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感触来自于陆忱对身份转变的认知:他现在不仅是某只雌虫的雄主,也成为了某只小雌虫的雄父,理应对伴侣和幼崽的未来担负起相应的责任,避免让他们也成为被不公的社会环境所碾压的受害者。
时间回到促使S级雄虫完成转变的那一刻,那时他正在莱恩指导下亲手将蛋浸泡在营养液里,一边注视着透明容器中浮浮沉沉的瑰丽蛋体,一边语气柔和而骄傲地点评道:“幼崽很有精神,想必破壳时不会太费力。”
管家虫屈起指节在水箱外壁敲了敲,与虫蛋亲密互动,毫不犹豫地赞同了陆忱的预测:“有些身体孱弱的幼崽需要外力辅助,但咱们家的崽检测数据这样优越,一定能自行破壳。”
他们身边站着一位负责看管育蛋室的雄虫护理员,已经在附近徘徊了好一阵,此刻终于等来插话机会,凑上前去热情洋溢地说道:“确实如此!您的幼崽继承了最高等级的血脉天赋,将来一定也是强大的高阶雄虫。”
内容虽然是陆忱近日听惯了的恭维,语气却有点微妙——似乎因为过于热切而显得不太自然。
黑发雄虫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沉静地答道:“多谢你的祝福。”
护理员面露喜色,心中暗自点头:这位阁下果然就像传闻中的那样平易近虫。
他自以为受到了肯定,再接再厉地尝试用关于幼崽的话题吸引对方的注意,试图获取地位尊崇的雄虫的信任:“您第一次抚育虫蛋,可能不太了解相关知识,我的医护经验非常丰富,愿意向您介绍一些必要的信息。”
雄虫护理员笑着伸出手来,在透明的培育箱上拍了拍,双眼紧紧盯着本次搭话的目标对象,自以为堪破了对方的心事:“小雄虫前途无量,一定能继承S级天赋,但您或许还在苦恼要如何训练它吧?”
“其实完全不需要担心——早就有论文表明同胞兄弟之间存在紧密感应,您只要在训练雄崽的时候将小雌虫作为‘道具’,施加一定的精神刺激,就有可能激发雄子的精神感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也不会对雄虫的身体造成实质损伤。”他得意洋洋地说道,语气中流露出一丝讨好。
“而且如果您同意,我可以全程提供指导和辅助,只收集数据、不收取任何报酬!”雄虫跃跃欲试地凑上前来。
“胡说八道!”莱恩打断了护理员的话,十分气恼地呵斥道:“这是哪来的歪理邪说?!你的员工序列号是多少?我一定要向中心医院递交投诉。”
陌生雄虫仿佛刚刚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年长雌虫,皱眉瞥了对方一眼后不以为意地转开了目光,似乎完全不屑于跟地位卑贱的雌性对话,继续对陆忱殷勤鼓吹道:“这是经过其他家庭实践论证的,您难道不了解精神力对于雄性的重要程度吗?想必小雌虫自己长大后也会理解雄父的苦心。”
“毕竟,雌性生来就是要为我们雄虫服务啊。”护理员理直气壮地说道。
面色冷峻的S级雄虫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对这番劝说作出回应,似乎还在认真思考它的合理性,这使急于与他建立友谊的陌生虫信心倍增。
实际上,陆忱再次被虫星的普遍三观刷新了固有认知,他在极度震惊后又陷入了短暂的迷惑:对方的言论荒唐得恰到好处,简直使人无法分辨到底是在为了取乐而故意说笑,还是果真像表现出来的一样愚蠢。
虫蛋仍在培育箱内活泼地上下沉浮,试图隔着箱壁吸引雄父的注意力,出生还不到一星期的小雌虫和小雄虫享受着同等的生存环境,也共享着双亲均分为二的拳拳爱意。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由于性别原因,被某些怀有成见的虫看作是同胞兄弟的所谓“训练道具”呢?
陆忱心中的厌恶多于愤怒,他直视着护理员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也认为你完全是胡言乱语。”
他没有费心掩饰自己的厌烦态度,冷锐目光将弄巧成拙的陌生雄虫看得心里一惊:“雌子和雄子在我眼中同样重要,不存在地位高下之分。”
护理员讷讷地辨驳道:“只是一只雌虫而已,您未免太谨慎了。”
言下之意是认为他说的并非真心话,仅仅为了在公众面前维持“爱护家虫”的美好形象,才会拒绝这一合理提议。
陆忱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汹涌而出的精神丝线由于怒意而格外澎拜,在不算空旷的房间内掀起一阵强大威压:“我的幼崽不‘只是一只雌虫’,他会比你这样的雄虫更强大。”
S级雄虫轻易打开了同性别者的精神域,漫不经心地在其中翻捡片刻,冰凉目光里泛起一丝嘲弄:“如此孱弱的精神力,就连普通雌虫也能捏爆你的头,凭什么觉得他们‘生来就要为我服务’呢?”
