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勺和乐让齐应,路刀嗯了一声:“保重,但愿我们能活着再吃一回火锅。”
他抽出斩龙刀,刀背猛地拍了一把这团荆棘焰,喝了一声:“走起!”
这荆棘焰护卫着的大团子便以赤阵为跷跷板,一个跃过一个,很快离开了戾气狂喷的源头中心。滚出了最后一个赤阵后他们正赶上飞过来的白龙,被白龙大脑袋一顶,接力似的顶飞了出去。
七团大火熄灭消失,路刀看了一眼赶过来的白龙,握紧斩龙刀看向了地下。他的体表灵纹疯狂流走,无数狂乱的戾气恶念充斥了整个识海,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每一缕戾气都在邀请他汇入队伍,一起征伐天地,践踏万物。
他沉浸在这万恶的起点、终末里,仿佛回到了初化器形之时。他的降生就在这呐喊哭嚎里,在永无边际的恶里。自他化生出灵智成为生灵之一,他最恐惧的就是这一天。
这一天是回归本源,也即是直面自己与生俱来的浩瀚黑暗面。
但就如人难逃一死,他也难逃这一天。
路刀浸在这黑暗里,身体是解开了禁锢状态的极度舒适,放任理性的掌控回归混沌的本源还会更舒适。
他面无表情地收了斩龙刀回灵脉里,闭上眼睛运起所有灵力轰击本源,回忆着曾经抽出本源的感觉。
“小刀,活下去,我们一起活下去。”
那是三千年前的青龙问贴在他耳边说的。
本源的禁锢打开,他的本相显形。
路刀睁开眼睛抬头,看见了悬在头顶上酷似斩龙刀的本源戮刀。
他的本相漆黑阴森到极点,刀身上还有斑驳的裂痕。但一缕至清的龙脉填补了他的裂痕,纯净的蓝色微光渗透入漆黑的内里,温柔又强悍地侵入刀魂之中,霸道地成了勒住他堕魔的最后一根蜘蛛丝。
路刀脚下浮现了鲜红的赤阵,从半空一直指向地面,一口气凝造出了二十一个环绕着荆棘焰的阵法。
路刀头上的角冒了出来,头顶的本源刀缓慢地坠落到他眼前,龙脉的蓝光刺进他流淌着灵纹的瞳孔里,把野生的戮刀驯成了家犬,牢牢地绑着他悬在深渊的水面上。
他握住本源刀,天地浊气和天地清气一并汹涌,无数古往今来的神明万灵一同咆哮生者之尊严,死者之不朽。
路刀握紧刀,另一手取出匣子,震碎匣子封印取出琴弦。地面涌出的戾气瞬间发生了变化,同一起源的戾气拼命地先行破土而出,收聚成至高的浓度朝着路刀冲上来。
路刀随手把琴弦缠在了手上,两手一起握住本源刀的刀柄,握住了一直以来都羞于面对的自己。
二十一个赤阵抵御疯狂而来的仲影,尽头的路刀龇开了獠牙,体表灵纹暴虐游走,手中本源刀光芒大作。他在空中向下俯冲,横刀向尽头劈砍,赤阵一个交叠一个,荆棘焰越来越密,鲜红色的阵纹逐渐累积成可怖的暗红。
二十一个赤阵终于叠合为一,压着那团浓黑的戾气向地面匍匐,握着戮刀的路刀嘶吼着一刀下去,把三千年来的怒火和反抗一并宣泄而出。
赤阵一瞬扩大覆盖住整个魔都,凶厉的戮刀一刀刺进纵横裂缝的中心,扩散在外的如潮戾气逃不出去,瞬间被地上的刀抓着往回流。滔天黑雾全往地上的人涌去,汇流入他重创过无数回的灵脉,而后被他引渡入手中的本源刀,悉数按压着滚回赤阵镇压下的地底。
他一个人一把刀扎在偌大的天下地上,与被刺在刀下的亡魂齐声怒吼,瞳孔深处由猩红同沦为漆黑。
他扛住了天地戾气总量的摧折,这个争取到的一刹那足够了。
天际的白龙嘶鸣着而来,地动山摇地降落在赤阵上,以路刀为中心盘起来,全身的龙鳞同时爆发白光。
一黑一白,一刀一龙互为攻守。
白龙在路刀身后仰首,龙吟声响彻云霄,地面破碎的三方守护阵再次凝聚出阵纹相反的雏形,这一次只分裂出两条道路,一条向南的涅槃谷,一条向西的万山白虎。
戮刀身上的蓝色龙脉暴涨,一束灵力随着白龙的咆哮冲向天际,穿破了阴霾。
