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泽心中的怒气攀升到极点,表情反而越发平静,他在这番质问下垂眸扫视了一眼自己扼住同僚脖颈的手,以及仍然被悬挂在墙上的帝国战俘,对今夜几次三番违抗军纪的做法没有丝毫后悔:“我早就疯了。”
“——在听见雄主失踪的时候,我就已经疯了。”
他脸上的神情越是平静,周身那种失去主人后的困兽般的绝望气息就越是强盛,毫无血色的唇边甚至还泛起了一丝不祥的笑意:“你听好,无论雄主在哪儿、无论他是死是活,哪怕将整个宇宙完全颠覆,我也要找到他,带他回家。”
“任何虫都别想阻止我寻找雄主,否则我会在绝望自尽以前先一步把他丢进虫洞。”
叶泽平静地松开手,注视着沿舱壁滑倒在地的军情官说道:“把联络设备交出来,我替你写战报。”
捂着脖子咳嗽不停的雌虫呼吸急促,颤抖了许久才从怀里摸出提交战报专用的通讯器,绝望地指责道:“叶泽,你连被处决都不怕,你心里除了那只雄虫还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作为一名军雌,他永远愿意为联邦慷慨献出生命,但作为陆忱的雌君,他能够为了雄主在任何恶劣条件下苟活,自从在布鲁克林找回对方的那天起,名誉、地位、野心统统沦为无关紧要的杂念,他心里早就不再能盛放任何除陆忱外的其他念头了。
为了陆忱,别说是违抗军令,哪怕要违抗整个宇宙他也在所不惜。
年轻的军雌准将眼中没有任何波动,立即毫不客气地操作起了联络器,完全不在意自己说出了一句多么离谱、多么荒谬、多么难以置信的答复。
舱室内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军情官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以及雌虫长官快速敲击键盘的噼里啪啦声。
半晌,成功呈交虚假战报的叶泽放下通讯器,对一旁忐忑不安的勤务员极为平静地下达了指令:“稍后你跟运送审讯报告的星舰一起回到主星,不要接受任何问询,直接到直行军将我的话原封不动地报告给元帅。”
深感责任重大的勤务员顿时坐直了,神情严肃地振声答道:“请长官指示!”
叶泽将整理完毕的卷宗交到亲信部下手中,斩钉截铁地说道:
“转告元帅:无论任何虫在被驳回增援申请后私自离星,都请在第一时间将他原地扣留、即刻击杀!”
作者有话要说:悄悄补充一句:小叶其实是联合元帅钓鱼执法,
准备让景尧在主星直接扣住叛徒,没有真的打算牺牲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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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两位雌父
叶泽在呈交虚假战报时通过私虫渠道将当前的真实状况告知景尧,并请求元帅配合自己“钓鱼执法”,以雷霆之势击杀那只出卖毕业小队的叛徒。
景尧同样也对胆敢私通帝国、围攻陆忱的内奸深恨不已,他在叶泽离星以前就开始暗中排查叛徒身份,只是苦于缺乏有效途径确定对方的身份,如今终于能够反过来“暗算”背叛国家的敌虫,立刻秘密召集了训练有素的私军,派去几只嫡系部队在主星领空边缘无缝看守和巡逻。
无奈这只隐藏极深的叛徒警惕性极高、疑心又很重,群发战报送达后的三天内虽然也有几位将领主动找到景尧,提出带兵支援陷入险境的叶泽,但被老元帅以“我准备亲自增援”为由拒绝后,竟没有一位表现出可疑的不依不饶和执拗坚决。
就在景尧开始为此发愁、并决定再下一剂猛药的时候,叶泽身边最受信赖的勤务员随着受伤的毕业生们一同抵达主星了。
这只愣头青气息颇重的年轻军雌虽然战斗力中规中矩,做事却极为认真负责,不仅按照指令将审讯记录贴身携带,还“变本加厉”地连眼也不敢合,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地看守着这本极其重要的卷宗,终于在到达主星的前夜失足摔下操控台,半张脸都布满了非常显眼的狼狈淤青。
军部高层们都知道,这位勤务员是叶泽在军校读书期间的恩师家中的雌子,所以一向深受年轻准将的信任和照料,不肯轻易派他去执行太过危险和复杂的军务。
因此,在满脸挂彩、一瘸一拐的勤务员“身受重伤”地闯入主星诸虫视线的当日,叶泽准将遭受接连惨败、甚至可能战死荒星的消息再也无法遮掩,并在普通士兵们口中迅速流传开来,成为了近日最轰动的大新闻。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深谙谣言传播之道的景尧非但没有趁机添油加醋,反而派亲信部下到各大军团郑重辟谣,责令将士们立即停止传播虚假军情,并将几只言辞尤其激烈的小战士暂时请进了禁闭室。
让一件事人尽皆知的最好途径就是官方压制和“辟谣”,果然,这个新鲜出炉的轰动新闻没有就此偃旗息鼓,而是在愈演愈烈的传播中被逐渐确认为铁一般的事实,最终使那只观望许久的内奸也放下了疑心。
在叶泽递交虚假战报的第六天,照例驳回了一干增援申请的景尧端坐在办公室内,垂眸审阅着联邦星将们五年内的外出记录,就在他蹙眉不语、若有所思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老元帅抬起头来,与等不及长官示意就推门而入的下属四目相对,如有所感地问道:“是巡逻队那边有消息了吗?”
