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月峰主屋的门,缓缓合上。
路听琴的面容在关门的间隙,一闪而过。
带着病气的苍白,眼帘微阖。没了往日的阴郁,像秋日一株清桂,单薄而脆弱。
没有……阴郁?
对,自从那天起……讲习会前,魔气发作的那一夜起。路听琴身上无处不在的阴郁散去了。即使冷漠、争执,那双清冷的眸中,再没有杀气肆意的戾气。
重霜的手抓住胸口。
天青色的衣衫下,藏着一个小袋子。他掏出布袋,指尖发颤,摸出冰冷而莹白的一截骨。
路听琴挖出这截骨时,眼神冰冷无情,望向他,恍若在看一团死物。
他拿回这截骨的时候,路听琴发着高热,疲惫无奈,开口解释着,甚至还有一声叹息。
有什么不一样了。
现在的路听琴,像褪去了深沉笼罩的阴云,露出更鲜活柔软的内里。
他会有摸猫的小动作,会找些密室里堆叠的枕头似的,绵软又舒服的东西。会接受旁人更近距离的相处,而不是一见人就躲。
重霜握着这段骨,茫然跪在原地,泪水滑落,凝视紧闭的门。
路听琴有一段日子没见到重霜。
师兄们都在忙,三天两头总有一个人得了空,就往他这边跑。细算上去,他没几天是自己一个人待着。
路听琴这会才知道,他昏睡的那些天,嵇鹤不仅收拾了正屋,还彻底修缮了密室。
第一次见到所谓密室,他眼睛都亮了。
机关石被改造成更简单、不用灵力就能开启的样式。外部通道重新打通,加了通风窗,安出可控制的类似下沉天井的装置,一旦开启,机关自动移动,投进自然的天光。
地下空间内部,加了数颗夜明珠,所有的白色石材地面上,铺上同色系绒毯。书籍原样未动,添置了大大小小的嵌螺钿紫檀矮柜。据说是他自己、也就是坠月仙尊粗制的枕头被放置在收拾好的角落,新加了一干更精致、柔软的东西
叶忘归出品、手工缝制的物件,精巧地摆在各处。含盖靠枕、引枕等各类倚枕,脚垫、茶杯垫等各种垫,还有几个填充了棉花的圆兔子玩偶。
路听琴见到兔子玩偶时,耳朵都要烧起来,羞耻地不敢多看。叶忘归以为他不喜欢,第二天,眼巴巴地又送过来一只新缝的黑猫。
最快乐的要数奶橘,她在密室里安了家。
每日嵇鹤会遣弟子送些肉类吃食和水,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除了吃,大部分时间在睡觉。睡醒就挠黑猫玩偶磨爪子,时不时和顺着连接森林的通路进入密室、来找路听琴撒娇的金瞳黑猫对上,呲牙咧嘴地互相炸成两个毛团团。
路听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密室里陪她。
“嘤……”
“困了就睡。”
路听琴从奶橘的爪垫里,救出自己的一绺头发,拍着橘白色幼兽的后背。
他黑发披散,随意地束起,身着宽松的衣袍,斜倚在靠枕上翻着书。等到奶橘在自己肚子上睡熟,轻手轻脚将她捞起来,放到一旁的竹编篮子里。
路听琴仅穿足衣,踏过舒适的绒毯,半跪在几座矮柜前,翻出下一本书。
这些天,他收拾起四散的卷轴和书籍,按照一眼看上去的结果,粗糙地分了类。
坠月仙尊的藏书包罗万象,有功法秘册、符文阵法,更多的是风土地理、奇闻异志。仿佛身在山中密室,心却在世俗的风情与土地上。
碍于重霜的事迫在眉睫,路听琴先挑出妖兽相关的内容,研究了好几天。这一次遵从心意换换脑子,挑了相中的几本地理志和话本。
“神州浩土……”
他窝在几个软枕搭出的角落里,手指划过书中的描写。
他快速地翻阅地理志,看到极寒冰原、大漠孤烟、高山峻岭、江南烟雨。看到话本中编撰过的故事,王朝轮换,人皇当世,世家衰落,人龙相战。
比起他熟悉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相似,更为广袤多姿。
路听琴找出一张模糊而抽象的舆图,指尖顺着一条长河,蜿蜒而下,圈画出该是他家乡的位置,一声喟叹,拿手背久久遮住自己的眼睛。
奶橘在睡梦中打着小呼噜,脚爪抽动。
路听琴的心回到舒适、安全的密室,揉了揉幼兽不安分的脚爪。
他拎起一个叶忘归做的大兔子玩偶,满满当当地塞在怀里。书摞到兔子上,沉下心,一本一本,找起关于海洋的记载。
龙族诞生于海,与人相争陆地。
有修道者运行轻功,日行千里,试图问询天有多高、地有多宽,见大陆的东南西北边,全部包围着看不见尽头的海。
