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一遍。”
这一声蕴含的东西太多,贺钧听的头皮一麻,瞬间绷直了腿,眨眨眼,脑袋甚至懵一下,才又小心翼翼的,重复给人听。
说完后,他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已经做好再说一遍的准备了,就看楚珩云淡风轻的看他一眼,走出营帐,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贺钧摇摇头,捏一下鼻梁,一时间看不懂楚珩的做法,叹口气。
忽然的,他看到桌案的某个方向,凝下眸,轻轻挑一下眉头。
——他们陛下,明明表现出的是再平淡又冷静不过的模样。
等人走了,他才看到,桌上的好端端的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给用力捏成两截了。
第3章 名相(三)
等到楚珩调了兵,快马加鞭赶往淮秋城的时候,顾和已经昏昏欲睡了。
顾丞相初来乍到,对自己的身体极没有逼数,淮秋城风霜甚重,他不过在外吹了一下午风,到晚上时,已经整个人都变红了。
小团子陪了他一下午,直至天色将晚,才依依不舍被照顾他的老管家带走,临行前仍在不死心的拽顾和衣角,小嘴叭叭不停歇。
“哥哥等我。”他认认真真的说,说完后想了想,还不忘拿好处诱惑。
“一定要等我呀,等小叔叔来了,我一定带他来见你,他超厉害,你有什么事,他都可以帮你解决。”
说这话的时候,小团子一派情深义重,泉水一样的眸子清清透透,含着水光,一点也不见下午发现被小叔叔放鸽子时的沮丧。
顾丞相掩唇低咳一声,简直被他逗笑。
经过下午的交谈,顾相已经知道,小团子原本是帝京里再尊贵不过的小少爷,父母皆战死,被参军的小叔叔带在身边养。
军营苦寒,实际上并不适合孩童生长,但小团子自幼黏家中唯一长辈,将军无奈,只好带着他。
只是每到一个地方,并不把他放到军营里,而是寻找周边合适的城镇,把他放到里面养。
并且承诺了,一旦有空,一定会常常来看望他。
而今天,原本也是小团子与叔叔在传信中约定的日子,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意外,人没能如约前来。
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小团子就是担心到忍不住焦躁,又不想对着自小照顾自己的老管家发脾气,这才跑出来,要吃糖葫芦,好让自己分心一点。
总而言之,是个很乖的小朋友。
顾相很喜欢他,看到他依依不舍拽人衣角,耍赖和人要约定的模样,不生气,反而被逗得笑出来。
他无奈的摇摇头,主动上前一步,摸摸小团子的头,低声应他:“好,等着你。”
就看到小团子呆呆的,一点点红了脸颊,松开手,反而不好意思了,小声道:“好,好的,那……那我明天再来吧。”
说着,抬起头,认认真真看青年身后客栈的名字,把它牢牢记进心里面,等待明天使用。
这时候,顾和的头实际上已经有点晕了,但其他的不适感并不严重。
因此,他没有很强的危机感,只是心中对这具身体感到无奈。
他自己没有觉察到,自己的状态实际上并不乐观,小团子年纪小,也看不出什么。
只有抱着小团子的老管家,敏锐的感觉到不对,忧心忡忡的看面前青年隽秀却遮盖不住苍白的面容。
“您……”管家年纪大了,因为习惯,常常弯着腰说话。
他是良善之人,即使如今声音不复年轻时清亮,变得低哑苍老,也遮不住其中淡淡的关怀之意。
他似乎是担心面前人会觉得冒犯,斟酌一会,才缓慢而小心道:“先生,您要去医馆看看吗?”