护理员无法承受来自更高阶的强大威压,向后踉跄了几步靠上冰冷的墙壁,对于陆忱的惊虫发言感到惶恐又不甘:“但、但事实就是如此,就算您再爱护雌子,也改变不了他将要侍奉兄弟和雄主的命运啊——”
莱恩被这句话兜头浇下一捧冷水,虽然不想沿着陌生雄虫所揭露的残酷现实继续发散思路,却也无法反驳对方口中描述的社会真相。
陆忱却不为所动,他的脸色更加冷峻,再也无法忍耐心中戾气。
——对方这种行为跟跑到满月宴上大声向主人强调“你家孩子早晚会死”有什么区别?更别说还长期向家长们宣传将雌子作为雄子“训练道具”的歪门邪道,不知已经坑害过多少无辜幼崽。
实在缺少一顿正义的毒打。
S级雄虫大步向前,一拳将仍在喋喋不休试图劝说自己“改邪归正”的护理员镶在墙上,注视着对方的微弱挣扎,冷冷地说道:“但我至少能确保他不会被迫‘侍奉’你这样的垃圾雄虫。”
陆忱再度想起自家那枚活泼可爱、已经开始黏着雄父到处乱跑的虫蛋,察觉到面前雄虫的神情似乎十分不甘,仿佛还想对小雌虫的未来指手画脚,顿时更生气了。
他再次重拳出击,沙包大的拳头直接楔进护理员身上最柔软的腹部:“想把我的幼崽当实验品,你向老天爷借胆?”
围观全程的莱恩站在一旁,欣慰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去驱散门外窥测的其他虫族,忧心忡忡地低声劝道:“小忱,注意影响,别真把他打死了。”
被镶在墙上抠也抠不下来的雄虫护理员在痛楚中瞪大了眼,有气无力地发出一声抗议。
——S级雄虫行事再跋扈也可以原谅,但这只卑贱的雌性怎么敢无视尊贵的自己?
有一位姓牛的物理学家曾经说过:“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陆忱在痛击大放厥词的雄虫时太过用力,在自己手上也留下了几道淡淡的红痕,直到叶泽度过观察期、蛋也离开培育箱,这些维护家虫的证据仍未从他指节上彻底消散。
莱恩按照陆忱的意见,十分体贴地对叶泽隐瞒了那次事关幼崽的争执,被蒙在鼓里的军雌在返家后的第二天晚上才注意到雄主身上多出的印记,顿时十分担忧地问道:“您的手怎么了?是在抱我去产室时伤到的吗?”
他脑海中只能检索到陆忱最近所作的这件“体力活”,立刻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在雄虫屈起的指节处吹了一下,满眼心疼地自责道:“都怪我太重了,连累您为我受伤。”
他在焦急之中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不再是那位能够通过伤口形态辨认一百多种受伤原因的军雌战士,只顾着将全部罪责都归在己身。
陆忱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往日一样温柔、耐心地安抚惊慌的雌君,他再度想起了口出狂言的护理员,忽然感到心中有些疲惫,半晌才摸了摸军雌柔软的发顶,抛出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叶泽,你的梦想是什么?”
这句话的内容和语气都很像准备兜售鸡汤的综艺导师,他在心中对自己一哂,注视着有些茫然的雌虫补充道:“一直想实现的愿望也算在内,可以跟我说说吗?”
叶泽虽然感到疑惑,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希望跟您永远在一起。”
陆忱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雌君微卷的发梢:“就没有其他的吗?”
叶泽敏锐地察觉到雄主似乎情绪不佳,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有,还希望您不要找其他雌虫,我们一起将幼崽好好抚养长大、一家虫永远幸福健康。”
他那双寒星般的眼睛熠熠生辉,神情无比认真,虽然在诉说愿望,却仿佛正许下一个永不更改的诺言。
但作为再次被宣誓效忠的对象,雄虫这一次却没像以前一样温柔地亲吻他的额头,反而又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这下叶泽彻底陷入了惊慌失措,他急得连声音都变了调,胡乱猜测道:“您今天不高兴吗?我、我还没完全从生产中恢复过来,那里不够紧致也不够有弹性,您是因为这个才开始厌弃我的吗?”
