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忍不住了,以袖掩面,打了个哈欠。
突然,他感到肩上一沉。
陆预睡着了。
他的眼下留着一圈青黑。
昨日里,他不仅熬了夜、受了一场毒打,还流了那么多血、受了那么多伤。
陆预实在撑不住了。楼青晏在身旁给了他很大的安全感,于是越坐越靠近他,最后枕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他们毕竟在大殿上,楼青晏有些慌乱,小声叫:“陛下,陛下,醒醒。”
陆预没有反应。
楼青晏有些尴尬地左右张望。
张德低着头站在陆预身后,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微笑。
楼青晏:“……”
台下的人一个接一个走过,没一个人抬头。不然,他们会发现,皇帝不知何时枕着占星官的肩膀睡熟了。
太后认真地盯着台下:“哀家觉着,这姑娘长得不错,一看就好生养……”
她刚想转头对陆预继续唠叨,句末的字就顿在了空气中。
楼青晏对太后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第35章
太后皱起眉头, 抬起手, 想要指着楼青晏说什么,但话语在喉咙口滚了两圈, 硬是只能咽下去。
她转头, 想要眼不见为净,但一想,这样不行。
下面的太监没有听到皇帝说留牌子的声音,像是走流水一样, 将秀女领上来又领下去,一个都没留下。
这样下去可不行。
太后的本意,至少要往陆预后宫里塞点人。陆预会不会宠幸他们另说, 至少名义上不能只有个独宠一名男子的后宫。
只有皇帝发话才能把她们的牌子留下,要是陆预这样睡到结束,那她之前折腾了那么久都白费了。
太后再次转过头看他们两人。
这一次楼青晏没看她, 而是侧过头,低下眼,看着自己肩上陆预的睡颜。
陆预睡得不安稳,他的脸上带着两分憔悴,眉头微微皱起, 呼吸不平稳。
楼青晏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下颌线抵在陆预的额头上, 低垂的睫毛扫到陆预的脸上。
两人的呼吸同步协调。楼青晏呼出的热气扫过陆预的脸庞, 吹起他的鬓发。
看陆预睡不安稳, 楼青晏悄悄地伸出手, 环过陆预,调整了姿势,让他枕得更舒服。
太后的眼睛不自主地被楼青晏悄悄环过陆预的手吸引,紧紧盯着那只光面正大做着小动作的手。
太后:“……”
她放在桌案上的手死死握紧,像是在克制自己的愤怒,不住颤抖。
太后身边时候的嬷嬷一下子慌了,赶忙过去扶住快要被震掉的茶杯。
咚——
茶杯被扶住了,但果盘上堆得满满的李子被震掉了。
这声音一下子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
嬷嬷只能欲哭无泪地过去拾起掉下的李子,连忙跪下:“奴婢疏忽,请娘娘责罚。”
这声音将陆预惊醒了。他长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但没急着从楼青晏肩上起来。
另一边,太后见陆预醒了,清清嗓子对嬷嬷说:“起来吧,御前注意点。”
嬷嬷战战兢兢地起来了。
太后这才转头对陆预说:“一定是哀家替皇帝挑的人让皇帝不满意,所以皇帝才会这样。哀家真是惭愧啊。”
陆预慢慢悠悠地从楼青晏肩上起来,眼睛半睁,看上去没有睡醒。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母后操劳,朕不敢当。”
太后长叹了口气,两只手在宽大的袖子间绞了起来,强压下自己的愤怒。
她转头没去看这两个醒了却没分开坐的人,省的气到失态:“既然这里的秀女没人能入皇帝的眼睛,一个都没能留牌子,那就把人都领下去吧。”
陆预挑了挑眼睛,他这母后可不是会甘心徒劳白费心思的人。
太后果不其然,立马换了副腔调:“只是,历来选秀费心费神,劳民伤财,还没有一人未选的先例。皇帝若是开了先河,只道会留下劳民伤财、挥霍无度的名头。”
陆预笑了。这场选秀可是太后提的头,这怎么成了他挥霍无度了?
不过他没有发作,还是好脾气地问:“那母后的意思是?”
