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无人说话,气氛颇为压抑。
陈默有些不安。他之前听得一清二楚,魏哲在电话里讲的是“我把刘易昀给打了”,魏哲没有告诉赵叔实话,而是自己揽了打人的罪责。
陈默担心那个叫做刘易昀的可能来头不小,他一拳将他揍成那样, 或许会给魏哲带来不小的麻烦。
不过陈默没有后悔。
刘易昀狰狞的面孔不断在他的脑海中浮现,歇斯底里的喊声不停在他的耳朵里回响。“你妈是疯子,你疯病遗传自你妈, 你是个杀人犯,你杀了你表弟!”
他凭什么这样说魏哲?!
陈默自觉打轻了,要不是魏哲拉开他,他肯定会再狠狠地踹上几脚。
陈默侧头看向魏哲。
魏哲自从在天桥下给赵叔打了一通电话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此时此刻,他安静得就像一只遭到重创的小兽,仍然保持着刚上车时的那个动作,只是眼睛已经闭了起来。车窗外街灯不时闪过,印得他那张俊俏的脸忽明忽暗,一眼瞧去,仿若他整个人正游走在光明与黑暗之间。
莫名的,陈默又心慌了。这样的感觉太过熟悉,正如那日天台之上,魏哲轻吐四个字——“没有理想”,那生无可恋的气息似乎浸透进无处不在的空气里,满满的全是无奈!
陈默不敢开口,他怕惊到魏哲。他怕魏哲以为他很在乎那个刘易昀的话。他怕魏哲对他产生误解,自此和他生分。
陈默回过头去,盯着挡风玻璃。百万豪车开得特别平稳,挂在玻璃上的金色平安符几乎一动不动。车子开上三环,前方是灯火如龙的长路,漫漫通往远方。
“你们总算回来了!”早已得到消息的王姨站在大门口焦急地等待,见到车子开过来,赶忙迎上前。
魏哲先下车,然后是陈默。
王姨上上下下细细地打量了魏哲一番,见他没出任何问题,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先上去洗澡吧!好好睡一觉。”她小心翼翼地说道。
她的态度瞧起来就像是在哄一个随时会爆发起来的孩子。
却魏哲没有回应她,而是转过头来,对陈默说出来了这一路回来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我先上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这说着,他就双手插在衣兜里,头也不回地进屋去。
魏哲心情很不好,毋庸置疑。陈默毫不怀疑,今晚他要是和以往一样,找各种借口去敲魏哲的房门,铁定会被他一脚踢飞。
陈默伸手抓了抓头发。
王姨抱歉地冲陈默笑了笑,大有“我家少爷现在心情不好,我得去看看他,招待不周,还请原谅”的意思。她很快就转身跟着魏哲上楼了。
赵叔坐在驾驶室内,刚好此时一个电话来,他一手按在方向盘上,一手拿起手机。看到号码,他脸上的肌肉不经意地抖了两下。
“是,是。”赵叔一边捏着眉间一边回应。通话时长约有十分钟,他将电话挂断。
陈默敲了敲玻璃窗。
赵叔抬头,摇下窗子。
“那个叫刘易昀的家伙是我打的。”陈默一开口就是这句话,“一人做事一人当,跟魏哲没关系。”
“什么?”赵叔大吃一惊,“你打的?”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
“对。”陈默点头。
赵叔低下头看了看刚刚放下的手机,又抬头瞧了瞧陈默。
“你们把我交出去吧!我不会有事的。”陈默信心满满。
赵叔不解:“你就这么自信?”
陈默道:“我的力气有多大,自己清楚,一拳而已,那家伙顶多鼻骨骨折,我一没触犯刑法,二没成年,我怕什么呀!要倒霉的……”他笑了笑,“也该是我那名义上的监护人,我的舅舅呀!”