白龙和路刀一并嘶吼,地面下的天地戾气惨厉哀嚎,被逆行的引流阵抓出来分裂出两股,毫无反抗之力地押向两个旧神所在。
分裂之时却有一团戾气硬扛着不肯被分流出去,反而在这狂乱里挣脱了不同源的戾气聚为一体,奋力冲破了阻碍,沿着戮刀刀身拼命向上,附在了路刀手心里缠绕的伏羲琴弦。
*
彼时,远处的仙界,旧时的东山,取回了记忆的新生偃师临时造出了一把粗糙的琴身。
“你当初为了修补东昆的剑脊访遍了山川,取了燧人火和扶桑木为熔铸材料。”东山再起低头看着他手中逐渐成型的琴身慢慢说,“真庆幸你找到了扶桑木,补好了东昆后还有存余。”
偃师没有吭声,指尖泛着过度透支灵力的灵纹,动作快得化出了残影。
那把曾经的伏羲琴是远古时仲亚两位父神一起做的,本身是把神性极高的灵器,这么仓促之间要让他做出一把具备神性的琴难得要命,所幸只配一根琴弦,否则估计得取龙脉和朱雀心羽并入不可。
“抱歉,时间实在仓促。我用一千年的时间化而出形,再蓄了两千年光阴的灵力,涉天地时也很快就将力竭,我的机会只有一次。我需要等青龙先苏醒,商榷出对策并加以实行,还有戮刀东昆的修为等等,一切条件都难以聚齐。这次是唯一的时机,我只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你记起所有,还要帮我做琴身,真的很抱歉……”
卢偃眼底全是血丝,一边疯狂造物一边漠然地听着,对面前这个亚的虚影没有半点反应。
就在此时,轰鸣声从魔界方向传出来,几乎响彻了天地。卢偃的手一顿,低头又加快了修造速度。
东山再起转头看过去,在龙和刀的嘶鸣声里听见了夹杂在其中的微弱呼唤。
穿过数千年,甚至数万年,那声音依旧如此熟悉。
他怔了片刻,旁边的偃师忽然也吼了出来:“好了!!”
东山再起低头,一把仿造了七分的无弦伏羲琴身塞到了他怀里,卢偃的手鲜血淋漓,染红了琴身边角。
偃师冷冷地盯着他:“伏羲琴造好,这罪该你赎了,父神。”
第82章 劫后
混沌。
“由善入恶容易,由恶趋善太难。”
“天地生灵善恶相生,并不分明。但善易弘扬,恶难磨灭。自生灵而出,其心便生妄欲之念,这二者并存,持有平衡。”
黑雾如河川溪流般被放逐出魔都,宛如从潘多拉魔盒里放出的阴暗。
路刀死守着本源,靠着刀上龙脉捍卫本智。
白龙运灵支撑整个新阵的运转,巨大的爪子紧紧抓着地面,龙身之下两阵交叠。
一刀一龙处在天地戾气狂乱的阵眼,透支了灵脉,继而抽本源,咬牙与地下的众魔对抗。
处于风暴之中意识不到时间尺度,他们只觉得仿佛镇压了千百年一样漫长,仿佛身躯都化成了磐石,变成了僵硬的雕像。
与仲魔抗衡之中,路刀撑得艰难,唇齿间无意识地磨着温浓的名字,用这条龙来抵抗。
白龙眼睛里一片混沌,灵纹流淌过每一片鳞片之间的缝隙,攀附到他眼角,戾气也如蛆附骨地顺着他裂开的灵纹粘上来。魔与神对立,大部分魔难以受神感化,大部分神却容易受魔同化。
神在九天上,以最高视角守护族下的众灵。神保持断情绝欲,维持天道指向,神本该是完美无缺的守护者、善与强大的代名词,他们与恶绝缘。
——原本该如此。
然而好笑的是引流出去的那些戾气里,大部分是当年诸神自身的恶。更好笑的是,白龙感知到了那些神的恶,它们也来撕扯他的灵智,想让这条龙沦为戾气的温床。
因为在这引流途中,它们发现降了神格的白龙不再是那个无欲无求的楷模,这家伙心里也潜藏着恶念。
那你这家伙还装什么?来和我们一同沉沦啊,放下那个枷锁一样的身份,来放纵,你会发现怎样的痛快!
诸如此类的声音在白龙识海里此起彼伏,诱惑得很。他将戾气不停引流出去,也有戾气在被驱逐前拼了一口气来恶心他一把,都在想方设法地把他带进沟里。
起初他沉默着引流戾气,任由它们喧嚣,后来他也撑得困难,有些暴躁起来。
本源里的小青年站了起来,对着周围环绕的黑雾爆粗口:“滚!谁跟你们一样缺德!?”
