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预料到晏凉会怎样的崩溃,阿昭会怎样的绝望……
“珂儿,怎么了?”看季珂面色苍白眼神晦暗,晏凉面上细微的担忧转为害怕再转为毫不掩饰的急切,正欲上前一探究竟,却被季珂死死拉住了——
“前辈,别看了。”
第64章 不测
“前辈,先别……”
闻言,晏凉脑中嗡的一声响,不好的预感汹涌而来,他想上前,季珂却伸出手臂将他拦住。
晏凉握住他的手,淡淡摇头,视线相触,季珂明白晏凉的意思,却……
该面对的,总是瞒不过去,可是……
晏凉不自觉屏息上前一步,越过腾起的黑烟往石棺遥遥望去,待他看清冰棺内躺着的人,呼吸骤停。
封魂匕刺穿度昱喉咙,将他死死的钉在石棺里,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紧紧闭着,眼睫上沾满血污狼狈不堪。
封魂匕,自从四年前出事后就被视为不祥之物,江昭将其带回无厌山封印,任何人都不得靠近,更别提拿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晏凉的第一反应,是他跌入了一个荒唐的梦境,醒来就好了;第二个反应,是即使被封魂匕穿透咽喉,还是可以抢救一下,他自己就是个鲜活的例子……
一旁的傅玄良低低的啊了一声:“度公子他……!”
晏凉眼前发黑,混混沌沌的往前走,却被季珂一把拉住手腕:“前辈,恐怕有诈。”
“可是……”晏凉的脑子嗡嗡作响,一片混乱,可是现在这种状况,即使有诈,他也需亲自去确认啊……
其实季珂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冷静反而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前辈在此等着,我去确认。”
晏凉整个人还处在极度的震惊中,只愣愣的点了点头,身子不受控的簌簌发抖,他实在接受不了那样一个叽叽喳喳老使坏,鬼灵精想着法子同他撒娇的人就这么没了,再不能同他说话逗他笑了……
季珂拍了拍他冰冷的手背,握着沉水的手指节泛白,他面上从容不迫,其实也慌得发汗,他倒希望有诈,最害怕的,莫过这一切都是真的。
如果一切都真实发生了,便再无挽回的余地,无论是对晏凉还是阿昭,他心里清楚,度昱都是个不可替代的存在。
距离冰棺只有一步之遥,季珂的脚步顿住了,瞳孔骤缩,一簇火花从屋顶翻飞落下,落在沉水剑刃上,噼啪一声,碎裂成明明灭灭的烟尘。
沉寂一瞬后,砰的一声巨响,整个屋子西面的墙骤然倒塌,黑灰烟尘四起糊了人视线。
一片混沌中季珂倏忽出剑,兵刃相交之声铮然四起,浓黑烟幕中缠斗的两人几乎化作虚影,只余剑刃涤荡出潋滟清冷的光辉。
因交锋激起层层叠叠的灵流,周遭灰烬飞扬火星迸溅,将打斗的两人包围其中,让旁人瞧不清战况如何。
而晏凉唯一能确认的,是季珂的招式留有余地,而对方却是杀意尽显毫不留情。
那人堪堪格挡住季珂的剑招,身子一转落在石棺前,飞掠而过拔出钉在石板处的封魂匕,抱起早已僵硬苍白的度昱,潋滟的剑光混沌的烟尘中,晏凉终于看清了来人是江昭。
而江昭手中提着的剑,是沾满血的不邪。
心念电转,晏凉瞬间就明白了过来:“江公子,并非你想的那样。”
“……”
“你师兄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从江昭的模样看,无厌山定也遭遇了一轮血洗,而他爹江陌有可能已遭遇不测……
但江昭恍若未闻,将不邪插入土中支持簌簌发抖的身体,一手抱住被血染了一身的度昱,整个人不声不响的,脸上也没太多情绪,一双眼睛布满血丝,他抬起手颤巍巍的拂过度昱紧闭的眉眼,苍白的指尖即刻沾满血,江昭扯过袖子小心翼翼的替度昱擦血污灰尘,眉眼间,唇角,脖子上……生怕吵醒了似的动作十分温柔。
被封魂匕洞穿的喉咙触目惊心,周遭的血已凝成暗红的血块。
阿昱,你不要再调皮了。
他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音。
阿昱,这一次你真是吓到我了。
季珂早收起了手中的沉水剑,黑烟渐散,尘埃落定,四目相对,晏凉朝他淡淡的摇了摇头。
阿昱,你若困了就睡,晚些时候我再叫醒你。
阿昱,阿昱,阿昱,阿昱,阿昱……
苍白干燥的嘴唇无措的张合,晏凉从未见过江昭这副模样,一双眼睛平静无波,是了无生机的死寂。
“阿昱……”
很低,微微嘶哑,在场的人分明都听到了,季珂微微睁大眼睛,自从江昭小时候生了一场怪病失语后,就再没发出过声音。
“阿昱,我在,你凉哥哥也在,师兄也在,你醒了让师兄给你做一桌好吃的。”
“……”
“你不是最想吃师兄做的饭菜么?”