“来人,将秀女们都领上来。先前用来登记入册的画像都拿上来。”太后对身边的太监说。
陆预笑着看她的动作。
太后转头对陆预说:“哀家惭愧,未能替皇帝选得心仪的女子。但若真一人不留,会有损皇帝声誉。哀家惭愧,因为哀家的原因让皇帝声誉有损,也恳请皇帝体谅哀家,姑且留下一个,给个名分,也让哀家心里不怀负罪度过余年吧。”
楼青晏嘴角挂着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太后是打定主意要给陆预强塞了?
他立马转头看陆预。
陆预坐正了,竟然没有否决,点点头:“那就按太后的意思办吧。”
大腿上被人捏了一把。
陆预:“……”
他从袖袍中伸出手握住了那只手,安抚似的握住了。
掌心被人拧了一把。
陆预:“……”
他没回头看楼青晏的表情。
这个时候,秀女们排排站好,被人领了上来,站在台下。所有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装,梳着一样的发髻,低头。
一眼望去,所有人仿佛一个模子里拓出来似的。
太后得到陆预肯定的回答后脸上神色明显好了几分,笑着说:“这么多人,让皇帝都看得累了。这样吧,哀家之前按照惯例,让画师将所有秀女都画了下来,皇上不妨看着画像,从里面挑个还满意的?”
手掌心被拧着的陆预点点头。
这时,一整排太监从门外进来,一人一副,举着所有秀女的画像。
楼青晏心想,这阵仗,看上去准备了很久,太后也真不掩饰。
画像上的秀女看上去和台下站着的没什么两样,所有人在画像上都只是工笔描绘,衣衫发髻没有任何修饰,一眼晃去没什么两样。太监们排着队走上台,一人一人将手上的画像举到陆预面前,停顿三秒后从另一边走下。
楼青晏很快就发现画像的问题所在了。
明明真人就在台下,偏偏要用画像选人,其中的手脚自然在这些画上了。
楼青晏腹诽了声,昭君的故事这么老套,太后真当他们是蠢的吗?
这些画像上的女子虽然长得相像,但水墨丹青都是人为控制的,明明真人长得差不多的两人,在画师手下却能有截然不同的风姿。
有几幅画上女子的容颜乍一看没有问题,第二眼却能发现比其余人勾勒得要细致。
这几幅画上的人,自然是太后的人。
太后笑眼盈盈,看着陆预。
这手段干脆而直接。她也不想遮掩自己的目的。她眼中的陆预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没有必要为了后宫之事和自己翻脸。陆预如果能懂她的意思,自然最好。
太后在原著中得以安养天年不过是因为她懂得收敛,没有想要掣肘陆预的心思。今天的事情一过,楼青晏非常肯定,这位太后在陆预伸出爪牙后注定会异常艰难。
不过楼青晏仍然不知道陆预肚子里在打什么主意。陆预似乎真的在认真看那些画像。
他要干什么?
楼青晏皱起眉头。
突然,陆预出声:“停!就这个吧。”
楼青晏心里一惊。还没等他伸手掐陆预,陆预桌案下的手就及时捉住了他的手腕,安抚地拍了拍。
楼青晏:“……”
你最好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要是在后宫里弄出些莺莺燕燕的,后果自负。
太后露出了如愿以偿的表情,笑了两声:“不愧是皇帝,画上的这位女子的确容貌姿态出众啊。”
陆预一笑:“自然。来人,将这些画像排在一起看看。朕指的这位,容貌可是最为出众的。”
走下台的太监们将这一排画像一起呈现了。
不管是台上三人,就连一边侍候的宫人和秀女们,眼神都不由自主地瞟向皇帝指的那幅画像。
这幅画上的人,太出众了。
只是寥寥几笔,甚至只绘出衣服的轮廓,就将此人的美丽淋漓尽致地表现了。
不需要过多的修饰,五官本身的比例和眼神顾盼的神韵就将其出尘的气质展露出来。这幅画像在一排画像中太突出了,让人只能注意到它。
太后连忙问:“这是哪位的画像?”
拿着画像的太监连忙揭开画像下角的名笺,一片空白。
“回太后,并不知晓姓名。”
所有画像的右下角都有姓名,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纰漏?
太后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她皱起了眉头:“一定是画师疏忽,犯这样的错误。”
陆预却主动接上了太后的话:“母后既然让朕从画像中选择一位,那朕就确定要他了。没有写姓名不要紧,人都在下面呢,抬起头来比对一下便知。”
太后起了不好的预感,但只能同意了。
太监举着那幅画像走到秀女身边,让她们一个个抬头。
差距太大了。这些精心修饰的脸庞竟然在这副未经细心打磨的画像前落下阵来。
比对中,不是五官的比例不对,就是气韵神态相差太多。
比对到后来,秀女们甚至在抬头的时候万分尴尬和羞愧。
太后意识到了不对,转头问:“皇帝,这幅画上的人在秀女之中吗?”