王叔怔了片刻,继而轻笑起来,边笑边摇头:“你这小子,懂得还真多,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才刚上高中。”
“十六岁已经快成年了。”陈默道。
“得,刚得了未成年的好处。现在又想着要成年。”
陈默双手搭在车窗上,看向赵叔:“魏哲他傻,只想着要替我扛着,却没想过这要真的是他干的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他上周五打架,这周一打架,今天要是再打架,他爷爷岂不是要从京市冲过来揍他。”
“爷爷?少爷跟你讲了他爷爷?”这一回赵叔可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原就特别看重陈默,现在他看向陈默的表情更是越发和蔼起来,“果然少爷对你是不一样的。”
陈默:……
赵叔你听别人讲话到底能不能听重点?还有魏哲什么都没跟我说,你们魏家老爷子什么脾气,我开了上帝视角,本来就知道得一清二楚。“果然少爷对你是不一样的”这种话就请不要乱说了……
陈默一脸便秘地看着赵叔。
赵叔准备开车:“刚刚是刘小少爷小姨的电话,她是我们少爷的二舅妈,唉,”他叹了口气,“严格来讲,刘小少爷算是我们少爷的表弟。”
陈默讶然,竟然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别怕。”虽然陈默表示他一点都不畏惧,但赵叔还是安慰他,“刘家不敢跟我们魏家闹。刘小少爷对我们少爷有误会,本来就是他不对。说实话,这次要不是有你在,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少爷那个脾气……”赵叔突然闭嘴,他似乎察觉自己说错了话,缄默了三秒,然后才尴尬地伸出手去,拍拍陈默的手臂,道,“没事!后面的事情我们大人会处理好的。你快上去休息吧!”
赵叔去处理今晚的事情了。
陈默蹙着眉头走回自己的房间。进去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魏哲的房门紧闭,一如既往。陈默又一次抓了抓头发。
他坐了下来,打开电脑。
却在电脑显示屏“啪”一声亮了起来后,他才陡然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
“啊……”陈默趴在电脑前,抑制不住的烦躁,“忘记问赵叔律师函的事了!”
关于徐琳娜散布谣言一事,陈默想的也不复杂,无非就是要让她当众道歉,使真相大白。而徐琳娜这个人显然是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家伙,陈默便想委托律师事务所,弄份律师函,警告她若不道歉就告她诽谤。徐琳娜的行为确切来讲已经犯了诽谤罪,若真要细究起来,陈默不怕告不倒她。只是双方都是未成年,打官司又是件特别麻烦的事情,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陈默觉得根本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一个律师函吓吓她,逼她当众道歉就够了。
“这种女人!”此时陈默有点抓狂,“后天在学校里肯定会到处乱说!”他不敢想象魏哲好不容易换了学校,结果还是流言蜚语漫天乱飞的情景。
“明天一定要记得跟赵叔讲,快点请律师发律师函。”陈默心道。
这般想着,他打开了海角论坛,进入了青青校园版块。
自从周二那天他在广播里揭开了他舅舅一家的底,青青校园里污蔑他的那个帖子就再也没有人不断顶起。陈默把这种情况理解为徐琳娜认为帖子已经没用了。他并不觉得徐琳娜是害怕了,若真的害怕,她该把帖子删掉才对。
陈默手中抓着鼠标,一页一页地往下刷,他本想看看那个帖子掉到了哪里,却想不到,在第二页,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出现了。
有人发帖:
请问手腕的动脉在哪里?
心里似乎有个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陈默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涌动了起来,冲向大脑。
手好像不听指挥,他点开了这个帖子。
主楼:如题。
一楼:我爱你呀小宝贝!手腕的动脉被我藏起来了,你找不到的。:)
二楼:楼主,你是不是有抑郁症?严重的话要去看啊!
轰隆!陈默脑中剧烈一响!抑郁症!抑郁症!!
他睁大了眼睛,心跳开始无法抑制地疯狂加速,最后快到他只能捂住胸口捏紧了鼠标。
天哪!世上怎么会有他这样蠢的人!魏哲他,魏哲他分明是得了抑郁症呀!
眼泪快流出来了。记忆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天台上,像飞鸟一样直扑而下,自己剪断了挣扎了许久的生命……
陈默踉跄着起身。不行!他要去看魏哲!他必须去看魏哲!
“咚咚咚,咚咚咚……”陈默不停地敲门,却里头毫无声响。“魏哲!魏哲!”陈默大声地叫了起来。依旧无人回应。
心跳,快得可怕。耳边全是激烈的轰鸣。陈默抓住门把用力一扭……
门没锁!
一丝喜悦涌了出来,但在进屋之后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熟悉的房间空荡荡,窗户大开,月色朦朦,树影暗动。
人呢?魏哲人呢?
