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手机里那声“离婚”，明连半点不意外。
　　算算时间，以他父亲的性格，也该是这时候来找他了。
　　但作为一个不知情的人，明连得表现出了惊讶，“怎么了？”
　　那边再次陷入沉默。
　　明连看着庭院里的矮树，语气还算关心，但如果明阳辉在场，便能发现长子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很是冷漠。
　　“明朗他......不是我的孩子。”明阳辉终于坦白，哪怕之前已经决定告诉明连真相，但还是难以启齿。
　　一顶绿帽戴了快二十年，而且还帮别人养了孩子。
　　简直是奇耻大辱。
　　明连无声地轻笑，嘴角勾起的弧度怎么看都有些讽刺。
　　从书里回来后，明连真的有认真想过与父亲搞好关系。
　　他从小便跟父亲关系不好，初中时更是闹到一度离家出走，差点饿晕在街头。
　　关系会闹得那么差，完全是他觉得他爸在有了新家庭后便不在意他，以及......当时他始终对他爸娶聂熏的时间点耿耿于怀。
　　穿书回来之后，他便释怀了。
　　他爸娶聂熏的时间在母亲去世后不到一年，虽然这确实没错，但老头子到底没出轨，而且正值壮年，总要有新家庭的。
　　明连还记得那时候自己想，要不就算了吧，好好跟父亲相处。
　　等他跟蒋蛟离婚后，老头子就是他唯一的亲人。
　　但后来，还是不能。
　　他原以为母亲跟聂熏并不认识，但事实并不是。
　　她们早就认识了，而且老头子知道这事，还在母亲故去之后娶了聂熏。
　　还有就是，如果他始终不提那条蓝宝石项链，是不是父亲便当做没那回事发生过。
　　为人子，明连没立场责怪上一辈的恩怨，却同样没有必须原谅释怀的义务。
　　“老头子，你是不是弄错了？你养明朗都养了那么多年，他怎么会不是你的孩子？”明连平静目光落在矮树的叶子上。
　　他看到了上头有一条细小的虫子在啃食树叶。
　　这时有一只小雀儿飞来。
　　小雀儿眼神好，一下子就看到树叶上的虫子。
　　雀儿一飞而过，叼走了树叶上的虫子。
　　“年年，你什么时候回来一趟，爸爸有些事找你。”明阳辉知道明连工作去了。
　　明连抬头看天。
　　今天风和日丽，真是个好日子。
　　“老头子，我近期怕是回不去了，剧组这边在赶工，这两三个月都特别忙，等我忙完再说。”明连随便找了一个借口。
　　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明连以为明阳辉会说“怎么那么忙”，又或者“没关系，你先工作吧”时，他听那边说。
　　“年年，其实我来西省的红月影视基地了。”
　　明连眸光微凝。
　　*
　　“明老师，这是你爸爸啊，好年轻啊！”场务见明连来，笑着跟明连打招呼，紧接着又说，“怪不得明老师长那么好看，原来是有遗传。”
　　在片场被讨论得最多的，除了主演们，大概就要属这位过于年轻的编剧。
　　才华是真的有才华。
　　脸好也是真的脸好。
　　工作人员私底下拉了小群，平时没事干时讨论下帅哥。
　　明连荣登各小群的话题榜首。
　　有时候说着说着，就说到整容与基因这方面。大家都对明连家人好奇得很，到底是怎么样的父母才生出这么好看的孩子。
　　今天居然看到了，可把场务兴奋的。
　　明连只是笑着点头。
　　“年年。”明阳辉看起来很疲惫，平时打理得平整的衬衫，如今衣领处卷起一个小角。
　　然而哪怕明阳辉憔悴，他依旧看起来风度翩翩，属于成熟大叔那一卦。
　　明连跟场务打完招呼后，脸上表情就变淡了许多，“你怎么来了？”
　　明阳辉看了他半晌，一直支撑着身体的那股气，忽然就泄了一半，他的身形变得佝偻，“年年，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安静点的地方？爸爸有事要跟你说。”
　　明连跟常导说了一声后，最后带明阳辉去了红月影视基地边上的一间咖啡厅。
　　现在是下午三点，属于剧组开工的工作时间，咖啡厅里人流量减少。
　　只有三三两两、不肯死心的追星族女孩在咖啡厅守株待兔。
　　随便点了饮品之后，明连便没有说话了。
　　他知道明阳辉有话要说，但也不着急，目光落在面前的咖啡杯上，修长的手指执着小勺子慢慢的搅拌。
　　“年年，聂家出了一些事，聂熏可能想要找你帮忙，这事先前她提过几次，但我都给拒绝了。如果她来找你，你......不用管她，聂家的事就是一个泥潭，要是真的伸脚下去，不可能干净出来。”明阳辉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定从头说起。
　　在咖啡杯里搅拌着的小勺子一顿，明连抬眼，“我想管也管不了，我现在跟蒋家没关系。”
　　明阳辉愣住，明连这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他一时半会儿没能回过神来。
　　在他的认知里，明连跟蒋蛟这小俩口一直都是蜜里调油。
　　跟外人说的什么倒贴，完全扯不上关系。
　　怎么现在......
