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君渐书示意身边那人先走,自己悠悠然转过身去。
他扯下面纱,不再伪装成侍从,气势陡然一变。
他收敛了杀意,便温煦如暖阳。
纵使穿着黑衣人的夜行衣,也无人会将他与方才打扫竹屋的侍从联系在一起。
秦舟避而不答,做出邀请的姿势:“虽然君先生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我这里恰好有几杯薄酒,不知先生可否赏光?”
君渐书微微颔首。
君渐书打量着秦舟。
实在太像了。
不只是长相,就连一举一动间的气派,都与师尊年轻时毫无二致。
只有眼角似有若无的一点魅意,让君渐书难以忍受。
也正是因此,才将这人安排到距离蓬莱宫最远的角落。
只是没想到,他要找的人,也和这人有些关系。
既然如此,暂且陪他打几句秋风,也没有太大的妨碍。
“我名君任。”入座后,君渐书道。
“秦舟。”秦舟让啾啾给君渐书倒了杯酒,“仁义的仁?”
君渐书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左人右壬。”
总觉得他那一眼里包含了什么深意。秦舟当做没看到,直入主题:“我想君先生应当不是来找我的。”
君渐书承认:“确实不是。”
“扮成侍从前来,应当只是为了亲手搜寻竹屋。君先生是怀疑我金屋藏娇?”秦舟笑着,极其熟络地和君渐书搭话,“找到了吗?”
“我说没有,你会告诉我?”
两人对视一眼。
秦舟笑了笑:“先生说笑了。我既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要找谁,能告诉你什么?”
“却敢将我留下。”君渐书也笑了,“你知道蓬莱阁是什么地方吗?”
秦舟摇了摇头。
“蓬莱宫主成业时,欠了不少人情。蓬莱宫根基稳后,就建立了蓬莱阁。其中的阁老,都有恩于蓬莱宫主。他们在蓬莱宫中,享有仅次于君渐书的权利。”
秦舟:哇哦。
是个大腿,还是活的。
初听时只觉得君渐书有情有义,仔细想想,秦舟反倒笑了:“我想这蓬莱阁中,十有八.九是死人。”
君渐书也笑:“我这一把老骨头能活到这时候,可真不容易。”
毕竟功高震主,君渐书又不傻,不会放任那么多人分他的权利。
所以这蓬莱阁阁老,恐怕只是个荣誉称号,一般只有死人才能拿到。
今天能让他见着个活的,也是千载难逢。
这人连自己的侍从都能装,方才还仔仔细细给他打扫了屋子,看起来也没什么架子。要怎么抱个大腿,让他帮自己摆脱困境呢。秦舟觉得自己可以忽悠一下。
君渐书看他陷入沉思,竟脱口而出:“我猜你心思活泛了。”
秦舟微微愣了下,反应过来这人可不比灵草堂那些好糊弄,于是只能承认:“我是仰慕君先生威风。”
“不若你说说想做什么,我酌情帮你。”
手段老辣,然而玩心未泯。果然是这样的人。
秦舟于是感激地冲他笑笑:“我在想,该怎么把君先生诓去和我一起种一年地。”
君渐书:“……”
君渐书:“你还真是让人惊喜。”
秦舟真诚道:“多谢夸奖。”
君渐书决定明示秦舟,免得这人再把话题扯远:“你分明可以要求更多。”
秦舟想了想:“种一年不够?那……您明年也来?”
作者有话要说: 秦舟:我就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要求。
第5章 炉鼎(五)
“我不能和你一起种田。”君渐书沉默了片刻,笑着看向秦舟,“但是我可以看着你种。”
秦舟也笑。
这君先生是看破他的意图了。
秦舟不需要他做什么,只需要他时不时来转转,就能坐实自己确实有靠山一事。
用蓬莱宫二把手对付底层修士,妥妥的等级压制,爽。
“不过你怕是要失望,我不会大张旗鼓地来。”
“没事没事,”秦舟随口道,“你装成普通的元婴金丹修士就行。”
反正也就是个吉祥物,真出事了不能靠他。
但是平时扯扯虎皮还是可以的,有人来找麻烦往那儿一树,他和啾啾就可以坐等吃瓜了。等到那些人以为欺负的是他和啾啾,结果发现惹到了蓬莱阁阁老头上……秦舟想着,看向君渐书的眼神愈发慈爱。
君渐书:?
