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执风的手轻抚过洛时的眼睛,他的眼中夹杂着微妙的冷意——洛时的眼睛没有任何外部和内部的创伤,他只是被某种力量强制性地丢了视力。
而……洛时的小指恐怕也是这样。
洛执风又抓起洛时的右手,他执笔的这只手的小指断掉,葬送了洛时身为皇子、或是身为臣子的未来的全部可能。
洛时紧绷着身体将手往后躲,不想被洛执风看到自己丑陋的伤口,但洛执风还是碰到了小指一小会儿。
——这根小指没有被斩断,也和洛时的眼睛视力一样,被人为的力量抹去了。
“很痛吧?”洛执风这么问洛时。洛时的手指还可能回复,但他身处这个从外界强行创造的记忆里时所感受到的断指的痛苦是清晰的、不含一丝减少的。
“不、不痛。”洛时嗫嚅着说。
他悄悄地用余光往上瞥了一眼洛执风苍白的脸,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兄长有哪里很不一样了。兄长的声音里带着种无法拒绝的自信?
就好像、就好像他无数次梦见的亲兄长会有的模样……
可这怎么可能呢?这只是奢望而已,他的母亲并不是洛妃娘娘,兄长也不可能是他嫡亲的兄长。
洛时的失望一闪而逝,映在灰蒙蒙的眼帘上很不引人注意。他随后很快像想起来什么一样,抓着食盒就往一扇门边快走过去——虽然,洛时仅仅看得到一点点轮廓。
“洛妃娘娘,吃饭了。”
随着洛时的声音响起,他转头惊讶发现坐着的洛执风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他推门了进来。
洛时低着头,小心妥帖地将食盒中的东西一件件摆放了出来。
洛执风则看着建立在这段虚假记忆中的洛妃,她看着还是温和的、宽容的,但他的母妃洛妃,此刻却头发凌乱地抓着枕头玩,变成了一种疯疯癫癫的样子。
洛执风看见了洛妃、洛青颜从有点温顺,傻傻的样子大变样的全过程。她突然躬紧了腰背,像是一头凶狠的母狮一样,双目放空地朝洛执风、或是朝那个她也找不到的虚空中的存在嘶叫说:“不是这样的!……我不允许!不允许!”
洛执风稍稍沉默着走上前,轻抚她紧绷得过头的脊背。
他大概猜得到他的母妃为什么会是什么样子,她猜到了有人想要颠覆她的记忆,她朦胧地感知到了系统对这个世界、她在的王朝的恶意——
洛青颜也知道这段虚假的记忆中的孩子不是她的孩子。
所以她被疯了,但即便是现在“疯”了,洛青颜却也依旧没有放弃过反抗,哪怕这样的反抗是多么的无力。
洛执风沉默了半晌,眼中的冷意同时也越来越甚,他看向在试图让洛青颜进食的洛时,倏忽间问他:“小时,你想当梁王朝的皇帝吗?”
不是梁国的皇帝,而是梁王朝的皇帝。
而在同时,一个暗卫朝梁王禀告:“陛下,执风公子头一次踏出了房门,未央所那边送来的膳食,据悉只是一些边角料。”
这个暗卫不太能理解,梁王倘若在乎疯了的洛妃的话,为什么不一道命令帮助他们摆脱这样受冷落的局面?倘若不在乎的话,又为何要事必躬亲地问询洛妃、皇子的近况?
梁王坐在座椅上,压住了自己的眉心,淡淡嗯了一声:“是吗。”
随后,他像是自言自语道:“洛妃疯了吗,我为此冷落她了?可我怎么记得,记忆里仿佛不是这样……”暗卫跪在下方,权当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很快,梁王洛黎商就挥了挥手,朗声道:“将几位相师请过来,寡人有事问询他们——”
第115章 天道之子(二)
“我、我没可能做到的。”洛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哆嗦了一下。
洛执风看着孩童瑟缩的样子, 却是没有再一步试图逼迫他做出选择。
他多少可以猜到洛时为什么会拒绝,他不是因为对皇位、皇帝的身份恐惧, 而是单纯的不相信自己有这个资格。
洛时惶恐不安, 似乎陷入到回忆中才这么迅速地拒绝和排斥——这必定牵扯到某些人对洛时的恶言恶语, 在洛妃发疯、“洛执风”病弱的前提下, 洛时并不好过。
且, 他又认为自己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婢女的孩子, 没资格肖想这样高高在上的位置。
但洛执风第一眼就看出了洛时面孔的熟悉来源于什么地方,他不是什么身份低贱的婢女生下的皇子,而就是在源世界原本世界线中洛妃、他的母妃的另一个孩子。
主系统的到来催生了洛时的生命,却又故意地篡改了洛时的真正身份, 让他成为被洛妃收养的小皇子。
无非是希望洛时因为这个非亲生子身份对洛执风产生芥蒂,让他们兄弟闫墙。又或是认为实际状况下的洛时有登上帝位的潜质。
洛执风揉了揉洛时的头发,蹲下身与洛时的目光平齐, 对他说:“先不要记着拒绝我。”
洛时小幅度地怯怯地点了点头。
洛执风的目光转向他刚才喂给洛妃吃的膳食, 点了点食盒告诉他:“现在,将这个作为证据, 告负责膳食的人怠慢敷衍。你应该知道将这些告诉给谁吧?”
