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一觉心情好点没?”
钟念动了动眼珠,用鼻音哼出个嗯。
徐婉察言观色,继续道,“刚才雨神为了不打扰你睡觉,还站起来帮你回答问题。”
雨神对人总是这么好,对他的小甜o肯定更好了。
钟念忽然有点讨厌自己,心胸狭小成这样,朋友找到幸福了,不仅不送上祝福,还各种泛酸嫉妒,妈的,太不男人了!
你最好适可而止,没谁有义务惯着你的臭毛病。
尤其是江传雨。
人家不稀罕多你这么个矫情的朋友。
他甩了甩脑袋,打起精神用正常的语气开口,
“嗯,睡得挺好,走,上体育课去。”
下面一节是体育课,班里的同学陆陆续续往外走,曲桃听完一首歌,收起耳机正要出门,忽地瞥见一个人影从门外闯了进来。
是江传雨,他脚步有些乱,蹙眉敛目,面沉如水,周身裹挟着山雨欲来的风暴,回到自己座位,在桌肚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一盒富马酸,急躁地撕扯药盒。
他呼吸不稳,双手开始发抖,根本找不准位置。
曲桃立刻拿过药盒,帮他打开,问:“几颗?”
“四颗。”
药量加倍了。
曲桃没再说话,麻利地摁出药片,放到江传雨手心,等他仰头吃下后,又把水杯递给他。
吃完药,江传雨坐下,闭着眼调整呼吸。
曲桃看得直皱眉,“给老成说一声,回去吧。”
江传雨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等呼吸渐渐平稳后,睁开眼睛,
“他会担心。吃了药很快就能好,你先出去。”
那个‘他’指的谁,曲桃非常清楚,上节课他俩不是坐一起了,怎么还整得人发病了?
江传雨是极要体面的,以往就算在学校发病,也会在情况恶化前提前吃药,然后请假回家,像刚才这样不管不顾地掏出药来吃,在曲桃印象里还是头一次。
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去往操场的路上,曲桃皱着眉,实在有点心烦。
她不是个热心人,生在o区尝遍了歧视,越大性子越凉薄,在班里也是独来独往,双手插袋,谁都不爱。
但江传雨的事,她不能不管。
这竹马小时候救过她,两人是一起挨过打的交情,她的心就算冷成块石头,也总有一块热乎地儿,是留给他的。
她得找钟念谈谈,可她不知道谈什么,加上不能开嘲讽,她就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高三的体育课,就是把学生赶到操场上活动活动,没正式课程。
今天体育老师拿了一箩筐足球,让大家自由组队,练习射门。
钟念踢了几次,转到没人的角落,直接坐到沙坑边发呆。
秋天日短,四点过的光景昏暗得犹如黄昏,凌厉的秋风呼啸而过,把愁绪都扯得破破烂烂的。
曲桃走到钟念身边,学他的样子坐下。
钟念看到是她,眼里闪过几丝惊讶,但没说话,继续对着操场放空大脑。
曲桃把脚盘起来,双手抱胸,想了半天蓦然开口,
“你知道江传雨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钟念转过头,怔怔地看向曲桃,曲桃则把目光落在那些蹦蹦跳跳的同学身上。
“他从小个子就高,在o区的孩子里鹤立鸡群,人人都知道他以后肯定会分化成alpha。”
“上小学时坐公交车,司机怀疑他是初中生,让他补票。因为他从个子、长相和气质各方面,都不像小学生。”
“他没有童年。天天被关在家里,有做不完的功课和……”
“我们那片儿的小孩都知道,看到江传雨出来,就是要回家吃饭的信号,因为他每天只有晚饭前的半小时,能出来放风。”
“他没有朋友,他连见到太阳的时间都那么少,哪有机会交朋友。”
“而且我们都有点怕他,因为他从来不会笑,出来玩就在自家门口转一转,拣点花草什么的对着阳光看。”
“像钟楼怪人。”
曲桃说着这些陈年往事,不自觉地皱起眉,像是看到了当年那个小小的,不招人喜欢的身影。
“后来有一次,我看到了他胳膊上的伤,跑过去问他,这是你爸爸打的吗?他当时好像吓了一跳,因为在外面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话。”
“第一次他应该没理我,后来他每次一出来,我就过去问他,大概是把他问烦了,就理我了,说是。”
钟念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插话,“他爸爸为什么要打他?”
