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鹿冰酝道。
“都是些陈年往事,你若要深究,没什么好说的。少爷是对青酩的生父好奇吗?”燕媛说,“这个你知道的,他是我和燕国那老皇帝的血脉。”
鹿冰酝:“哦,所以你嫌燕国皇帝年老色衰,把亲生儿子扔到鹿府门口,任他自生自灭?”
“刚开始是这样想的,”燕媛笑吟吟道,“可他运气好,遇见了你。”
鹿冰酝吹了吹茶叶,低眉不语。
燕媛端详着他,眉眼间多了几分和蔼:“你母亲近来如何?”
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止善的声音:
“少爷,侯爷夫人来了。”
鹿冰酝紧紧盯着燕媛。
果不其然,她怔了一下,神色明显有了波动。
“你喜欢的,不是鹿青酩生父,也不是我父亲。”
鹿冰酝将一沓泛黄的纸张扔到桌上,“啪”的飘起不少尘埃:“你的目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因为他的缘故,燕媛在长平的这段日子里,楼星环都派人暗中盯着。与此同时,他们两路人派去查当年之事都有消息回来了。
很多年前,鹿父是救过燕媛不错,也确实将她带进了府邸。可后来燕媛心生妄念的对象,并不是鹿父。
“小少爷,”燕媛很快就收整好情绪,耸耸肩说,“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
她望了门口一眼:“她很疼你,你人也很好,我不会对你出手。”
鹿冰酝抱手,道:“哦。”
止善没听到应答,就在外面拦住了鹿母:“夫人,我们少爷好像在忙。”
“我不急。”院落中的雪景很不错,椅子上都垫了厚厚的软垫,由侍女搀扶着,鹿母扶着腰坐下,“阿云先忙他的。”
“少爷说,夫人肚子里一定是个弟弟。”
鹿母道:“他怎么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子呢?”
“二少爷就是特别肯定,他很期待小三少呢。”止善弯着眼睛道。
鹿母温柔地笑笑,岁月对鹿家人似乎特别宽宥,脸上不留半点儿痕迹:“我以为阿云或许会不喜欢。”
“怎么会?”止善嘴快道,“少爷连名字都想好了呢。”
本来按照排行来说,大哥替鹿冰酝想字,鹿冰酝为鹿青酩起字,应该轮到鹿青酩给未出生的人。然而一个月前,鹿青酩的身世曝光,现在谁都知道他并不是鹿府的人了。
鹿母原本看在好友的份上,留了些情面,这些年都把鹿青酩视如己出,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惊讶之余,不免有些唏嘘。
正想着,院子里传来声响,她转头望过去。
拱圆形景墙之下,站着一个青年,身姿如松柏,眉眼间有种难掩的冷冽锐气。不过笑起来的时候,倒是格外好看。
鹿母见过他,鹿父和凉王府在朝堂上交道打得多。她含笑示意道:“小凉王。”
“夫人来看云哥吗?”楼星环走上前,隔着一段距离,颇为有礼地问道。
鹿母点头:“是,他还在会客,我就坐这儿等着了。”
止善上来奉茶,白瓷热盏放在鹿母手边,然后看了一眼楼星环,让丫鬟奉了一杯看起来不同的东西。
鹿母嗅到了清苦的气味,好奇道:“这是什么茶?”
止善说:“是少爷特意给楼小凉王准备的苦瓜汁。”
鹿母眨眨眼,楼星环手里那杯东西绿油油的,的确是苦瓜汁,新鲜榨取,天然无害。
“少爷说凉王年轻体热,多喝这个,有利于下火。”
楼星环素习惯了,面不改色地喝完,接过仆人奉上的手帕,擦了擦,点头道:“很不错。”
鹿母觉得牙齿一苦,心说这孩子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孝顺阿云。
楼星环忽然往她身后看去,眸子里波动了一下,像是所有的情绪都给了那一个人。她有些好奇,转头一看,鹿冰酝走出来,懒洋洋地瞥一眼楼星环,然后看向她,喊道:“母亲。”
鹿母的心思瞬间转移了,扶着腰起来:“阿云!”
鹿冰酝走下来,扶住她,没有说话。
“夫人,好久不见。”
一道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传来,鹿母疑惑地看过去。
燕媛站在门口,言笑晏晏。
鹿冰酝没眼看,移开了视线,忽而和楼星环的目光相撞。他顿了一下,眯起眼睛,问道:“苦瓜汁好喝吗?”