“……”
“你不是……想听我叫你阿昱么?”
季珂抿了抿唇,默默的侧过脸去不忍再看,傅玄良神色却越来越不对劲,面露困惑之色,晏凉看出了端倪,琢磨片刻开口道:“江公子,让我替阿昱瞧瞧可好?”
江昭的神色顿了顿,没言语。
晏凉温言道:“毕竟我先前也被封魂匕刺过,江公子,信我。”
江昭抬起一张灰败的脸,混沌的眸子总算有了些波澜,他迟疑片刻点了点头,晏凉蹲下身来,将手覆在度昱的眉心,眉头越拧越紧。
“江公子,这不是……”
一语未了,晏凉直觉得眼前寒光一闪耀花了眼,下一刻凛冽的杀意已直逼而来,冰凉的触感划过脖子又堪堪避开,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已被季珂一把拉住躲了过去。
顷刻,四周熄灭的火再度燃起,淡蓝的火舌迅速蔓延,强烈的杀意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晏凉心凉了半截,知道中计了。
叮铃叮铃的铃铛声四起,周遭迅速沉入火海,所有事物在滚滚而来的热浪中化为虚影,季珂清晰感到握在手中的沉水不住震颤,逼得他灵息紊乱险些呕出血来。
“是千面锁炎阵!”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此刻正身陷千面锁炎阵,季珂铁青着一张脸,被大火围困的场景,他竟有些似曾相识。
四周虽空荡荡只余跳动的火焰,却有千军万马喊杀之声渐渐逼近,让人深陷真假难分的幻境,而方才插在“度昱”喉结处的封魂匕,便是催动千面锁炎阵的关键。
晏凉不用想都明白,现在整个樱林之外,定守了成百上千个修士布阵施法,企图通过此役将整个修真界的隐患、刚血洗了无厌山的季珂彻底清除了。
而他们不仅要破阵保命,还要抵挡得住各大世家围剿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罡风化作利刃从四面八方穿刺而来,即使季珂已筑起灵障,那些灵刃却无孔不入朝他们疾驰而来,季珂只得将晏凉护在身后,以沉水的剑意格挡,顿时金石之声响彻天地。
傅玄良呆住了,一点反应都没有,江昭怀中“度昱”的尸体此刻早已枯萎成一副白骨,风一吹,化为齑粉散去。
“阿昭,发什么呆,快来帮我一把!”
闻言,江昭恍若死潭的眸子闪了闪,却没什么反应,季珂无奈,只得一人抵抗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要将他们置于死地的灵刃。
晏凉现在的灵力虽未恢复,却也不甘于无动于衷,心念急转间他朝傅玄良道:“傅公子,你可有办法传话给觅音岛的人?告知他们你在此处。”
傅玄良这才回过味儿来,明白晏凉的用意,咬唇沉吟片刻:“我试试。”
晏凉点头,将急躁慌乱的心绪强行压下,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傅玄良这个“人质”身上,在他的设定里,大结局男主就是被困在各世家布下的千面锁炎阵里,结果被黑化了的江昭一剑捅死。
如今的状况很糟糕,走向崩坏式结局的条件一样不少的都出现了!
火势越逼越近,将他们围困在方寸之地间,而射向他们的箭矢也越发密集,季珂纵使武力值逆天,却也是血肉之躯,彼时身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血口子,他索性咬牙将真元都灌注在沉水剑中陡然直挥而下,飞驰而来的灵刃瞬间化作齑粉,火海也被生生劈开了一条路,可只清净了片刻,灵刃又以疯狂之势成倍射来!
傅玄良哆嗦着手掏出一枚拇指大小的红色珠子,以灵力燃之,朝空中挥去,微弱的光点如流星划过,片刻就淹没在熊熊火光中。
正当众人以为没用之时,朝他们射来的灵刃渐渐变少逐步停歇,火势也稍稍弱了下去,季珂这才得以喘一口气,血和汗黏了他满脸满身十分狼狈。
晏凉不敢掉以轻心,时时关注着江昭的一举一动,只见他终于从猝不及防的变故中稍稍回过神来,抬起眼有些懵懂道:“师兄我……”
“阿昭,就算为了晏前辈,我也会找回度昱的,你放心。”
“我明白。”他眸子里的混沌一分分淡去,渐渐清晰,晏凉暂时松了口气,看来江昭亲手杀了师兄这个情节点是破解了。
“待会若有什么变故,或我遭遇不测,你也得替我护好前辈,不得有一点闪失。”
“成。”
“拜托了。”四年前那样的事,季珂再不想经历一次。
“我明白,所以……”
江昭倏忽抬起头,提着不邪站了起来,原本清明的眸子瞬间血丝暴涨,明晃晃的剑光刺痛了晏凉的眼睛,不邪突然刺向季珂心口!