“母后为何要问朕?”陆预笑着回答,“这可是母后安排的画像,不是吗?朕既然按母后的心意选出了一人,自然要找出这人不是吗?”
太后哑口无言。
楼青晏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陆预。
所有秀女都比对完毕了,并未找到画像上的人。
太后皱着眉头问:“既然没有找到,皇帝不如再指一人?”
“母后,既然朕都做出选择,为何要做让步,选一个更次的?”
太后只能压下心里的不安和愤怒,转头吩咐:“再比对一遍。”
这时,一直在陆预身后站着、没有存在感的大太监张德突然出声:“皇上,老奴斗胆。老奴看出这幅画上的人是谁了。”
“哦?”陆预一挑眉毛,笑着说,“你且说。”
张德低头作揖:“这幅画上的人,不正是楼公子吗?”
这样一说,所有人的眼神都先落到了楼青晏的脸上,再移到画像上。
陆预哈哈一笑让举着画像的太监上来,站到楼青晏身边。
台下的所有人都小心地抬眼。
这样一比对太明显不过了。楼青晏像是从画像中走出来似的,五官标致而立体,眼角有神韵,浑身带着一种天然的疏远感和清冷感。
即使楼青晏近日圆润了些,他身上这种出尘和艳丽恰到好处的微妙协调依然独特而明显。
此时的楼青晏穿着占星官独特的蓝色官袍,头发梳入官帽,相较画中的出尘,更多出三分逼人的傲意来。
太后不由得抽了一口气。
画像没有画出衣衫的样式,头发也是简单绾起而已,再加上楼青晏本身就瘦,从远处看竟没看出性别来。
太后连忙说:“皇帝,这场选秀是为了选秀女,这身份也不对,怎么作数?”
陆预脸上的笑意收了起来。
张德看陆预的脸色,很快朝太后作揖,代替皇帝回答:“太后娘娘,恕老奴多嘴。皇上一言九鼎,怎能收回?娘娘让陛下从画像中至少选出一人来,陛下既然已经选出,就再无重来一次的道理。”
太后被张德堵得哑口无言,脸涨的通红。
楼青晏强忍住笑意。他算是明白陆预要他出席选秀大会,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这张德和他一唱一和的,倒算是有趣。
“既然人已选出,那就散了吧。”陆预拂袖而去。
张德过去,将画像收了起来。
.
荷懿堂还在修缮,楼青晏住到了锦明轩,紧贴着陆预的承明殿。
只不过锦明轩还在收拾,傍晚才能入住。
楼青晏从选秀大会出来之后还是跟着陆预回到承明殿。
“你什么时候画的?”楼青晏歪头问他。
“你怎么知道是朕画的?”陆预有些奇怪,反问。
楼青晏捧着手炉坐到一旁的榻上,挑了挑眉。
“一般人画像,画得大多仪态庄重,至少会画出男子正式的服饰。这幅画如此含混,不是你画的还能是谁?”
陆预咳了声,坐到他对面:“因为你平日里总穿宽大的白衣,所以朕才这样画。”
“什么时候画的?”
陆预眯起眼睛,盯着他:“你还是巫相的时候。”
楼青晏眼皮一跳。
陆预走到他身边,将他头上的官帽取了下来。一头青丝披散如瀑。
他绕起楼青晏的头发,声音低沉:“朕心悦师兄已久。曾经,从未奢求师兄回应;如今师兄能回应朕,这样甚好。”
他俯下身子,亲吻手上那一缕头发,抬眼,幽幽地看向楼青晏。
楼青晏脸微微红了。
屋内只有他们两人,香炉里燃着陆预习惯用的檀香。香味氤氲围绕在室内,绕在楼青晏的身旁,就像是沉浸在陆预的气息中一样。
陆预绕他头发的手悄悄贴近他的耳朵,悄悄抚上楼青晏的耳侧。
楼青晏深吸一口气,他知道陆预要打什么主意。
突然,楼青晏站起身来。
陆预一脸疑惑:“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