虽然是询问,但一言一行间,这位慈爱良善的老管家无不表明了,如果有需要,他可以帮忙。
顾和听了,反而愣一下,等到稍微混沌的头脑明晰了老管家的意思,顾相唇畔一弯,温润的眉目顿时生动起来。
他这一生中,不说波澜壮阔,也称得上是起起伏伏,不缺少遇到好人,也不缺少遇到坏人。
生而为人,他尊重所有人对事情的处理方式,对于良善之人,顾丞相总忍不住保留一分尊重。
他看面前眼巴巴看自己的一老一少,再垂下眸,看看明显处于青壮年的自己,哭笑不得,哪里还会让他们为自己奔波。
唇畔不由自主的弯起来,顾相轻轻摇头。
他温言对老管家道了谢,又摸了摸小团子的头,向他们保证了,自己一定会回去好好休息,这才目送着两人走。
直到这时候,顾和也习惯性以为,着凉并不是件非常严重的问题,睡一觉就好了。
等到回了房间,躺下睡起来,烧的迷迷糊糊,脸颊通红,爬都爬不起来时,顾丞相懵逼着,心中才隐隐约约有了一点后悔。
这不保修的辣鸡系统。
军营离淮秋城距离不近,即使参军之人善于奔波,等楚珩赶到的时候,也已经天光大暗了。
设施简陋的客栈里一片静悄悄。
神色冰冷的天子唇线紧抿,几乎绷成一条线,他慢慢踏进大堂,冷淡的目光一点点扫过略有些陈旧的边塞客栈,便垂下眸,不知道想些什么。
明明赶路时速度快的让人拍马难及,等到真正到了,却好像忽然担心什么似的,动作一下子慢下来。
他抿着唇,幽暗的灰眸垂下,注视战战兢兢向自己走来的客栈老板,眉心拧起,难得的犹豫模样。
但他的面容上是毫无异色的,这点不同,或许只有伴他多年的贺钧能够辨认得出。
在天子还是小皇子,顾相还在的时候,贺钧就一直伴在楚珩身侧。
他很容易从记忆中翻找出,那个看起来冷冰冰,但面对顾相时,总不住泄露出无措之意的少年。
而现在,那个略显单薄的少年,在某一时刻,仿佛与面前霜雪铸就的天子重合了。
贺钧没来由的感到心酸,他们陛下等待顾相,的确是等了太久了。
客栈老板不知道面前客人的诸多复杂心情,只觉得心头一寒,双腿都要软了。
身为生意人,他即使不知道来人的身份,士兵们身上由鲜血染出的不好惹气息,还是辨认的出的。
他战战兢兢询问客人的要求,几乎结巴,大气不敢吭。
没想到看似不好招惹的将军们,态度却意外的好,尤其是打头那位,只是询问了一名客人的模样和位置,垂着首,听的很认真。
老板一一回答了,刚想问是否还有别的需求,就发现询问的人已经越过自己,往楼上走去。
是被边塞风沙吹的陈旧的楼梯,踩上去,能听到老旧木料的吱呀声。
楚珩一步步往上走着,每一步都很慢,仿佛在一点点走先生走过的路。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起来当年第一次见面时,先生半蹲在自己面前,拿麦芽糖诱惑自己的画面。
小皇子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境况虽然不好,却并不让人感到荒凉的七年前了,唇角不受控制的勾起一点,周身的气息都不由自主暖融。
他携带着眼前的虚影,好像是有人在陪着他,慢慢往楼上走走。
即使最后的结果并不是心中想的那样,也有了让人接受的慰藉。
天子一动,身后的将领跟着动起来,被贺钧拦下。贺将军不想去打扰,只是抬高了脖子,往楼上看。
边塞城镇的住宿条件不算好,许多设施都极为简陋,楚珩走到门口,垂眸看被风吹的晃动的门。
他想到什么,不再往前,只是稍稍屏了点呼吸,抬起手指,半搭在门上,用点力气,压的它不再动弹。
呼啦晃动的木门一下子变得静悄悄了,楚珩这才抬起头,往前方看。
房间里很暗,没有灯光,能够看出主人已经休息了,或许此刻正窝在枕头里,脸颊蹭到被子,睡得很好。
就是不知道半夜会不会忽然渴了,被子会不会没有盖好,还有……身体不好,是哪里不好?
楚珩站着,垂下眼,一点儿也没有要打扰沉睡之人的意思,只是自己慢慢的想,手指偶尔拂过门上的木屑,身姿笔挺,像一棵恒古不变的青松。
贺钧站在楼下,抬着头,只能看到他隐约的背影。
贺将军毫不怀疑,如果没有人去提醒,陛下能一直赖着不走,他舍不得打扰休息中的顾相,又不想走,说不定能一直等到人起床。
战场上让敌人闻风丧胆,嗷嗷乱叫的贺将军一下子忍不住叹气了。
他知道,这种情况,劝是劝不动的,骂也是不敢骂的,只能闲聊一般,挥手叫候在一旁的客栈老板。
老板垂着腰过来,恭恭敬敬,带着讨好,他没敢抬眼,只是低着头,问的忐忑:“将军可是有什么吩咐?”