　　“就是你猜的那样，我跟他离婚了。”明连毫不在意地说着这件事。
　　明阳辉哽咽，他这段时间因为心力憔悴，而微微松弛的脸部肌肉抖动了一下。
　　这么大的一件事，年年竟然不跟他说一声。
　　“年年，其实你是不是还在怪爸爸。”明阳辉终于把这话说出来了。
　　明连忽然笑了一下，“我怎么敢？”
　　明阳辉瞳仁微微收紧，望着那双与亡妻如出一辙的桃花眼，仿佛逝去的人活了过来，正一脸冷漠地看着他。
　　眼中的冷漠，是对他这些年所作所为的失望。
　　眼前光影飞掠，好像时间开始倒流一个晃神间，明阳辉仿佛回了二十多年前。
　　在他事业刚开始起步时，他遇见了他这一生的挚爱，两人结婚，最后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漂亮小团子。
　　一家三口，美妻幼子。
　　那时的亲戚好友见了，谁不羡慕他家？谁都夸他有福气来着。
　　每天他下班回家，妻子总会给他泡一杯清茶，长出了几颗小牙的儿子在婴儿车里开心地笑着。
　　其乐融融。
　　时间流过，好像也是一转眼，爱妻死于车祸中。
　　他悲痛欲绝，有一段时间忍不住去酒吧买醉。
　　结果，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与聂熏有了关系，不久后聂熏告诉他，她有孩子了。
　　是他明阳辉的孩子。
　　聂熏还跟他说，她身体不是很好，如果这个孩子不要，她以后就没有孩子了。
　　而且她家里家教很严，要是被家里人发现她未婚先孕，会不认她这个亲人的。
　　不得已，他背上责任，两人结婚。
　　日子就这样过去，在明朗会说话后，两兄弟总不对付，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聂熏跟他说，兄弟哪里有不吵架的，等两个小孩大一些就好了。
　　他有些不信，但除了等待也做不了其他，公司在起步，他的空闲时间愈渐减少。
　　等明连上初中了，就当他以为矛盾会慢慢化解时，明连却在那时进入了叛逆期。
　　直接离家出走。
　　他想找明连谈谈，但不知怎么的，父子关系每况愈下。
　　后来便是最近，忽然发现明朗不是自己亲生的。
　　当年的聂熏在骗他！
　　现在回过头来看，明阳辉真觉得自己这大半辈子过得稀里糊涂。
　　失败至极。
　　明阳辉回神，看着坐在对面一脸无所谓的明连，眼底潮热更重，“年年......”