从海岸再出发,时而狂风暴雨,时而迷雾笼罩,时而空间撕裂、迷失方向。探访者渐而减少。
海洋的尽头变成禁忌,海对面有什么,无人能回答。
路听琴提笔蘸墨,在大海尽头的描述上,标了个问号。
突然,机关石传来移动的声响,叮叮叮,紧接着是敲击的声音。
路听琴敲了敲身后的墙壁,作为回应。
密室一角的天花板向上开启,露出一条透着光的通道。
嵇鹤跳进来,轻巧落地,靛蓝金丝袍服的衣摆随下落扬起,像一只精贵而爱惜羽毛的鸟类。
“嵇师兄?”路听琴起身,“我正好有事想问你。”
他躺靠着看书,一动弹,肚子上堆叠放的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
嵇鹤松了松领口,仿佛有什么事压着他,让他焦躁不安喘不过气似的,见到路听琴,失笑道。
“这傻兔子你还挺喜欢的嘛,我要告诉叶忘归,让他再给你缝一个——”
“师兄,别。”路听琴讪讪坐好,收拾好书,给嵇鹤腾出做的地方。
“说吧,什么事?”嵇鹤拒绝了靠枕,盘腿坐在路听琴面前。
他身上喜好点缀金银宝饰,待在密室里被夜明珠一照,熠熠发光。
路听琴觉得自己被闪到了,直白地开口道,“龙宫在哪?”
“小五,我大老远的过来,你第一句,又是那小崽子的事?”嵇鹤漂亮的眉毛一下子竖起来,作势要掐路听琴的脸。
“咳咳。”路听琴避开嵇鹤,不好意思地假咳嗽了两声。
没办法,虽然嵇师兄不喜欢,但这是他眼下最关心的事。
梦中,坠月仙尊提到龙宫有东海、南海之分。但翻阅手头的东西,找不到具体的在哪、怎么去。
路听琴想到海水,不舒服地动了动。他不喜欢被弄得全身湿乎乎的。
嵇鹤见路听琴蹙眉,神情严肃,伸出手背就往额头上贴。“怎么还在咳?”
“没有。”路听琴歉意道。冰凉地手指搭上嵇鹤的手,引他放心。
前几天,也许是高热的后遗症,他肺里痒,说话常带咳。厉三诊断后确认没大碍,但嵇鹤和叶忘归如临大敌,一点风吹草动,就恨不得将厉三叫过来再诊一遍。
“最好没事,这几天好好歇着。”嵇鹤道,“龙宫在四海都有,没有成年龙族引路进不去。”
他提到龙,嫌弃地拧紧眉头。
“别问我去哪找龙族,上次大战后,它们很久没冒出来了。我小时候零星见过几只,后来都是抽筋扒皮后的死的。”
路听琴想起药师谷里挂着的龙筋,压力顿增。“东海龙宫也是这样?”
嵇鹤狐疑地打量路听琴。
“你别说,东海的风声最近倒是不太一样……但想进的话方式一样,还是要找龙族。小五,你帮那小子化形,不会要到龙宫吧。”
他身体前倾,眼神凌厉,阴云密布,盯着路听琴躲闪的目光。
“玄清门跟龙族,可不太对付。你老实待在山里,有任何动作,必须叫上我。”
第25章
“我尽量。”路听琴模糊应道。
他不能确定以后的事,不敢明确作答。
“是必须, 不能尽量!”嵇鹤深吸气, 无奈地吐了出来,抓起地上的大兔子玩偶, 往路听琴怀里一塞。“别躲了我不是凶你。”
叶忘归做的兔子用料很足,像个超大型的鹅卵石,在怀里充实极了。路听琴下意识抱紧一点, 躲开嵇鹤的瞪视,勉强道。
“记住了。”
“我之前就想问, 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间。”嵇鹤双手拢在路听琴的后脑勺上, 强迫路听琴正视自己。
“你现在认真告诉我,重霜化形的事,有几成把握,会不会影响身体。”
路听琴放松了一点,这个问题他能回答。“进展不错, 化形没问题。对身体不会有隐患, 未来只会更好。”
“我不是指你徒弟。在说你,你。”嵇鹤恨道。
路听琴抱着兔子往靠垫上一靠, 不说话。
嵇鹤面容一下子十分难看。“小五,我知道你从小看得见别人的异状。你跟我解释清楚, 要怎么帮你徒弟化形,对你有什么影响。”
“也没什么。”路听琴沉思片刻, 开口道。
他基本理清了思路, 剩下淬龙骨和寻龙宫两个不明确的地方, 不能对嵇鹤详细解释。
“就像师兄说的,看经络。他体内两股力量在制衡。一旦龙气起来,就引导压下,如此反复,龙气和归元诀共同壮大,身体有了基础,自然能承受化形。”
“老三强调过,你现在不能用灵力。”嵇鹤眉头依然紧蹙。
路听琴宽慰他,“厉师兄上次说一周后可以。师兄不必担心。重霜天资不错,力量融合得很顺利,估计再有一两次,就能达到化形的标准。”
嵇鹤没有被路听琴的话安慰到,焦灼地戳了下师弟怀里的大胖兔子。
“最后的化形呢,还是要找龙宫?”