当天君渐书走了以后,啾啾还有点自闭。
他问秦舟:“刚才来的是不是坏人?他是不是要欺负我们?”
是,非常是。秦舟内心深深同意。
虽然看上去是他占了便宜,但其实他依旧对于君任的身份目的一无所知,光知道他找个人,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
君任能够接受经常往他们这处来,恐怕也是想寻找关于那人的线索。
等他找到新的线索,或是腻了,就会毫不犹豫转身离开。他们的虎皮扯不了多久。
只是这些事情他说了,啾啾也没法理解。秦舟笑道:“他不是坏人,是个稻草人,留着吓麻雀的。”
啾啾:!!!
自那以后,啾啾见着君渐书就有点畏畏缩缩。秦舟本来还有点愧疚吓到小孩子了,后来想想,这样以后分开的时候也不会太留恋,就没和啾啾再说什么。
·
第二日,当秦舟再次前往灵草堂时,那摊主的态度已经转了个弯。
见秦舟来到,他笑着道:“一百粒蕴灵草籽已经为道友准备好。道友可还需要旁的器具,我也可赊给你。”
秦舟微微摇首:“不必了,你把蕴灵草籽给我就行。”
他昨天的表现应该不至于这么让人……肃然起敬吧?秦舟一头雾水,但还是准备先去藏经阁看看。
原主的记忆中有些与聚灵有关的法术,他去藏经阁找一找,应该能找到适合的法子。原主虽说人品不怎么样,却是实打实的曾经天下第一大宗族嫡长子,实力不会差到哪里去。
出灵草堂时,他却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对对对,就是那个惹哭了莫仙子的。听说莫仙子昨天一边哭,还一边护着不让人去找他麻烦……啧啧啧,我是看不出他哪好了,迷得莫仙子神魂颠倒。”
“听说背后有人,怕是惹不起。诶他看过来了,快走快走。”
秦舟:“……”
深觉流言恐怖。
·
秦舟总觉得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他麻烦。
毕竟这两天,他在藏经阁里上蹿下跳,有不少人看他炉鼎身份,或是为了那姬姓女修报仇,前仆后继地来找他麻烦。
他假装背后有人,一个个给怼回去了,但总有那么几个思虑没有那么深的会怀恨在心,伺机往他们峰头寻衅滋事。
秦舟这些天都在等着那些人上门找事,准备杀一儆百。
得趁君任还有闲心的时候打脸几个……秦舟狠狠刨开一团土,把蕴灵草的种子撒进去,然后又翻了层薄土,把种子盖了起来。
啾啾在他一旁种稻谷,叽叽喳喳十分欢快。
撒完种子,秦舟洗了把手,在地头搬了个椅子,拿出从藏经阁借阅的书翻阅。
原主记忆信息里的聚灵方法,与这本书中最为相似。最重要的是,用不着太多灵力。
秦舟叫着啾啾,从啾啾收藏的杂物里取出几个阵旗,在田间取了几个点,准备自己画个聚灵阵试试。
于是一旁的君渐书就看见了这样的一幕:
秦舟像个不倒翁一样,在松软的泥土间一手极力展开,触着地面,旋转一圈画了个圆。
站起身时因为头晕,还在地上踉跄了几步,单脚转了半圈。
倒是和谈话时不同的憨态可掬。
秦舟若有所感,看向君渐书的方向。
君渐书今日穿着淡青色衣衫,让侍从给他取了个灵玉小塌坐着,手里翻着秦舟从藏经阁里带回来的书,唇角似笑非笑。
一派惬意快活。
秦舟甚至疑心,这方圆百里的灵气加起来,都比不上君任那张灵玉小塌的一角。
比不了比不了,穷孩子只能自力更生。
“舟舟舟舟,法阵亮了!”
秦舟方才让啾啾调动灵力,往阵眼上插阵旗。原本只是想试试,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型。
看他们搞出了点动静,君渐书放下手上的经卷,负手往他们这里走来。
他看了一眼聚灵阵,轻咦一声。
“怎么?”