　　他不断喊着明连的小名，好似企图通过这种方式加强与唯一的孩子的联系。
　　但明连却没有应一声。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在这份沉默中，明阳辉有一种仿佛颈脖被紧紧勒住的窒息感。
　　明连态度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从先前推脱有工作要忙，到后面平静到不寻常的反问。
　　这里没有一项，不是在告诉明阳辉，这个孩子现在对他十分抗拒。
　　明阳辉有些干裂的唇瓣抿了抿，换了一个话题，“既然你跟小蒋离婚了，那爸爸得还他些东西。”
　　明连眉头微蹙，“什么？”
　　“你大四那年，爸爸的公司出了一点问题，小蒋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这事，他跟我说他家有做这一方面的项目，可以让我加盟。”明阳辉回忆着。
　　“你同意了？”明连终于说。
　　明阳辉小幅度的点了下头，“我那时候觉得他对你是有意的，不然他也不会管咱家的事，而你又那么喜欢他，大家迟早是一家人，我、我就同意了。”
　　后面的事实证明，蒋蛟拉的这一下可不是小小的一下，那个项目足够他公司吃整整一年。
　　明连眼里沉甸甸的，像滴入了浓墨，化不开的黑，“后面还有这样的事吗？”
　　“其实一直都有，但不是主要合作方。”明阳辉说。
　　当时是属于把他的公司带在蒋家后面喝碗汤，算不上真正吃肉。
　　但是哪怕是蒋家的稀汤，在外头都足够肥美了。
　　对于明阳辉的公司而言，更是一块大肥肉。
　　明阳辉打开他一直带在身边的公文袋，从里头拿出几份文件。
　　“年年，这是公司的资产报告，还有我名下的股份。”明阳辉把手上这些东西推了过去。
　　明连却不接，“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明连是明白的，刚没了一个儿子的老头子，想通过这种方式加固亲子关系。
　　但父爱这种东西，在他接连两次失望后，他不想再要了。
　　明阳辉狼狈的离开眼，“爸爸的东西迟早都是你的，早给迟给都一样，而且拿着这些东西，也好还人情给小蒋。”
　　既然现在这两孩子离婚了，明阳辉想着肯定不能再占蒋家便宜。
　　“不需要，蒋蛟那边我会处理。”明连目光平静，“老头子，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哪怕是一点点，我妈出车祸的事与聂熏有关。”
　　明阳辉瞳孔猛地收紧，他的嘴唇剧烈颤抖，却说不出什么。
　　明连仿佛没有看到他的震惊，劲自说，“我妈认识聂熏，我想你之前肯定也认识她，如果真的是感情十分好的闺蜜，又怎么会在闺蜜死后接手她老公。作为一个眼睛没有瞎的、能看见生活方方面面的成年男人，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判断能力吗？”
　　明连忽然自嘲一笑，“不过也是，你的眼睛或许真的看不见，就像我之前一样。”
　　说不定是遗传。明连开玩笑地想着。
　　明阳辉惶恐不安，他感觉明连还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他听到了一句几乎让他浑身血液倒流的话。
　　“我当然不会管聂家，因为聂家就是我拉下水的。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当年她一手设计害死了我妈，现在我要她后半辈子都在铁窗里度过，要她整个家族为她的恶毒付出代价！”明连眼中凝了一抹厉色。
　　对于聂熏那样的女人，不能享受光鲜的生活，每天都必须生活在狭窄脏乱的环境里，比杀了她还难受。
　　“说一句不负责的话，如果我妈没爱上你，她就不会惨遭毒手，哪怕我因此不会来到这个世上。”


第36章 第36根铁柱
　　“聂熏买通了王翠俪，让她联系那起车祸的逃逸司机。”
　　明连在明阳辉逐渐苍白的脸色下继续说，“后面发生的，我想不用我仔细说你都知道，无非是害死了我妈的人逍遥自在十几年，顺带拿走了她的遗物与丈夫。”
　　忽然，咖啡厅的门再次被推开。
　　应该是某一位明星进来买咖啡，坐在咖啡厅门边桌子的追星族女孩惊呼一声，一哄而上。
　　场面热闹，嬉笑声与惊呼声交错，一张张青春的面孔笑靥如花，映得窗外的阳光都带上了暖意。
　　一条无形的分界线被拉开。
　　明阳辉只觉手脚冰冷，如坠冰窟。
　　在来找明连之前，明阳辉是想从这个唯一的孩子身上获得一些安慰。
　　让自己不再那么慌张。
　　但是现在，这个唯一的孩子告诉他，他的错误远不止他自己所认为的。
　　艾婷的死他有一部分责任。
　　“年年......”明阳辉一度哽咽。
　　这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慢慢红了眼。
　　明连将放在面前的文件推回去，“这些你拿回去吧，以后需要多少赡养费，你都可以跟我提。但是我工作忙，应该就不会去看你了。”
　　这话已经不算委婉了，就只差告诉明阳辉两人的父子关系有等于无。
　　明阳辉像木雕一样坐在位置上，他忽然低下了头，用手掌捂住眼，肩膀剧烈抖动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什么声音。
　　好不容易回暖的父子关系，现在再一次跌进了谷底。
　　如果从未有过先前俩父子心平气和的交谈，明阳辉会或许还不会那么难受。
　　如今他看着好不容易与自己亲近一些的大儿子再次疏远，心里的落寞，仿佛被黑巫女的魔术点中，把他挤得无处容身。
　　“如果没有事，我先回去工作了。”明连说完后，拿起桌上的咖啡轻抿一口。
　　然后从座上起身。
　　明阳辉挡着眼睛的手依旧没有放下，他听到明连椅子滑动的声音时，另一只搭在纸质文件袋上的手收紧。
　　因养尊处优并没有多少老茧的手指把文件袋的一角捏得邹巴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