满脸急切的副官来不及平复急促的呼吸,上前一步难掩激动地报告道:“您的预计完全正确,有一位星将在两小时前秘密召集私军、打着‘为元帅做增援先导’的旗号冲出主星,现在已经被我们的队伍拦截在领空边缘了!”
蛰伏多日的景尧终于等来了收网时刻,老元帅霍然起身,对副官急切地追问道:“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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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另一时间节点上的陆忱同样处于惊讶之中,并提出了跟外祖十分相似的疑问:“这是谁?”
——由于时空乱流的席卷,他被困在当前的时空已经有七天了,成年后的叶泽在这段时间内找出了谋害雄主的叛徒,而幼年期的小雌虫则刚从险些丧命的伤病中初步痊愈,此刻正被临时“监护虫”和未来“好朋友”由医院带回家中。
S级雄虫抱着仍有些虚弱的幼崽走在昏暗街巷里,单手撑开了一把能源伞,不让污浊的雨水有机会沾湿小雌虫的衣角,压抑着内心的惊讶轻声问道:“照片上的两只雌虫分别是谁?”
坐在他臂弯里的小叶泽原本正默默摆弄着脖子上的挂坠盒,闻言愣了一下,十分乖巧地抬起头来,将手中的暗金色吊坠完全打开,满足了对方极为罕见的好奇心:“这是我雌父。”
“旁边这一位是雌父在军校时期的好朋友,也是他后来在元帅部队中的直系长官。”
虫族的摄影技术非常发达,即便价格低廉的普通设备也能摄录出分辨率极高的图像,被镶嵌在圆形挂坠盒中的照片虽然历经许多岁月,却仍清晰呈现出了两只并肩站立的成年雌虫,并将他们的笑容永远定格在这英姿勃发的一瞬间,留给后辈缅怀和探寻。
而那只笑容温和、抬手揽住了叶泽雌父肩膀的年轻军雌,分明是景尧唯一的雌子陈言。
——也就是这具身体那位牺牲数年的亲雌父。
陆忱从未听闻这两只看似毫无关联的虫之间竟存在好友关系,他的视线从这对笑容无忧无虑、如今却已双双身故的好友身上划过,感到自己被变幻无常的世事和蛰伏已久的巧合扑了满面尘埃。
他在移开视线的同时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抬手揉了揉似乎有些伤感的小叶泽,耐心地安抚道:“别太难过,雌父会在变成星星继续保护你的。”
陆忱从不在叶泽面前掩饰真实情绪,或许由于他在忽然见到陈言旧照时所流露出的惊讶太过明显,敏锐而早慧的小雌虫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这番安慰,而是沉默了一会儿,垂下头去轻声问道:“您认识照片上的另一位叔叔吗?”
他们此时正按照小叶泽指明的方向前往位于下城区的家,从大雄虫的视角中不能捕捉到幼崽说话时的神态,只能看见那片毛茸茸的发顶,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而呈现极浅的淡棕色,还顶着一缕卷翘的“呆毛”,显得可爱又可怜。
“这位‘叔叔’碰巧就是我的雌父。”
——面对幼年期雌君那份小动物般的敏锐直觉,陆忱没有选择隐瞒或欺骗,而是非常坦荡地如实答道。
坐在他臂弯里的小雌虫愣了一下,清澈的棕色眼睛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伤痛,半晌才轻声说道:“原来如此。”
在漫长的成长岁月中,叶泽的脾气性格其实并没有发生太多变化,熟知雌君各种表情背后真实情绪的陆忱察觉到幼崽似乎有些低落,垂着头不说话的模样还散发出难以解读的奇特愧疚,就像一只墙角里默默面壁的小蘑菇,当即伸出手摸了摸“蘑菇”的伞盖,温柔地说道:
“我们是‘朋友’,不需要在我面前掩饰真正的心情。”
再次得到摸头的小雌虫轻轻地应了一声,用软乎乎的侧脸蹭了蹭未来朋友坚实有力的胸膛。
说话间,一大一小两只虫已经来到了位于下城区深处的某处旧街巷,陆忱皱眉望着眼前这扇破破烂烂、似乎一脚就能踢散的房门,有些意外地问道:“你一直住在这里?”