与此同时,原本已经停歇的箭雨铺天盖地袭来,季珂意识到不邪朝他刺来,却没有半分犹豫,提起沉水抵挡暴风雨般袭向晏凉的灵刃,任不邪刺穿他的心脏!
周遭安静了下来,血一滴一滴往下淌,片刻便汇成涓涓细流,淌过满是灰烬的土地……
“师兄放心,若你遭遇不测,我会护好前辈的。”
江昭的唇角,僵硬的勾了勾,而一滴泪水正从他的眼眶滚了下来,滴落在淌过他脚边的血里,血水渗透靴面的白绸,殷红刺目的一片。
第65章 死后
若川樱林一役的战况,不出三日便传遍天下,世人都道老天有眼,作恶多端的季珂终于被收拾干净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收拾他之人还是当年同他一道儿长大的小师弟,江昭小公子。
传言季珂屠了半座无厌山,又重伤了宗主江陌,还杀了江昭藏在樱林的情人……种种罪状恶行不能尽数,江昭之举,大快人心。
若川一役后,除去元气大伤的无厌山正修葺整顿忙得焦头烂额外,各世家皆设宴庆祝,唯独觅音岛傅家死气沉沉一片。
据说三日前的樱林千面锁炎阵中,有他家的小公子傅玄良在,当时收到消息后傅宗主忙让各家停手,可众人表面是应允了,不到盏茶功夫又再次启动阵法,只不过是利用他宝贝儿子制造出停战的假象,让季珂防不胜防。
若非江昭及时杀了季珂,他家傅玄良定也在阵中死无全尸了。
觅音岛众人心中愤愤不平,却又不好真的去同各世家理论,只得强压下一口怒气,不敢在此时发出不和谐的声音。
而季珂的尸体被江昭带回了无厌山,众人虽未能亲自将季珂挫骨扬灰颇有些不满,但季珂曾经好歹是无厌山的人,且此次是江昭取了他的命,于情于理,江昭此举也无可厚非,且江昭立下誓言,会在月余后择日对叛出无厌山的季珂尸体进行天刑示众,修真界各家终于安下心来。
传闻中那日在樱林,除了江昭季珂傅玄良外,还有一人昏迷不醒,是被傅玄良背出火海的,至于那人是谁,众说纷纭,有传言说正是当年安西镇救走季珂的搅局人,也有说此人是季珂养的娈宠,而江昭为了稳妥起见,季珂死后就将此人带回无厌山软禁起来。
可傅小公子好死不死也看上了这季珂的娈宠,正伺机将美人据为己有呢。
傅玄良在樱林一役后不顾家里劝阻,同江昭前往无厌山做客一事,几乎是坐实了众人的猜测。
……
正月二十八,大雪封山。
无厌山在南域,难得大雪飘了三天三夜不见停歇,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漫天纷纷扬扬的是雪絮是红色的。
红雪积了三尺厚,幸存下来的无厌山弟子只得咬紧牙关把眼泪憋回肚里,从积雪里挖出同门的尸体,在空荡荡的大殿内横陈了一排,整整齐齐的换上洁净衣物,尽量体面的等着度化仪式。
落红雪是不祥的,怨念浸透大地引发天象,无厌山上下没有哀嚎遍野,只有沉寂肃杀一片。
江昭终于不再闲云野鹤,暂且回归无厌山代替重伤的江陌主持大局,他平日里温和随性,可认真起来,处理事务也是杀伐决断。
江昭将晏凉安置在一所静室里,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无法靠近,傅玄良除外。季珂的尸体则被暂时搁置在刻满符咒的冰棺里,江昭的说法是,季珂生前十恶不赦不可原谅,必须择日按照无厌山的规矩进行天刑。
至于江陌,出事后再没露面,继续躲在静室里闭关养伤。
又两日,终于放晴了,苍白的日光照在茫茫无边的积雪上,雪渐渐消融,汇成一道道涓涓流淌的血河。
江昭命人熬了雪参汤,拎了食盒亲自送到静室,屋檐下淅淅沥沥的淌着雪水,江昭撑了伞,进屋抖落一地殷红。
因为天晴,屋中光线甚好,晏凉从书堆里抬了头,脸色苍白得渗人,他也不起身,看了江昭一眼又垂下眸子,淡然道:“无厌山如今事务繁多,怎好劳烦江公子特意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