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开个全体讲习大会,嵇鹤先一个障眼法,把这张脸给遮住了。放在前世,这张脸就是自带聚光灯,谁看都心神浮动。
夜色静谧,烛火摇曳。他解散了发丝的束缚,感到微微困意。
厉三多次强调不能动用灵力,特地在洗浴的隔间备好了热水、换洗衣物。路听琴没有费心再去琢磨怎么用净身决,简单泡了下澡,入睡。
药师谷的被褥,带着烤过的温暖气息。他在之前连番的折腾下,心神俱疲,很快陷入梦境。
这一次路听琴睡得很熟。
没有惹得人心里怅然的小鸟,快乐地绕着圈。没有衣衫褴褛的小可怜,干着杂役的活被混混们欺辱。没有任何……关于龙崽子徒弟小时候的影像回忆。
他的梦里,出现了一个成年人。
一个如清风冷月,山崖孤松,立在那里,就另四周压力剧增的成年人。
路听琴:“……”
不用担心啊,我的睡眠很充足。他这么想着,疲惫地站在梦境中,感觉眼底的黑眼圈更深了些。
梦中人哼了一声,走近,脸庞上轻笼的薄雾散开。
路听琴一瞬间忘了呼吸。
这是一张他刚才,在镜子里看过的脸。
仙气愈弱,戾气更深,纤长的睫毛微微遮住眼眸,神情阴翳。整个人笼着一层微弱的黑色雾气。
“愚蠢。”梦中人轻声斥道。
他们相视而立,四周是一片空茫的白色空间。路听琴低头,梦中人的胸膛处,插着一柄染血的剑。
路听琴胸口一窒,手揪住衣襟。他感到一股不属于他的情绪,骤然在白茫茫的空间中回荡,激荡在他的胸口。
仿佛有魂灵在哀叫,在嘶喊,在不甘,在质问。他艰难抬头,见梦中人握住胸膛的剑,用力一拔。无数黑暗与血光,在梦中人烧灼成焦状的心口处涌现。
梦中人面色清冷,依然如山之巅、月之仙,皮肤却龟纹般道道皲裂,渗出血来。惨不忍睹的身躯浮到空中,四肢不正常的摇晃,显然骨节已断。
路听琴艰难开口道:“你是……坠月仙尊。”
而且是原着中,经过种种磨难,被彻底偏执、黑化的男主报复后的样子。这是预兆的梦吗,说明不论怎样,自己都会迎来这样的结局?
坠月仙尊的眼睫覆盖上一层白霜,视线空洞、没有聚焦地对准路听琴的方向。
“我已是一缕无名游魂,即将转世,现在的路听琴是你。这不是梦,是我的歉意。”
像是应和他的话,尸山血海般令人窒息的情绪散去了,白茫茫无垠的空间,显出一株苍郁的桂花树。
清风拂过,满树的桂花打着旋,点点如星子般散落,在梦里萦绕着秋日的香气。
坠月仙尊一袭白衣,披发、赤脚,盘坐桂花树上,抬起手,接到一片落花。
“在你尚未经历的未来,我已经历的过去,无上尊统御四海,破开屏障,天地异变,迎来末世。天道选大机缘者,即我,重活一世,引其走入正途……我不愿。再活一遭,无非重蹈覆辙,何必。我化作游魂,重新转世。作为替代,天道召来了你。”
坠月仙尊轻飘飘落下树,捧着满掌心的花瓣,一步一步,走到路听琴身前。
“天行有道,诸天世界,森罗万象。无数人情故事,以梦或灵光,流转到无数世界,化作话本。你在彼世可能听说过我,我为故事中人,也真实活过。”
他将花瓣放到路听琴的掌心,神情中的阴郁稍稍淡化,露出一点微弱的笑容。
“路听琴,我……向你致歉,也向你致谢。你是彼世的我,我是此世的你。我们本质为一,境遇不同。请你原谅,我的选择。”
路听琴动了动手心。轻如无物的桂花瓣,雾气般落在他的掌心,微微一动,纷纷飘向别处。
他一时间满腔话想问,不知从何开口。“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把人拉过来。我不原谅。”
坠月仙尊冰凉的指尖,搭在路听琴的掌心。“我感受到,你不曾气恼……请帮我。”
“帮你,我能做什么?”路听琴想起重霜的目光,“你说的无上尊,就是你那龙徒弟。他未来会破开什么屏障,毁灭世界。你需要我引导他?”