食盒里的东西就算进食过一些, 却也能够清楚地看出来是怎样的残羹剩饭,怕是连负责膳食的人开的一点小灶都比不过。
洛执风凝视着洛时无神的双眼, 洛时是个很聪慧的孩子, 他虽被养成了这种怯懦自卑的样子, 可未尝没有动过一点反抗的念头。
洛时努力地辨认着洛执风的五官, 他只能看得到很糊的一团肉色,还有其上镶嵌的一种深黑的墨块。
但洛时还是很认真的描摹着,察觉到了洛执风身上最本质的改变。
良久以后,洛时说:“我……知道。”
说完以后,他就捧着食盒往外闷着脑袋走。洛时怎么会不知道找谁告状?他曾经一遍又一遍的在脑子里模拟这个场景,将这些话一次一次的重复熟练。
但倒最后,洛时还是一次次的泄了气,他不能……给其他人添麻烦了。直到现在,洛执风的改变才让洛时的心底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星。
他没注意到洛执风就像一个幽灵般坠在他的身后,脚落在地上没有任何声音。
*
洛时摸索着往前走,他走过这条路很多次,可以说是驾轻就熟。
一个声音突然在洛时耳边震响:“喂,瞎子!”
这声音是个圆润的孩童发出来的,他和洛时穿着大相径庭,一看就是娇养着的孩子。
洛执风的脚步也跟着洛时一停,这个圆润的孩童外貌和洛时有点几分相似,应该就是……和洛时同年出生的一个更受宠的皇子。
圆润的孩童声音还显得有点软糯,但洛时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脸色大变,甚至试图直接朝着一边的地上滚过去。
洛时身上立刻沾满了灰尘,不过他死死抱住了食盒,将盒子的棱角往自己肚子上按。
洛时记得这个“哥哥”做的全部的事情!这位圆润皇子喜欢摆弄一些尖锐的东西,上上一次用植物的刺扎在洛时胳膊肘上,上一次带了没有打磨好的箭头,搭在小弓上来个万箭齐发……
洛时至今都能想得出来那些箭头扎在身上的痛感,留在他手臂的淤青半月都没有消去,还好在那时候都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受了伤。
有了一次教训后,洛时绷紧了脸,裸露在外的皮肤随着他的滑动被地上的草、石给割伤,他宁愿付出一点点代价也不想要遇上自己这个哥哥!
更何况,他不能让兄长发现他受伤了……
圆润的孩童洛盈生说:“你干什么跑,爷今儿不是找你试弓箭的,而是找你来试这个的!”
洛执风看着圆润洛盈生拿出了一把小柄的钝剑,盈生满不在乎地说:“他们说这种剑扎不破人,我就想试试它能不能捅破人的肚子!”
说完,他一把抓住无法辨认方向的洛时手中的食盒,就拉着洛时往那把小剑上戳。
洛时感觉到危机,但他硬生生一句话也没坑,拼了命地就想要保住食盒。
在圆润洛盈生要得逞的时候,带着一张手帕的洛执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一把将洛盈生给提开。
“兄、兄长?”洛时愣了,左右摸索着,根本不敢相信洛执风居然会跟在他身后。
洛执风想得明白,他需要在离开前,尽最大可能的让洛时他们处于一个最安全的境地。
这些家伙对洛时的欺凌不是一日两日,但这些孩童的恶却最主要来源于他们最亲近的人的言传身教。
洛执风就要抓着这根链子,顺藤摸瓜地借对洛盈生做的事情,来警告之后的大人。
“我知道你!你是那个病秧子!”圆润洛盈生左扭右扭看清楚了洛执风的脸,他看清后显得更加肆无忌惮,“你干什么,放我下来,我这是在和弟弟玩,你这做兄长的不该好好照顾我吗?”