他看了看秦舟,笑容浅了些:“你在阵法上很有天赋。”很快又小声叹了句:“可惜了……”
可惜像极了不该像的人。
“可惜是个炉鼎?”秦舟还沉浸在阵法成型的喜悦中,没注意君渐书眼中的复杂神色,随口道,“没事,我没有什么跻身优秀修士的雄心壮志。”
“难不成想在这种一辈子地?”君渐书笑道。
“倒也未必。要是能把这些蕴灵草种好了卖出去,我和啾啾就有积蓄了。到时候雇些人给我们种地,我们掌握着法阵,只需要在一旁看着等灵草长好就可以。”秦舟转头看向君渐书,眉眼之中尽是笑意,“之后一部分蕴灵草制出草籽,也能去灵草堂卖。另一部分种着吸纳灵气,慢慢种植高阶灵草……”
最后的最后,他能白嫖到宛若土皇帝般的山野生活。
君渐书之前听过他在灵草堂空手套了百粒蕴灵草籽,没想到这人还想一直空手套下去。
不过他竟然不怎么怀疑秦舟的话。这人或许真有这个能力。
所以他只是笑:“那要过很久才行。”
“那就过很久。”
“会有人找你们麻烦。”
“那就广交人脉,让他们投鼠忌器。”
秦舟好像已经想好了所有的解决方法,君渐书一瞬间以为,这个人无所不能。
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我以前有个……朋友,也说过这样的话。”
秦舟以为他还要打击自己:“然后呢?倾家荡产了吗?”
君渐书摇摇头:“他走上了歪路。”
秦舟听了,哈哈大笑:“放心放心,我以后不会压迫劳工的。”
君渐书笑着摇摇头,缓步走了。
虽然梦想很美好,但现在他们还挣扎在温饱线上。
而且还在提心吊胆地等待怀恨在心的仇家来踢馆。
秦舟原本以为,以那些人的脾气,第二天绝对不会来复仇。所以他第二天特意没有出山门。
君渐书有几次想走,也都被他拦下来了。
“君先生,我们也算熟人了,不如聊聊天。”
君渐书觉得好笑,于是问他:“你想聊些什么?”
秦舟决定先发制人:“君先生知道我什么?”
“你……”君渐书似有一瞬凝滞,“你叫秦舟,瀛洲秦家送来的炉鼎。”
“然后呢?”
“你观察力不错,知道不少家族的密辛。对待仇人和对待朋友,态度很不一样。”君渐书手指敲着另一只手的手臂,娓娓道来,“对外牙尖嘴利,对内有些犯傻。”
秦舟哭笑不得:“什么叫犯傻。”
“麻雀犯傻,你陪他傻。”君渐书道。
秦舟继续问:“还有吗?”
君渐书垂眸,虽然还在笑着,却无端让人生出一股寒意。
他缓缓道:“你所期望的未来不会实现。”
秦舟一瞬间哽住了。
这君先生一直和颜悦色的,谁知冷不丁说出了这种话。
他刚想打个哈哈缓和一下气氛,却听君渐书继续道:“你知道瀛洲秦家为什么一直在往蓬莱宫送炉鼎吗?”
秦舟安静了一瞬,而后沉声道:“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最好的。不过我想让你知道。”
君渐书闭了闭眼,眉睫间一瞬间有阴翳笼过:“瀛洲秦家现在的家主,是曾经的秦二公子,名叫秦过。他是个恋慕自己亲兄长的变态。你知道秦大公子吗?”
秦舟咽了口口水,勉强回答:“知道。听说不是个好人。”
君渐书轻轻笑了:“确实,他是个天上地下难寻的恶人。并且已经死了。但是秦过不能接受,就找到了一个秘术,想要复活他的兄长。”
这是书上绝不会出现的事情,秦舟想听下去。
尽管现在的君任让他觉得胆寒。
“那个秘术是?”秦舟问。
“人是天地精华。每个人身上都有独特的气息,但也有一部分与旁人相似。”
君渐书仿佛有些累了,眉眼轻轻开合,浓密的睫毛撒下一片阴影。
秦舟忽然冒出一个让他觉得害怕的想法。
他轻轻问:“所以,他收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夺取他们身上和他兄长相似的一部分?”
“你很聪明。”
“那那些被夺取过的人……”
“别用夺取这么好听的词。他看上了哪里,就把那人的相应部位连□□带神魂地挖去罢了。”
君渐书看着秦舟,唇角温柔的弧度显得悲伤而可怖。
“魔鬼……”秦舟忍不住骂道。
“嗯。”
“但那和炉鼎有什么关系?”
“那个啊……”君渐书轻轻叹了口气,“那些被他挖过的废料没处处理,就送过来当炉鼎侮辱君渐书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不想再说下去。
秦舟身体前倾,主动抓住他的胳膊:“我想知道。君渐书和秦大公子之间,有什么龃龉?为什么能用他羞辱君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