“哼!”坠月仙尊从喉咙里愤怒地哼出一声,树上桂花如雨下落。“无上尊,管他去死。现在的他已是你的弟子。我只望你代我,多看着师父、师兄师姐。”
坠月仙尊垂下眼帘。“那些魔物的低语……从我进山之始,就围绕着我。我听着,听着……对不该提防的人,提防太多。对应该解释的人,解释太少。到最后,为时已晚。”
路听琴拂去坠月仙尊指尖的一朵花瓣,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穿过来后,师父和师姐似乎在山外,还没见到,你的师兄们都很照顾人……他们好像误解了很多事,现在也渐渐想通了,你看到了吗?”
坠月仙尊缥缈的身影,向后散去,回到了那棵桂花树上。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按你本心,去和他们相处吧。这就是我想请你做事。别的……我已是一缕游魂罢了。就此别过。”
路听琴急切道:“等等,那他呢?”
坠月仙尊听懂了这含糊的指代,背过身。
“任凭你决定,我仅提一句。”
他将自己隐没在桂树茂盛的树影里,身影明灭,身形逐渐淡去,
“人龙混血,多因力量失衡而致死,前期要先成人,再化龙,鞭笞以判进度,取血以弱身体,入灵以引修行;筑基后期,以骨为丹,化作龙核,去东海,不要南海……将你乾坤袋里的初骨淬炼后给龙族,助他化形,万事大吉。”
坠月仙尊说完,长久不语。一声叹息,浮现又破碎。
“时间到了,就这样吧。”
桂树轻摇,碎裂,消散。纯白色的空间如水动荡,一切转瞬即逝,不可捉摸。
路听琴还想再多看一眼,意识一沉,下坠回漆黑深沉的海洋。海洋上方,透着丝丝若隐若现的光。他的意识被影响,变得轻飘飘的,顺着光,浮了上去。
“路听琴……”
“路听琴!”
有谁在叫他,手轻轻掐着他的脸颊。
路听琴翻了个身,头埋进软枕,拒绝睁眼。
他察觉到天色已亮,微光透过纸窗,晃到眼皮上。但这又怎么样?
就好像做了一晚上加班或学习的梦,第二天睁眼还要上班或上课一样。
他根本没睡好吗?不能再正经睡一会吗?
那只捣乱的手似乎感觉到他的心情,掐完脸,不轻不重捏了一下耳朵尖。
路听琴的回笼觉睡得朦朦胧胧,在浅梦中不愿意醒来。
他中途翻了身,迷糊中感觉好像有人坐在塌旁边,给他挡了光,让上午的阳光温柔掠过,没有将他扰醒。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团软乎乎的东西,散发着适中的热度,被塞到他的被子里。顺滑的毛茸茸的触感,绕在他的指尖。
路听琴在梦里快活地快要飞起来,他梦见自己到了一个都是枕头的舒服地方,到处是小说、零食,还有温暖的毛茸茸。他在里面窝着,不用思考,不用忙碌。
……太堕落了,还是睁眼吧。
他尝试几下,说服自己睁开眼皮。
一个黑色的,圆滚滚的毛脑袋,抵着他的脸,睡得正香。尖尖的耳朵,在睡梦中一动一动,还发出断断续续的鼾声。
路听琴眨眨眼,一下子清醒了。
这是……猫?
他的心快速跳着,不敢动弹,转动眼睛,向旁边看去。
四师兄嵇鹤穿一身宝蓝色鹤纹锦袍,若翩翩浊世佳公子,倚靠在榻前。
他手搭在帷幔上,半高不低地勾了幕帘,既让光线透进来,又不至于扰了睡眠。察觉到路听琴睁眼,立即上手,要掐他的脸。
“唔,师兄!”
“你可真行,这一觉恨不得要等你到下午!”
闹腾下,黑毛团也惊醒,金黄色的眼瞳眯起来,亲昵地不住舔着路听琴的脸,“喵嗷!”
第11章
路听琴在这样的晨起仪式下惊呆了。他一动不敢动,生怕吓跑了猫。
黑毛团舔了一会,腻歪地拱在路听琴的臂弯。柔软的尾巴自然垂下,肉垫扒拉着路听琴的胸前,嗓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嵇鹤掏出一张月牙白、绣着水仙花的真丝帕子,嫌弃又仔细地擦干了路听琴脸上的猫口水。
他擦完,帕子往路听琴怀里一塞,手臂交叠,架在胸前,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路听琴悄无声息地探向猫下巴。
“……师兄,怎么了?”
