状,惊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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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罗刹(十三)
白雾弥漫之处,无不漆黑可怖,纳兰抬起头,看见朦胧枝影中,一点月光小心翼翼地探进来,他伸出手,指尖轻轻一碰,眼前的月光“哗啦”一声,化作冷色粉墙散开。
“你在这儿做什么?”这一道冰冷的声音如月光划破黑暗。
纳兰转过身,看见白雾散尽的紫藤花影中,有抹修长清冷的身影站在那里。对方长袖玉冠皆如雪,唯有青丝如鸦羽,黑白分明得叫人心惊胆战。
“纳兰千流?”见纳兰没有反应,来人不悦的蹙紧眉头。
黑暗褪去,天色也将大亮。
纳兰不适的闭了闭眼,“敢问道友,此为何地?”能准确无误说出他名字的,虽未见过,但也是同修无疑了。
对方嗤笑一声,走了过来,一团橙色的光也落在地上,由远及近。那是灯笼的光影。
纳兰这才看清对方的模样,他愣了愣,“谢昭华?”这名字之熟悉,远不如来人的容貌让他印象深刻。
虽说月色一贯清冷,霜雪也是白净无垢,但见到此人,才知月色清冷也如一潭死水,霜雪再白净也不如他明月美玉一般的容貌。
谢昭华站在他面前,右手摁着腰间的佩剑,左手提着灯笼,漫天枝影中,他如一阵清风拂来,带着一点冰冷气息。
“纳兰家果然好教养,尽教族中子弟闯他人别院。”
纳兰怔怔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说这一句话的意思。
谢昭华唇色冷淡,“怎么?不认识我?”他攥紧纳兰的手腕,猛地将人拉近,“求娶别人的妹妹,却连别人的兄长都不认识,你这谢家的女婿,做的也不称职啊。”
纳兰瞳孔一缩,喉咙发紧,“……求娶?”谢家?
谢昭华像是用尽了耐心,他松开纳兰的手腕,“纳兰家的天才也不过如此。”
话落,便要提灯笼离去。
纳兰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几刻钟前他刚修补完水幕结界,后来九极八阵不知因何发动,他被卷入白雾中,再睁眼便到了这里。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到了哪位同修的紫府,现在看来,他应是阴差阳错的入了九极八阵。
天门圣地,仙音袅袅。
各家法派中,纳兰一家独大,隐隐有天门圣首之称。时年三月,惊蛰日,纳兰家为少主求娶谢家幼女谢殇璃,四海恭贺。
云海渺渺之中,有琼墙一望不见尽头,墙中花影如海,亭台阁楼鳞次栉比,仿佛仙宫紫府。
湖畔水榭里,纳兰家与谢家的几位长老正在商定婚期,一婢女匆忙走进,脸色发白,“大长老,大事不好了!”
谢殇璃不见了。
得知此事的谢昭华倚在榻上,道服未脱,乌发却松松垮垮全散落在衣襟袖袍间。他支起一条长腿,右手抵着下颌,面色冷淡,“不见了?”
他冷笑一声,“抓回来,婚期已经商定,由不得她耍脾气。”
冷面修士领命,正要化作星芒离去,谢昭华又道,“纳兰千流呢?”他可没忘记这个人对婚事的不喜。
谢殇璃逃婚的消息很快如插翅般飞了出去。早前就有诸多仙子嫉恨她能嫁与纳兰千流为妻,如今她一逃婚,仙门世家也撕破了脸面,纷纷上门,愿以万金作嫁妆求娶。
纳兰千流君子风度,遇上这等剑修也要怒不可遏的事,态度却仍如清风明月,先是推拒了各家的相亲请求,后又传出话来,“心系一人,何惧一等。”
叫云天宫下苦苦等待的仙子们心如刀绞,肝肠寸断,更有修为深厚者当场落誓——不杀谢殇璃,不入五天门。五天门指的是天门圣地的五个法派。
凡人客栈里最喜讲这些仙门法派间的爱恨情仇,早前纳兰千流求娶谢殇璃已是叫人捶胸顿足,如今他又放出这样的话,不免叫人唏嘘,感叹他出生高贵还情深似海。
“那谢殇璃也不知瞎了几只眼,若是千流君愿意娶我,叫我修为倒退也心甘情愿。”轩窗旁有女修揽镜自照。
“可不是,千流君天人之姿,那谢殇璃生得貌丑不堪,千流君愿意娶她是她三生有幸。”若论个天下美人榜,那榜首必是纳兰千流无疑。
这一番话引起客栈众人的共鸣,谢殇璃坐在墙角,听得众人对她一贬再贬,脸色尴尬不已。
她拿起放在一旁的帷帽戴上,压低声音,“师兄,我先回房。”
坐在她身侧的年轻男人将她摁住,蹙紧眉头,“凡人无知,何必为这些话伤神?”
谢殇璃更尴尬了,虽然与纳兰千流结亲一事并非她所愿,但趁着两家商定婚期逃出家门,害纳兰千流沦为仙门笑柄,也是事实。
她心底一叹,神色复杂道,“师兄说的是。”
两人用完午饭,正要提剑起身,客栈大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谢殇璃动作一顿,抬眸望去,看见几个彪形大汉众星捧月般拥着一华服公子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