“一般。”楼星环走到他身后,趁众人不注意,拉了拉鹿冰酝衣袖,修长的身躯透着一股示好的意味,无比真诚地回答道。
鹿冰酝盯着他,不知是被里面的暖气热的,还是怎么样,眼角双颊泛着点红,衬得肌骨雪莹莹的。
蓦地,他弯唇一笑,如桃汛飘入晚冬。
楼星环呆了一下。
自掌权以来,他很少流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
只有鹿冰酝回来了,只有鹿冰酝在他面前了。
鹿冰酝似乎觉得他这种眼神有点可爱,笑容很轻,声音也是:“做作。”
楼星环直勾勾看着他,说不出话,只能“嗯”了一声,对他给的罪名全盘接受。
第31章 欣欣向荣
楼星环手指不由自主动了动。
鹿冰酝却收敛了些笑意, 转开目光。
鹿母惊讶道:“阿媛……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燕媛走上来, 拉过她的手,笑道:“前些天的事。我知道你怀有身孕, 就赶过来了。”
鹿母看上去有些惊喜,又有些为难。物是人非, 让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昔日朋友。
燕媛看出来了, 咬了下唇:“是不是青酩给你添麻烦了?”
“都过去了。”沉默半晌,鹿母叹息一声,道。
“你现在知道的, 他不是我和侯爷的孩子。我没有背叛你。”
鹿母笑了笑, 没有说话。
楼星环淡淡地看着她们, 没表现出什么意外的情绪。
“这是阿云的继子吧?”燕媛忽然看向楼星环,道,“入府时匆匆一见, 没来得及向凉王问好。”
燕国接回鹿青酩后, 国君就为燕媛翻案了, 燕媛不再是罪臣之女,反而成了万人之上的贵妃。她来长平作客,理应有座上宾的待遇。
可是她掩藏了这个消息,假借侧王妃好友的身份, 礼遇是直线下降了,但也能更好地为自己做的坏事打掩护。
楼星环颔首, 面容透着冷漠。
“听说阿云挺疼你。我把他当成我的孩子, 论辈分, 你也该叫我一声燕姨。”
楼星环声音寡淡而有质感:“怕是你受不起。”
燕媛和鹿母齐齐一愣。
楼星环站在鹿冰酝身侧,一副保护者的姿态,仿佛一头狼,看似懒洋洋的,可谁要是敢攻击他身边的人,他就要扑上来咬断人的喉咙。
鹿冰酝似笑非笑,但也没出声,看向一旁的小苍兰。
小苍兰在炉火边长得欣欣向荣。
燕媛回过神,抬手撩了撩头发:“也是,凉王是皇上面前炙手可热的新贵,我原是顺宁侯府里的一个丫鬟,自然受不起。是我多话了。”
鹿母打着圆场:“小凉王一向心直口快,都是跟阿云学的,嘴上没点把门,你别往心里去。”
“怎么会?”
鹿冰酝抱手在怀:“既然你们有旧要叙,我就告辞了。”
鹿母抓住他:“阿云,你认识你燕姨?”
刚才鹿冰酝会面的客人就是燕媛吧,他们在里面说什么呢?按理说,燕媛从二十年前起就没在珩国了,鹿冰酝没理由认识她。
“不认识,就是在王府里遇见,说几句话而已。”鹿冰酝说,“燕姨你说是不是?”
“是,我见小阿云就觉得投缘。像极了你。”
“止善你留在这儿吧。”鹿冰酝道,“走了。”
楼星环自觉跟在他身后。
湖面的冰要融化了,薄而透明,干净洁白,萧瑟清明。
走过长廊,侍女看见他们,行礼道:“鹿公子万安,王爷万安。”
鹿冰酝慢悠悠走着,头也不回:“跟着我做什么?”
“就想看着你。”楼星环道。
鹿冰酝走到湖边,停下脚步,俯身看了看:“鱼都没有了。”
“你想看的话,我让人将温泉水引来。”楼星环仔细看了看他脚下的地面,确认是平稳踏实的,才移开目光,“或者我们可以去郊外的庄子,那里有许多好看的鱼。”
“……我家没有吗?”鹿冰酝直起身,稍稍抬了抬下巴,“改天我就搬回侯府了。”
楼星环抿了抿唇,闷闷地“嗯”了一声:“你过得高兴就好。”
鹿冰酝一乐。
他还以为楼星环是真的没有反对意见事事顺从呢,谁知楼星环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云哥还没起府邸吧?”