他想起梦中坠月仙尊的话。想到那个世界的嵇鹤,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五师弟堕魔的真相,一刹那就失去了他。有些心酸,讨好地冲现在的嵇鹤轻笑了下。
嵇鹤被这个笑容晃得七荤八素,恍惚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
“别给我装无辜。”他抓住猫后颈,提起猫送到床下。手中涌现灵力的微光,微凉却不冻人的气息绕过路听琴的脸颊、手臂,带走上面肉眼看不见的尘埃。
路听琴猝不及防被帮着洗了把脸,有些不好意思,坐起身。他刚坐直,眼前泛起一阵黑雾,不禁闭了下眼睛缓了缓。
奇怪……身体沉重,像没睡过一样。
他的手下意识抚向心口。猫跳到榻上,窝上他的腹部。暖烘烘地一团,驱散了忧虑。
嵇鹤蹙眉。“你身上的魔气,是不是这阵子不行了。好好听老三的话,该吃吃该睡睡,别折腾。我去联系师父。”
路听琴顺从地点点头。
“不对,你是不是还事瞒着我?”嵇鹤怀疑地看着他的表情。“怎么这么听话。”
“嵇师兄……你这样,我有点想换个称呼。”
“什么?”
“阿娘。”
嵇鹤白净的脸一下子涨红。“叫什么呢!不对,你还会说俏皮话了!”
他怒气冲冲地挥着手,作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完全受不了的样子。眼睛却悄悄弯了起来,凌厉的眸子里,涌起藏不住的笑意。
“行啊,路听琴。总算学会说话,不把自己闷死了。”
嵇鹤的手指揪住路听琴鬓角垂下的发丝,做出要惩罚的意思,很轻地拽了拽。
“你那个徒弟的事,之前我就怀疑了,就是没证据。之后老三鉴完骨,果然是个龙崽子。我们昨晚才告诉的叶忘归,他都傻了,现在装鹌鹑,不敢见你。”
路听琴错开目光。猫换了个姿势,在他身上打了个滚,翻出肚皮。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挠一挠它。
“啧,这蠢猫的问题我待会再说。”嵇鹤拍了拍猫尾巴,把猫赶到路听琴近一点的地方,接着数落,“你说你,真的蠢死。不管使了什么法子,你那白眼狼龙崽子能活到现在,就得好好念你一句好。现在到好,他恨你恨不得逮到机会再插三刀。”
“也不能完全赖他……”路听琴想起梦里的眼神欢快的小鸟,有些沉重,他像是在跟嵇鹤解释,也像是在对坠月仙尊的话有个交代,慢慢道,“我该解释的事,解释太少。等他冷静了,我亲自再去和他说。”
“你还要见他?”嵇鹤扬起眉毛,“那个小兔崽子……行了行了别这么看我。我把他打发给叶忘归了,现在估计在跟着上课吧。”
“他知道了?”
“人龙的事?没有,这不等着你的意见呢。他现在受到了冲击,正在怀疑自己,一时半会也不会惹什么乱子。”
“你没对他做什么吧。”路听琴提起心。
“怎么会,是你的猫立了大功。”嵇鹤畅快地大笑几声,狠狠揉了揉猫脑袋,惹得黑团子嗷了一声。“你那个秘密小屋——我就不跟你揪着是不是以前都躲里面,让我一顿好找抓不到人——小白眼狼在里面,差点被你养的猫抓了一道,出来后神情迷茫得很。他估计以为能看到鬼道祭祀那种现场吧。”
我的猫?什么小屋?机关里那个密室吗?
路听琴一脸茫然,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开了机关,然后转头就跑,没管后面的事情。赶紧垂下头,装作专心致志地摸猫,遮掩脸上的迷茫。
“叶忘归也蒙了。你真该看看他的表情。”嵇鹤想到了什么,神色转冷。“我说也好,就该好好治治他那德行,蠢得还不如狗。小五,之后他怎么来找你,你都当做没看见。”
“师兄,这一会功夫,你又骂了猫,又骂了狗。一会叫我徒弟兔子,一会叫白眼狼。”路听琴小声指出。
嵇鹤作势打了他脑袋一下,手心没拍到实处。
“我看你真是长本事了。”
路听琴抿起唇角,弯出一点刚冒出来的小嫩芽草,被风稍稍吹倒的弧度。嵇鹤终于忍不住,伸手掐了掐他的脸颊。
“你跟白眼狼,要怎么说?用不用我帮你。”他认真地问道。
“师兄,他叫重霜。”
这么想想,自己平时在心里,也一口一个黑莲花、龙崽子……路听琴不是很诚恳地反省了一下。
“哦。”嵇鹤满不在乎地掏掏耳朵。
路听琴戳了一阵猫团子的肉爪,捏住粉色的小肉垫,下定决心。“不用了。我自己试试。”
“真的可以?”
路听琴用力点点头。
他心里总有个结,觉得重霜既然因为“自己”变成了这样,那就得由自己给他带出来才行。
嵇鹤撑着榻边,凑近了盯着他,还是非常不放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