小雌虫从雄虫怀里探出头来,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随即要求对方将自己放在地上。
对于年幼的叶泽而言,这是他第一次面临“带别虫回家”的局面,身后跟着的又是现在的自己和未来的自己都很喜欢的一位重要朋友,这就更加引起了这颗幼小心灵深处的紧张和不安:
不知道这样一只相貌好看、衣着整洁的雄虫会不会嫌弃家里的环境太过破烂呢?
——而且,对方又碰巧是那位上将叔叔的雄子。
他在一次进化当夜与别虫发生过严重的肢体冲突,受伤的小腿至今仍隐隐作痛,却仍然抿唇拒绝了陆忱的拥抱和搀扶,而后站在原地将翅翼弹开,十分熟练地用低空飞行代替行走,抬起小胳膊拉开了这扇摇摇欲坠的破旧门板。
“欢迎你到我家里做客。”
很有主虫自觉的小叶泽先一步进入门内,动作迅速地拉开了墙边的照明设备,悬停在半空中歪着头问道:“想喝饮料吗?”
他想起陆忱在医院中掏出储蓄卡时毫不吝惜金钱的模样,再联想到自己的经济状况,顿时有些局促地轻声补充了一句:“我很喜欢把野果榨汁作为饮料,但一定没有商店里的好喝,请您别嫌弃。”
正在整理新购置生活用品的大雄虫十分体贴,没有太过刻意地安抚自己的小朋友,而是温和地笑了下,巧妙地答道:“我对矩星上的水果不太了解,但你爱喝的东西我通常也会喜欢。”
从破壳起就生活在恶劣环境中的叶泽对周围虫族的情绪变化极其敏锐,他察觉到了这句答语中的善意,一颗幼小的心灵顿时像被扔进了一片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温泉,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被体贴的暖意:
难怪未来的我会跟陆忱成为“朋友”,谁会不喜欢这样温柔又热心的雄虫呢?
神情严肃的幼崽垂眸注视着从厨房里翻找到的几只干巴巴的水果,对于自己只能为友虫提供这样寒酸的招待感到沮丧不已,连头上的呆毛都显得有些蔫。
等到他端着两杯鲜榨果汁回到客厅时,坐在小沙发上的大雄虫已经将物品整理完毕,正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挂在墙上的相框,并在察觉到他的目光时转过头来含笑说道:“这里也有一张合影,原来我们的雌父曾经是这样要好的朋友,我竟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同样刚刚发现这个事实的小叶泽心中一颤,当即下意识地扑闪着翅翼抬起头来,试图从“好朋友”脸上寻找到些许真实情绪的端倪。
半晌,他颇为失望地发现陆忱那双熠熠生辉的黑色眼睛里仍然是一片纯然的温柔,让别虫根本无法从中窥见一丝负面情绪,更无法确定这只温柔的雄虫是否在为这件事心怀芥蒂。
忐忑不安的小雌虫深吸一口气,将放着两只杯子的托盘放在擦拭干净的桌面上,在空中抿唇不语地悬停了半晌,最终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枚小小的星币,鼓起勇气说道:“关于雌父和上将叔叔,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还未长大的叶泽尚不懂得如何遮掩情绪,那双清澈而圆润的眼睛闪烁着晶莹的亮光,将一滴温热的泪滚落在雄虫的掌心里。
陆忱用指尖轻柔地抹去了幼崽眼角接连落下的泪珠,又是怜惜又是惊讶地问道:“怎么了?为什么要把这枚星币交给我?”
正在默默落泪的小雌虫吸了吸鼻子,有些羞愧地垂下眼睛,在剧烈的情绪起伏中颠三倒四地答道:“雄父死后留下的钱都被抢走了,打架的时候我把它藏在衣服里,没被任何虫发现。”
“这是我的最后一枚星币,请您一定要收下——我有一件关于雌父的事要告诉陈言叔叔的家虫。”
小叶泽眼中泪光闪烁,温热的泪水扑簌簌地沾湿了陆忱捧着幼崽脸蛋的掌心,他一向是“叶泽语十级学者”,此刻依然不负众望,通过这番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敏锐捕捉到了对方的用意,当即温柔地说道:“我不会生气的,坐下来慢慢说吧。”
说罢,他心中也涌起了几分带着痒意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