贺钧听了就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一点,自己并不找麻烦,然后摇摇头。
摇完头,却忽然不知道干什么好了,实在无聊,贺钧想了想,又重新点点头。
他凑近一点,勾着老板脖子,嗓音里带着好奇,低低询问道:“哎,你再和我说说那位客人,多想想,仔细点的。”
其实这些方才都已经听过了,陛下问的比他细的多,但索性无事,贺将军屈腿一坐,干脆再听一遍。
客栈的长凳简陋,他随意的坐在中间,抬着头,听老板的描述,越听越觉得陛下这次应该有戏。
“……总是笑着,一看就是读过很多书的先生,写的字很好看……好像生病了,上楼的时候,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老板费心想着,时不时补充几句零碎的话。
他其实也记不太清了,客栈里每天人来人往,若不是那位先生风姿太过卓越,他是一点都不会记得的。
这么一来,竟还真的给他想出几句没说过的话。
“……好像生病了,上楼的时候,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贺钧听着,脸瞬间青了,想起来顾相这些年可能过的日子,再也笑不出来,甚至没敢多想,抬步往楼上走。
他走到楚珩身侧,压低声音,迅速把老板的猜测转告。
天子听了,抿下唇,眼中的笑意倏然消失,万年冷淡的面容一瞬间改变,惊怒,后怕,愧疚。
他按压着吱呀叫的木门,要强行推开,忽的听到屋子里传出来几道低哑苍白,虚弱到令人揪心的低咳声。
第4章 名相(四)
担心会伤到熟睡中人的眼睛,推门后,屋子里只燃起来一盏昏黄的灯。
推开门的力道坚定而不容置疑,进屋后,动作确是极其轻缓的。
手里习惯握着武器的楚王珩,掌心有层薄薄的茧,行事并不温和,甚至是凶狠的。
他漂亮的线条总凌厉的绷紧,像极了一只不可招惹的大型猛兽。只在走到床畔,轻轻把人垂落的被角拉起来时,神色才稍稍流露出一点点柔软。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床上昏睡之人的模样。
那不是他想象中本该有的安宁平静,更不是记忆中的俊美温文。
那更像是一个楚珩完全不熟悉的,轻而易举,便能够将他整颗心脏都紧紧揪起来的陌生模样。
他思念着,珍重着的宝物,他的先生,时隔多年,苍白,虚弱,奄奄一息的躺在他面前,话也说不出一句。
紧接着,便是整整半个晚上的兵荒马乱,手脚冰凉。
楚珩长年驻守边关,随行人中自然有医术高明的医者。
颤巍巍的老御医头发已经花白,并非生人,他从小看着君王成长,对尽心扶持君王的顾相也不陌生。
也因此,对待昏睡中的青年,他格外的认真,探完脉,仿佛不死心一般,又诊断一遍。
等到站起来的时候,老御医手指已经有些轻颤,他去提药箱,一下竟没提起来。
贺钧站在一侧,仿佛觉察到什么,心中一紧,刚想帮忙,便看到从一侧伸出只修长的手,稳稳的,把药箱为人提出来。
楚珩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可莫名的,贺钧看着他,心中一瞬间难受起来。
老御医大约也是看出这一点,斟酌着,尽量以平稳的语调叙说情况。
但结果甚至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不好。
失而复得的丞相,身体状况是出人意料的糟糕。并不夸张的说,他如今能出现在这里,不过是吊着一口气。
老御医缓缓的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即使和人羁绊不那么深刻的贺钧,都觉得有些受不了,更何况等待多年楚珩。
贺将军几乎不忍心去看小陛下的模样,他别过头,余光扫过,只看到君王绷成弓弦的脊背,与无论如何也移不开的眼睛。
在这之后,无论是煎药还是照顾,楚珩再不假他人之手。
顾和不知道有人在床畔看了自己许久,只知道自己被人扶着坐起来的时候,状态有点懵。
他的脸颊因为高烧变的通红,垂着手,有点茫然的侧头看,含了水光的眼睛是温暖的浅棕色,即使没有笑,看起来也非常的温和。
大约是因为刚刚睡醒,他的眼前是半模糊的状态,看不清楚状况,极费力的往前看,也只是恍惚看到一个虚虚的人影。
虚影看着他懵逼的样子,顿一下,慢慢弯下腰,好像是说了句什么话,又递过来一个东西,紧接着,便是唇边汤药温热的触感。
鼻尖顷刻间萦绕了来自药草的淡淡清苦,不太好闻,甚至是具有杀伤力的。
顾相顿一下,眉心拧起来,下意识别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