——就是这样的神情,茫然慌张、紧张无措,与初见时那只战神般从天而降的军雌判若两虫。
陆忱感到心里最柔软之处又酸又痛,他摸了摸叶泽的头,先对雌君的胡乱猜测进行了果断的辟谣:“我没有厌弃你,也永远不会厌弃你。”
“我只是在猜测你会不会有一些与我无关的梦想,”雄虫神色柔和地说道:“比如想要成为最强大的战士、想吃到中心城最美味的食物、想去景色优美的荒星上露营……叶泽,你就没有单纯为了让自己高兴才产生的愿望吗?”
他的语气非常温柔,本不该带给交谈对象任何压力,军雌却奇异地从这番话中解读出一丝淡淡的失望和无奈,同样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半晌才抬头答道:“遇见您以前确实有过,但现在它们远没有您重要。”
“——我愿意为了您放弃任何其他愿望。”军雌简洁有力地将心中的行事准则宣之于口,神色坦诚而坚定。
陆忱脑海中再度浮现出雄虫护理员那句“雌性生来就是为了服务我们”,他从未像此刻这样真实地意识到这一言论背后承载着怎样严苛的社会现实。
而面前这只曾经英姿勃发、十五岁就能深入敌舰内部手刃目标的军雌,已经在性别压制和爱情观念的双重作用下习惯了主动放弃梦想,这无异于一场看不到尽头的自我戕害。
陆忱心中酸涩,喉间仿佛也哽着一个硬块:“我宁愿你保留那些愿望。”
他迎着雌君困惑不解的目光,伸手从旁边的软垫上将乖乖待在原地的虫蛋一把捞入怀中,尽量平静地说道:“前几天有虫对我说,我们的雌子注定要卑微地服侍其他雄虫,他的全部价值只约等于一个‘道具’。”
话音刚落。叶泽的目光顿时变得无比凶狠,连瞳仁都在微微变色:“是谁?谁敢这样轻贱我们的幼崽。”
军雌的胸膛随着怒气剧烈起伏了几下,追问道:“雄主,我能知道他的名字吗?”
陆忱抚摸着光滑平整的蛋壳,轻声答道:“我已经教训过他了,”说着状似无意地再度抛出问题:“你也认为这个说法十分荒谬吗?”
“何止是荒谬!简直可笑极了。”叶泽依旧愤愤不平。
雄虫微微颔首:“我也这样想,性别虽然是无从更改的先天属性,但幼崽可以选择自己理想的生活和理想的伴侣,如果一生都活在他虫言论的阴影中,岂不是一场悲剧。”
军雌大力点头,真心实意地赞同着雄主的发言:“嗯,大环境确实压抑了雌性的成长,但我们并非普通家庭,观点开明、经济实力也够强,一定能保护好两只幼崽。”
陆忱眼中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那如果雌子爱上了一个很不体贴的雄虫,对方坚持要他放弃钟爱的事业、甚至要求他做失去自我的附庸品呢?”
叶泽的目光有些挣扎,似乎在“保护亲崽”和“服从主流”的天平两端反复徘徊,半晌才咬着牙下定决心,掷地有声地答道:“其他雌性暂时轮不到我插手,但我们自己的小雌崽,我绝不允许他为任何虫完全放弃自我。”
“您也会支持崽崽追求梦想,对不对?”军雌自觉发表了违背主流观点的悖逆言论,情不自禁地希望得到雄主的认同、将对方争取到与自己相同的阵营中,一起抵御欺负自家幼崽的假想敌。
陆忱被这急切又炽热的目光盯得哑然失笑,伸手在他柔软的发顶上揉了揉,无奈地说道:“这不是挺聪明的吗?怎么轮到自己就变傻了?”
雌虫不经意间获得了一个摸头,着实愣了一下,半晌才意识到雄主话中的所指,顿时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脸颊泛红地追问道:“您的意思是……”
“你不希望雌子为雄虫放弃自我,难道我就会对你放弃其他愿望的选择感到高兴吗?”陆忱叹了口气,委婉地表达着心中的不满:“连虫蛋都有了,还不知道我爱你吗?”
——真是一只好傻的雌虫。
他第一次直截了当地说出“我爱你”,虽然有着特殊语境,依然感到自己老脸一红,像面前端坐的傻雌君一样笨拙。
陆忱咳了一声,在叶泽愣怔的目光中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雌君冰凉的侧脸,再接再厉地陈述着己方观点,试图从根本上动摇“对方辩友”的顽固观念:“我不会阻拦你的任何愿望,甚至会因为你放弃它们而觉得生气,希望你能永远记住这一点。”
叶泽记忆中从未见过雄父,关于雌父的印象也早已在漫长岁月中变得稀薄,这是他第一次被如此温柔地“训斥”,顿时既羞愧又感动地垂下了头,讷讷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