鹿冰酝被圣上封侯爷的时候,因为他自己拒绝,且当时他还是庆王妃,建造府邸的事就搁下来了。
“怎么?”鹿冰酝随意道。
楼星环沉吟片刻:“王府不远处,就有一处好宅,宽敞漂亮,景观也很适合你……”
鹿冰酝:“拙劣。”
他是在评价楼星环这个技俩。
住得那么近,走两步就到,半夜被不怀好意的人找上门也不稀奇。
楼星环叹了口气:“可是你才回来,我舍不得这么快与你分隔两地。”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鹿冰酝慢吞吞道,“何况你和我的缘分,本就止于这场父子情。”
楼星环脸色僵了一下:“你我并不是真正的父子。”
鹿冰酝状似恍然大悟:“对,我算是你另一个小娘,那就是小娘和继子的情分了。”
他怼起人来,真是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仇者越痛他越快。
“不要这样说。”楼星环闷闷道,“我对你的情意不是那样的。”
“那你要我怎么说?”鹿冰酝哼道。
他懒洋洋地撩起眼皮睨他,从楼星环的角度,鹿冰酝一双桃花眼,仿佛盛着细碎的光,矜贵如宝石,猫儿似的,生动漂亮极了。
楼星环转移了话题,声音微哑:“……那和离书,还要留着吗?”
燕媛当年和顺宁侯府的纠葛都已经查清楚了,鹿冰酝不需要再怕打草惊蛇。而且他就算不再有庆王妃的名衔,他也可以继续住在这里——事实上,他留不留在王府,完全取决于他自己的意愿。
“随你吧。”
楼星环垂眸,脸色带着涩意:“你不要厌烦我。”
“……小孩,不要跟个怨妇似的。”鹿冰酝冷眼看着,忽地寒风一吹,令他一个激灵。
楼星环抿着嘴角,一边解下披风给他围上,一边解释道:“我从前也不这样。可是云哥,我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一直在你身边,从小仰慕你,现在我长大了,想要以另一种身份站在你旁边……难道不可以吗?”
他没有说出别的想法,比如一些妄念,和一些担忧。隐忍多年,他不应该这么快暴露的。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
他已经不满足于鹿冰酝的继子身份。从很小的时候起,这枚种子就在他心里隐秘生根了。他无比渴望、疯狂祈求着能得到和他比肩的另一种身份。
鹿冰酝:“我一日是你爹,终身是你爹。”
楼星环终于露出些不同的情绪,皱起眉,眼神躁郁,道:“这不一样,云哥,你比我大不了多少,而且,你和父亲他也没有感情的,对不对?”
他今天好像特别不安,话也多了起来。
鹿冰酝点头,坦然道:“是,但这和你亲爹没关系。”
“既然没关系,”楼星环接过他的话,十分斩钉截铁地说,“那我们之间就不存在什么阻碍。”
鹿冰酝:“你扪心自问,你自己同意这说法吗?”
……楼星环当然不能同意了。
他挫败极了。
挫败的根源,在于他害怕一时的心急,会让鹿冰酝生了厌弃之心。
楼星环为他系好了披风的带子,手却舍不得离开,话语艰涩:“我只希望能一直在你身边。”
鹿冰酝从里面扯了下披风,掸开他的手。
“好了,这里风大,我们先……”楼星环还没说完,就听到管家的声音。
他回身,鹿冰酝也微微探出了脑袋,有点好奇。
管家急匆匆地赶来,看到他们,连忙停下,气都来不及喘:“凉王殿下!王、王爷回来了!”
楼星环的手指猛地攥紧,脸上的神情可以说是空白的,他几乎是有些慌张地看向鹿冰酝。
鹿冰酝揪着披风边缘,貂毛油光水滑,衬得他像一只年轻貌美的金丝雀:“啊?谁?”
大冬天,管家额头上冒出了汗,不知是喜是惊:“庆王!鹿公子,小王爷,是庆王!你们的……”
楼星环打断他的话,下颌线紧绷:“他在哪里?”
管家:“是,是。老王爷就在大堂。”
楼星环转过身,看着鹿冰酝:“你要去吗?”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人,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像是紧张,又像是期待着一个他想要的答案。
鹿冰酝看出来了,唇角弯起:“去啊,我现在还是他名义上的王妃呢。”
楼星环唇色发白,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哑着嗓子道:“我们一起吧。”
履霜院里有止善看着,想来出不了什么事。
鹿冰酝也就往大堂走去。
“云哥。”
楼星环叫住他。
管家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