知道自己有传染病是一回事,知道后还恨不得多传一个人那是另一回事,缺德缺大发了。谁没有想做坏事的时刻?只是有的沉沦付于实践,此后不可自拔地积少成多,自己从良民成了铁窗汉,非但不愿思过,还转头怨天尤人责怪全世界,巴不得更多的人来和自己同流合污……恶念源源不绝,何其险恶。
白龙不为所动,继续引流戾气外泄,头顶龙角因透支隐隐出了裂痕,但悍然意志在镇,此身便稳如泰山。
被引流的戾气哀嚎,逐渐被分散、被撕裂,好不容易聚合而化出的群体意识被一点一点拆解。失去了抱团取暖,剩下的到底是些不敢见其天日的阴暗残影。
最难捱的时刻熬过去,白龙喘息着收尾,眼前一片暗红,看不清楚周遭,只能凭直觉感知戾气的程度。
那么多戾气经流过身边,那么多嘈杂的声音,他感知到众多,最在意的却没有出现。
没有长易,烛龙未仰也没有。
而剩下的唯一撼动不了的戾气团凝聚在路刀的刀下,其它的,已经悉数驱逐出去了。
两条灵力凝造的输送通道在天边慢慢消失,黑雾被驱往两个方向,等待被稀释,被消解。
抓进了地面的龙爪缓慢地挣出来,血丝从无数鳞片之间淌出,温浓慢慢化了人形,疲惫不堪地半跪着。他把额头抵在路刀的后背上,嘴巴一张血便从唇齿间溢出,整个人透支得体表的灵纹裂开,白衣不成样子。
温浓一咳,血不小心溅到了路刀后背上,路刀体表温度瞬间上升。
“嘶——真烫。”他咕哝了一声,人却往路刀身上靠。他眼睛看不见,感知到的事物反而异常敏锐,有一道影子正在往这里赶,来得很及时。
路刀的手一直在发颤,地下的古魔被成功分解,他的识海空了一大片恶念,但压力也没有减弱。缠在手上的琴弦勒出了伤口,整把戮刀全被仲的戾气包围撕扯着,镇得很艰难。
温浓的手忽然从后环抱住他,像是看不见一样,慢慢顺着他胸膛向上摸索,最后停在他嘴唇上,鼓励一般。
路刀张口舔了舔,而后用獠牙咬上了。
温浓另一只手也伸出去,顺着他胳膊而去,按在了路刀握紧刀柄的两手上。
“可以了。”他凑在他耳边说,路刀颤栗着拔出獠牙,却没想到他说的可以不是指这个。
温浓抓住路刀的手,不容置疑地带着他将戮刀拔了出来。
路刀猝不及防,吓到破音了:“温浓!”
“乖宝,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温浓小声说,“现在这个麻烦,得让正主解决了。”
戮刀拔出,地面巨大的赤阵停止运转,那一魔的戾气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黑雾无序地弥漫在半空中,齐往路刀手上的琴弦而去。
温浓闭着眼摸着路刀的手:“快把那东西还他。”
路刀没辙,言听计从地扯下琴弦弹向半空,那琴弦顷刻间便被黑雾环绕住,衔在了半空中。
路刀一只手横着刀守在身前粗喘着气,血从裂开的灵纹纹路里不住下淌,他警惕地看着空中混乱的黑雾,另一手紧紧地抱着他的龙。
“别慌。”血从紧闭的眼皮下流出,他靠着同样狼狈的路刀轻笑,“治他的人来了,你能看见么?”
路刀微微甩了头,甩掉脸上血珠向外眺望:“看见了,有个不认识的人抱着个大木块飞了过来……”
那白影御风而来,停在半空中,抬手遥遥对着黑雾,掌心收拢,运转的灵力澎湃,仿佛想将那残损的恶戾意志聚集起来,从中与故人的三两残影重逢。
熟悉而庞大的灵力在半空中持收网之势,弥漫在空中的大团黑雾察觉到了遥远的气息,一时停下了扩散,含着那一段琴弦微微地抖动了起来。黑雾在灵力网下拼命地往一处凝聚,最后聚出了一个模糊的,漆黑的虚影。
他不敢置信地缓缓转身,看见了抱着琴身的白影。
两个虚影隔着一段距离对峙。都是虚影,都是执妄,一道虚影澄净如白云,一道浑浊如污泥。
白影垂下手,轻咳了两声,抱着琴身对他说:“给我吧……你一惯弹不好,还是给我吧。”
千年之后的相逢,第一句话仿若昨日。
黑影呆了一会,不敢向前而去,只慢慢松了手。那段琴弦从他手中漂浮起来,飞向了另一虚影手中。
他接过了琴弦,抱着琴身降落到了地上,已有些站不稳,却故作自若地坐在了地上,展开那幸存的琴弦,想接在琴身上,却错手接不好。
或许是灵力耗得将近,或许是确实不熟手,又或许他纯粹不想接。
他抬头看向那呆滞的黑影,笑了笑:“抱歉,这却是你擅长的了,我接不好,你能不能帮我接?”
黑影干杵了一会,才从半空中慢腾腾地飘了下去,蹲在了对方面前,迟缓地先伸手摸了摸那只有单弦扣的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