曲桃笑出了声,看着他反问,“你挨过打吗?”
钟念懵懵地摇了摇头。
“所以你不懂。”
曲桃深吸了口气,“父母打孩子的理由千奇百怪,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无能。”
“因为无能,管不好孩子,就打;因为无能,赚不到钱,为了发泄,就打;因为无能,经营不好一段感情,就打。”
“他们无能与成人世界对抗,就靠暴力虚张声势,而手无寸铁的孩子和omega,就成了最完美的发泄对象。”
“越是无能,对这个世界的恨就越深,打得也越狠。”
钟念盯着她愣了好半天,忽然问:“你也被打过吗?”
曲桃笑了,“当然,否则我怎么会去问他呢?”
有什么重物从心上碾过,钟念难过地垂下头,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玩在一起了啊,”
曲桃讲得风轻云淡,“还经常拉起衣袖,比伤痕大小。”
“他爸爸不常打他,气极了才会动手,所以我的伤痕总能赢过他。”
“有一次我被打得太狠了,半夜偷偷去找他,从他家窗户翻了进去。他拿了酒精给我处理伤口,大半夜的睡不着,他就做实验给我看。”
“我记得是什么法老蛇的实验,他倒腾了半天没成功,却把他爸吵醒了。他爸要送我回家,他拦在我面前,挨了他爸一记耳光,最后让我留下了。”
“我就去过他家那一次,因为发现他家也不比我家好,虽然大,但阴森森的,不像人住的地方。”
“你去过他家,应该懂我的意思。”
钟念沉默地点点头,如果不是有江传雨在里面,那个房子,他是不愿意进去的。
“打啊打的,我们就长大了。江传雨从进学校开始,碾压所有同窗,大概因为他成绩好,他爸几乎不再打他。”
“我就惨了,分化前景不明的女孩,成绩又普通,跟我的omega妈妈三天两头就被打,家常便饭似的。”
“后来有一次,我爸在家门口打我和我妈,街坊围了一圈,都只是嘴上劝劝,根本没人上去拉住我爸。”
“江传雨放学回来看到,直接抄了根钢管冲到我爸面前。”
“那是小学三年级吧,他已经比我高很多了,但在我那个alpha父亲面前,还是要矮了不少,又瘦,看起来根本不是我爸的对手。”
“我爸那天喝多了,没看清是谁,想连着他一块儿打,被他掰住手腕,鬼哭狼嚎地跪下了。”
“说是alpha,只会打老婆孩子的alpha算个什么东西?那天他被江传雨用钢管抵着喉咙,立下保证,以后不再碰我和我妈一根头发。”
“因为怕死,他还真没再打过我们,只敢嘴上不干净,但总算让我安全长大了。”
说完这些,曲桃停顿了很长时间,像是结束了一场噩梦。
钟念舔了舔嘴唇,轻声问:
“雨神在你眼里,是不是像超级英雄一样?”
曲桃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扯出嘲讽的笑,
“正常人会这样想?不好意思,在那种家庭长大的孩子,心理早就扭曲了,我不仅不感谢他,还挺恨他。”
钟念愣了,“恨他?”
曲桃点头,“恨他不早告诉我,以暴制暴是终止暴力的唯一手段。”
“如果早几年让我想通这个道理,我就能提前几年把那老东西弄残废。”
钟念蓦地睁大了眼睛。
曲桃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了然地笑,
“怕了吧?我可没说过我是好人。不能弘扬正能量,三观歪斜,还没什么礼貌,我这样的人,连写进小说都不配。”
“但我就是存在。我跟江传雨那种看了就让人糟心的童年,就是存在。”
“与主旋律相悖,如蝼蚁一样毫无美感的生活,就是存在。”
曲桃转过头,看着钟念,褪去眼里的玩世不恭,正色道,
“但江传雨比我好,比我勇敢也比我坚强,而且,比我善良。”
“他是个好人,从小就是。”
钟念狠狠地眨了几下眼睛,挑着字眼开口,
“我不是怕,而是……担心你那时候满十四岁了吗?但后来想了想,你肯定考虑得比我周全。”
他冲曲桃笑了笑,带点羞怯和讨好,
“那些杀不死你的,只会让你变得更强大。你马上就会拥有光明灿烂的未来了!”