洛执风定定凝视他。圆润洛盈生也看着这个看着着实有点弱不经风的哥哥,看他和个文弱书生没什么两样的体型,努努嘴不屑地就要骂出声来。
洛盈生刚要这么做,就瞥见洛执风忽的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好看,苍白的皮肤像是白玉般,眼眸也像是洛盈生把玩的一种珍奇的黑石头。
可无端地,就有丝丝凉意直冒上洛盈生的骨髓,叫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更别说像往常那样盛气凌人、破口大骂了。
这笑得很轻、很柔,几乎没什么力道,像是轻飘杨絮的哥哥放下了洛盈生,却又在下一秒用两根手指轻轻压住了洛盈生的脖颈。
那一刻,洛盈生只觉得身体一麻,回过神来小剑就落到了洛执风手里头。
“你觉得这是玩具?”洛执风问他。
“当然!”洛盈生理直气壮回答,“你个病秧子打不过我的,还不快把我的玩具放下来,不然我拿你试玩具!”
“你也知道玩具有害?”这小胖子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他知道啊,那又怎么样,反正母妃会给他摆平的!
小胖子身边的侍女也恰在此时匆匆赶了过来,她连忙说:“殿下,请原谅殿下的无心之失,他只是有点贪玩。”
“昭仪娘娘在等着奴婢接小殿下回去。”侍女低着头,搬出了王昭仪的名字。
王昭仪就是后宫里最作、最不好惹的一个妃子,她靠着在梁王面前陷害同年进宫的一位秀女上位。
在有了实际名分后,不但没有偃旗息鼓,反倒愈演愈烈,可却一直没有遭到任何惩罚,几近后宫内横着走。
侍女这么一说,隐含着一点威胁的意思。
您一位被冷落的皇子,要是再惹怒了王昭仪娘娘,那岂不是就更没有任何翻天的可能了?
洛执风动了,他一把松开拖住的小胖子的衣服,就在这小胖子大喊大叫着要扑向侍女随时准备哭诉的时候,这细竹般纤细得过分的青年隔着一条薄如蝉翼的手帕,将夺来的小剑剑身抵在了小胖子的腹部。
洛执风偏了偏头,微微笑着、慢吞吞说:“你觉得隔着这条手帕,我能刺穿你的腹部吗?就算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但剑在手,总也可以做些什么的吧?”
“殿下!”侍女惊叫出声。
他们在欺辱别人的时候,就是打定了主意觉得他们会忍气吞声。但谁也料不到眼前这遭冷落的皇子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不仅没有忍气吞声,还像是、还像是……
直接发疯了一样!
小胖子看着洛执风此时的笑容,忽然像看着什么恐惧的事物一样,想要跑的身体突兀僵直停下,滑稽得不像话。
而随着这种恐惧的念头蔓延上来,小胖子就更直观地体会得到小剑尖端的那种尖锐感,它戳着自己的肚皮引来一阵轻微的晃动。
它真的不会戳破自己的肚皮吗?它真的可以戳破自己的肚皮啊!
“啊啊啊!你拿开!你拿开!”小胖子压抑不住地惨叫起来。
“殿下!殿下!您……”侍女也在这时候脸色苍白的冲上来想要阻止洛执风这么做。
洛执风在这时候身体摇晃了一下,嘴角渗出来一点鲜红的颜色,面色也因此显得微有潮红。按理说这样的病人很好制服,但侍女面对着这样的洛执风只能够生出来点无力感。
同时她也没办法阻止地从心底生出来点恐惧,人可以制服人,但人面对疯子的时候,却会一下失去分寸——
因为疯子无法控制,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命也可以不在乎!
这一番胶着下,侍女听见剑刃划破布料的一声碎响,她和小胖子都相同的惊惧不安,小胖子更是汗毛耸立,睁大着眼睛看向自己的肚子,他看到了粘在衣料上的一丝血迹。
“我的、我的……”
我的肚子破了!!小胖子大脑一片空白,像是当真听到了来自地狱的丧歌,来自于血液和洛执风的恐惧摧枯拉朽地击溃了他的理智。
他甚至来不及去发现洛执风不过是在他的软软的肚皮上划出了一条浅浅的血痕。
到这种境地的时候,小胖子才能感受到洛时被他用箭戳,用刺扎时候的恐惧,不,他感受到的是更加恐惧的东西!他不知道为什么甚至连躲避的勇气都生不出来,仿佛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洛执风的语气一如刚才的平淡,带笑,但在这时候他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只会被解读出一个词语——
疯子!
他说,笑容落在两人身上颇有着诡谲的味道,带着丝和他们见到过的洛妃发疯相似的疯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