“最好是东海。”
“行吧……我会帮你留意。”嵇鹤道,随即捡起几件山里的小事、药师谷里猫啊兔子啊的情况,跟路听琴说道。
路听琴应和着,闲聊时话不算多,但也不再躲,清冷的眼睛注视着嵇鹤,不时说些什么。嵇鹤说着说着,话音就淡了,看着路听琴,轻笑着,不再开口。
“师兄?”路听琴讶道。
嵇鹤起身,弯腰,将路听琴一绺散落的长发温柔地拢到耳后。
“你现在这样,挺好。我要出去一趟,小五,养好身体,等我回来。”
之后的几天,路听琴专心在密室里看书养橘。
奶橘睡得时间减少了不少,睁眼时撒娇卖萌,闹腾得不行。路听琴每天都拿手掌做尺,比一下幼兽的身量,总疑心这崽子马上要肉眼可见的抽长。
“这是《东山十问》,相传为数百年前一位妖修大能,口述编撰。修仙界将拓本封杀,如今只留下我手中的孤本,你不要睡觉,认真听。”
路听琴靠着靠枕,将不知道什么材质做成的古旧书册摊在腿上,拍拍怀里巴掌大点的幼兽。
奶橘发出呜咽的呼噜声,艰难点头,表示自己还醒着。
“我们今天讲第一章 ,腾蛇问道。相传鸿蒙初辟,阳清为天……这个意思是……”路听琴声音清冽,不紧不慢地念一句,讲解一句。
奶橘点着头,越点幅度越大,咚地一下,脑袋砸到他腿上,不动了。
路听琴顺顺幼兽脑袋上面的白毛,无奈道,“阿挪,不可以。”
“嘤……”奶橘眼泪汪汪。
“今天才刚开始。”路听琴皱眉。“叶首座提醒过,你现在年纪小,正是要学习的时候,不可荒废,整天玩闹。”
奶橘呲出小尖牙,对着书册发出威胁的声音。爪垫挣扎着,悄悄往书册伸去。
路听琴冷淡地提起书,让她抓了个空。
“再说一次,书不能抓。”路听琴抱起幼兽,放在绒毯上,给了她一根鹅毛。
奶橘小心地探出爪子,见没有被制止,奶声奶气地冲路听琴“嘤”了一通,快乐地扑上羽毛,抓挠打滚。
路听琴抓了抓猫脑袋,觉得通识教育问题刻不容缓。
“阿挪,我去一趟太初峰,你要跟吗?”
奶橘闻言,歪了歪头,变作奶娃娃,抱着路听琴的指尖,用自己肉肉的脸蛋,蹭着路听琴的手。
“太初峰?”她嫩声道。
“太初峰是这里的主峰,你的师父和大师兄都在那里。”路听琴想起自己还不知道玄清道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样,不由得有点虚。
“师父据说一直没音信,我去看看。别担心,不会再问你问题。”
但是会让你学习。
自从奶橘从静心坛血糊糊地掉出来,这两天路听琴又问过几次情况。小姑娘记忆模糊,一回想就害怕,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是有那个……”阿挪冥思苦想,“传音符!嵇、鹤说,有事拿那个找他!”
“嵇师兄什么时候说的,他没吓唬你吧……算了。”
路听琴张开双臂,示意阿挪变回奶兽。
“小孩子不能总跟我窝着。”他很有自知之明地说。“你得去见见师兄们才行。”
阿挪撅起嘴,脸蛋鼓起。
她依赖地抱住路听琴的腿,脑门抵在腿上磨了两下,不情不愿变回一只小奶猫。用两支后肢站立,前肢粉嫩的爪垫高举,朝向路听琴,等待他将自己抱起来。
“嘤!”
太初峰。一道长阶通向最顶端的问道台,两条岔路在半山腰处分开,一侧为弟子舍及寒潭,一处为平日教学练剑之所。
叶忘归正在教学场指导弟子们练剑。往日带笑的桃花眼,不时往路上看一眼,心神不宁。见到路听琴揣着奶橘从路尽头出现,先是一惊,然后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