“魏哲!”陈默大叫。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写到了。
帖子内容缘自百度知道。抑郁症患者搜到了泪流满面。
第28章
陈默惊恐地冲到窗口,向下面望去。这是记忆带给他的反射, 他不愿去想, 但禁不住这样去做。他害怕那个从天台上纵下的身影和魏哲重合。
三层楼并不高, 大约离地十米。窗户下方是松软的泥地, 整整齐齐种着五颜六色的鲜花。黑夜灯光淡淡,花丛影影绰绰,风景一如既往。陈默幽幽地长吐了一口气, 他双手抓在窗台上, 力量大到手指仿如嵌入砖石而不自知。
魏哲, 到底去了哪儿?
陈默抬起头来,向前方望去。
不远之处,隔着一条公路, 是渔火如星的汙江。江水暗暗, 卷着无数激流向大海奔腾。陈默不止一次看到魏哲默默地站在这里,向那边远望。
陈默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猛然转身,疯似地冲出了门,朝楼下奔去。
在二楼处,他遇上了正在往上走的王姨。
她一副担忧的样子:“小默,怎么了?我听见你在喊我家少爷……”
“魏哲不见了!”陈默急忙打断她,告诉她这个让自己惊慌害怕的事情。
却想不到王姨毫无意外地“哦”了一声, 对他说道:“少爷出去了,他跟我说他要出去走走,我看他心情不好, 他肯出去走走也好……”
“什么?”陈默不敢相信王姨对于魏哲的离开居然是这种态度。“他、他这种状态……王姨你竟然让他自己出去?”陈默满目焦虑,声调难免提高。
王姨讶然:“怎、怎么了?少爷他怎么了?”陈默的反应吓到了她,她的脸色骤然煞白。
“没什么。”陈默突然发现自己不该责怪王姨,王姨她什么都不懂,看到魏哲难得肯出门走走,她心里反而是欣喜的。“我就是太担心他了。”陈默说道,“对不起,王姨,我吓到你了。我去找他。”这说着,他就绕过扶着扶栏的王姨,“噔噔噔”飞快地跑下楼,像支飞箭一般冲出了门。
没有人!整个世界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道魏哲得了抑郁症!
魏哲父母双亡,爷爷把他扔到了F市,在他之前,魏哲没有一个朋友。
王姨和赵叔虽然关心魏哲,却完全意识不到他的反常,只以为那些是他脾性使然。
普天之下,竟无人知晓魏哲的痛苦。
冲出别墅区,站在人行道边。对面红灯闪烁,路上车辆滚滚。
陈默赫然想到书中所述:魏哲认为自己会早亡,便存了精子在精子库里。原来他还觉得这是作者为了铺垫反派悲惨的命运,而瞎编出来的垃圾情节,却现在想想,这分明讲的通。
魏哲他恐怕早就存了自杀的念头!
而魏哲三十二岁那年车祸身亡……
莫非就是自杀?!
陈默心悸,死死盯住前方的红灯,等它倏地转绿,他第一时间就奔了出去,穿过斑马线,来到了马路对面。
马路对面满满一排刚种下的细矮白杨,郁郁葱葱的青草黄花从黑色柏油路边大片大片地铺下,直直延伸至汙江的堤岸。
陈默从刚刚建好的江滨公园入口处进去,下了石梯,踩上了软软的沙滩。
虽然书中写明了魏哲将于三十二岁那年“意外开车冲下悬崖”,可他这个时候还是怕魏哲会想不开。
陈默对这本书的节操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都能把他这么一个无辜的现世之人拖进来,还能指望这本书按部就班一切照常?
或许,这本书早已崩坏。
陈默心跳如鼓,看着远方灯火辉煌的跨江大桥,沿江逆流而上。
沙滩并不大,走不过百米就是尽头。接着要爬上一个石头砌成的江坝,在上面行走。
吹着冷冷的江风,陈默急跑了大概十来分钟,然后,他见到了一个黑影。黑影坐在堤坝上,抽着烟,一个小小的红光随着他抽烟的动作忽闪忽灭。
陈默的劲像是一下子泄没了似的,他顿时蹲了下来。
魏哲!是魏哲!特么好想哭是怎么回事!妈蛋!
江风带水,扑在脸上好像迎着一场毛毛细雨。
魏哲坐在堤坝上,望着前方一个个疍民的船房,默默地抽烟。这是他的第二根烟了。
他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轻轻地抖了抖。烟灰顺着堤坝徐徐飘下,散落在看不见的空气里。
他狠狠地又抽了两口,仿佛带着一种决绝。他将烟扔了出去,红色的星点沿着寂寞的抛物线坠入江中。他站了起来。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魏哲。”
魏哲愕然转头。
竟是陈默在黑暗之中朝他走来。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直到陈默站在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