曲桃怔怔地盯着他,好半天后溢出一声笑,
“你家真的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了?”
钟念:?
曲桃不在意地摇摇头,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冲钟念一抬下巴,
“你知道流浪狗跟宠物狗的区别是什么吗?”
钟念也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沙,没明白话题怎么转得这样快。
曲桃自顾自地往下说,
“宠物狗自信大方,见着人就会摇尾巴,见着同伴就会欢天喜地地上去交朋友,敢跟主人在桌上抢东西吃,没吃饱还会发脾气。”
“流浪狗见人过来,首先观察的,是人手里有没有拿棍子,遇上漂亮的宠物狗,他们不敢凑过去,只有看到脏兮兮的同类,才会小心翼翼地摇着尾巴靠近。”
“而当你拿着一块又香又大的肉骨头,递到它们面前时,它们也只敢嗅一嗅,不敢下嘴。”
“你得把骨头扔到地上,等它们反复试探,确定这是它们能碰的东西以后,它们才会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曲桃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短发被秋风吹得一团乱。
“在宠物狗的眼里,这个世界是爱和阳光,而在流浪狗眼里,则是伤害和黑暗。它们没有被爱过,对爱无比陌生。”
钟念想了想,问她,“你想说我是宠物狗?”
曲桃笑了,“不,你是那块肉骨头。”
江传雨的肉骨头。
因为太过美好,让他不敢相信自己能拥有。
钟念迷茫了,为什么是肉骨头?
不过他不打算继续问,知道了雨神的童年,让他对曲桃很感激,但又有些失落,
“你说的这些,有没有跟雨神的omega提过?他才是最需要知道的人。”
???
曲桃的眉峰都快挑进鬓发了,“什么雨神的omega?”
“他没告诉你?”
钟念一脸的怏怏不乐,“迟早你也会知道,他应该是有omega了。”
曲桃把毕生的涵养都用在了下面这句话上:
“谁跟你说他有omega了?”
钟念撇着嘴,一言难尽,“我看到、听到的……”
“你看到他跟omega在一起?你听到他说他有omega了?”
“也不是,但稍微想一想……”
“想屁啊!”
曲桃的涵养告罄,毫不客气地开炮,
“人那张嘴不是只用来吃饭的,更重要的功能是沟通!不要你想,也不要我想,有什么疑惑,要去问,去了解事实,去查明真相!”
妈的,两个傻子你想你的,我想我的,明明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儿,搞得一个比一个伤,毛病!
钟念被曲桃怼懵了,“什、什么意思?”
曲桃连连摆手,“什么意思你不要问我,去问江传雨,他那里有你想要的所有答案!”
正说着,他俩眼前晃过一个人影,曲桃顺手一指,“说曹操曹操到,喏,人来了……他怎么在跑圈?”
这下钟念也看到了,江传雨正绕着操场在跑步,速度还不算慢!
操场上活动的人群都停了下来,脑袋随着江传雨的身影移动。
钟念跑过去问徐婉,“雨神什么时候来的?排队的时候没见着他啊。”
“刚来没多久,因为迟到被老师罚跑圈。”
“罚几圈?”
“三圈。”
钟念看了看大汗淋漓的江传雨,又问,“现在跑了几圈?”
徐婉回想,“五六圈?”
向衡肯定道,“六圈,马上七圈了。”
钟念一愣,“你们干嘛不叫他停下来?”
徐婉摊手,“我们叫了啊,他根本不理,老师还追上去叫过他,就一直跑,停不下来了一样。”
“这……”
钟念回头去看曲桃,曲桃盯着江传雨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钟念身边,小声告诉他,
“吃了药容易犯困,让他跑吧。”
“吃了药?”
钟念愕然,“雨神……发病了?”
“嗯。”
曲桃拍了拍他的肩,“这次来得有点抖,多多担待。”
天色又暗了几分,阴云四散,风穿透了两件校服,吹起满身寒意。
钟念拢开被风吹乱的发,紧紧盯着江传雨不断移动的身影,心里晦暗不明。
晚自习的铃声响过,校园安静下来,沉沉夜色像浓雾,弥散到各个角落。
小径里的路灯亮了,投下一小块昏黄,陪着操场看台上的人影,沉默等待。
终于,操场跑道上那个不知疲倦的身影慢了下来,直至停止,他原地休息了几分钟,朝看台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