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真真怔愣了很久很久, 然后才从床上缓缓地坐起来,伸出自己的右手看了又看。他记得右手虎口处有一道伤疤, 那是他在跟随容玉习武的时候有一次练剑不小心自己割伤了, 还被容玉责骂了很久。那道疤痕就一直没能褪下,即使是陆观云那样的神医也没能弄出灵丹妙药来抹去痕迹。
可是如今他的虎口处什么也没有, 干干净净白白嫩嫩, 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是从没有吃过苦头的那种富人家养出来的手。
容真真敲了敲自己的脑子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一转眼又看到桌上放着的一本漫画书,想了很久才依稀记得那是自己很久以前睡前刚看完的连载,还连夜在网上因为剧情神展开而吐槽了一大堆。
所以, 他这是……又回来了?
容真真盘腿坐在床上试图运功调息,然后发现自己的丹田空空什么都没有,那些年好容易攒下来的内力就好像一瞬间清零了一样。
什么都没了。
容真真抬手掐了掐自己的大腿, 使了十成十的力道,结果疼的眼泪都彪了出来, 他都忘了自己以前是个很怕疼的脆弱小少爷。
“真真, 你醒了吗?”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伴随着一个对容真真来说既熟悉又很遥远的声音, 他的目光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回答:“起来了。”
话音刚落,房门就被人从外头打开,一个比容真真大不了几岁的青年出现在门口,他身材高大五官英俊, 和他的长相有七八分相似,气质却又大大不同。
“妈说刚才怎么敲你门都没反应, 让我过来看看。”进来的青年语气温和,透着一股对容真真的亲昵和关切,他走上前去看着呆坐在床上只顾着盯自己看的人,有些不放心的身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生病了?”
容真真眼珠动了动,他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激动,半晌喉咙动了动才哑着声音问:“大哥?”
“嗯?”容栖有些不解的看着容真真,“你到底怎么了?”
容真真眼睛有些热,他低头快速眨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再抬头时由恢复了那个吊儿郎当的模样:“没事,我就是做了一个噩梦,脑子还有点不清醒。”
“真的只是噩梦?”容栖歪头仔细分辨弟弟脸上的神情,他从小就很擅长捕捉来自于自己这个小弟的所有情绪,他莫名的觉得小弟并不只是噩梦这么简单,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容真真撇嘴不耐烦的从床上站起,他还穿着自己那身小黄鸭睡衣,嫌弃的看了一会儿后从衣柜里拖出运动服换上,在自己房间的卫生间洗漱后跟着容栖下楼去吃早饭。
他们住在这个四层独栋大别墅里,二楼就是容家聚会的餐厅,容真真下来的时候桌上已经坐着容家爸妈,这么大的空地对于一家四口来说的确有些大。
“一天到晚的没有正经事干,睡懒觉倒是炉火纯青。”桌边的中年男子抬起头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皱着眉嫌弃的上下打量容真真,似乎对他这个懒散的模样很不高兴:“你穿的这都什么东西?都十九岁的大学生了,还不想着对未来有具体的规划,像什么话!”
容真真抿了抿唇,这要是他以前他早就反唇相讥回去跟他这个没什么人情味的老爸吵起来了,但经过穿越后的那些年磨炼,他只会比以前更加沉稳,只耸耸肩无所谓的说:“家里有大哥一个精英就成了,我干什么有那么大关系吗?”
“不知好歹。”中年男人骂了一句,“自甘堕落。”
就是睡个懒觉而已,需要这么上纲上线?你比容玉都刻薄。
容真真在心里翻白天吐槽,他大剌剌的坐下后直接拿过桌上的牛奶喝了一口,看起来并不把容爸的话放在心里。
容栖左右看了看,最终叹气说道:“爸,真真还是个孩子,您不要这样过于苛责他。”
“苛责?”容爸冷哼一声,“他从小什么时候让大人省过心?同样花钱培养出来的孩子,怎么你们兄弟两个就跟两个妈生的一样!”
“那小畜生除了闯祸打架惹是生非,他还能干什么?”
容栖无奈的解释说:“真真从来没有主动惹事过,我去给他开家长会的时候,连老师都说是那些不学好的混混学生霸凌他的。”
“那还是一样没用。”容爸并不当一回事,边喝咖啡边还要嘀咕两句:“一点都没有我当年的那种拼劲。”
容真真弯弯唇角,笑眯眯的喝自己的牛奶,并不打算跟他老爸吵一句话。容栖对自己越来越严苛的父亲毫无办法,只好闭嘴给容真真的盘子里夹煎蛋,还顺手把自己切好的牛排放到他面前。
这时候,容妈妈也从楼上下来了,她是个很典型的南方女人,虽然上了年纪不再年轻,保养得却很得当,看上去比同龄人小了十岁。她穿着一身高定旗袍优雅款款的走过来,脚下还穿着十二厘米的高跟鞋,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目光始终都在自己的大儿子身上,坐下后也不忘记给容栖倒杯果汁。
“小栖,妈妈昨天跟你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
她说话温温柔柔轻轻软软的,就跟她的人一样优雅从容不紧不慢,容栖摇头说:“我最近要跟着爸处理公司的事,没有时间去见那位周小姐。”
“哎呀,就是见一面,喝个茶的时间总是有的。”容妈妈浅浅笑着说,“你就去见一见吧,周小姐家世好学历高还很漂亮,你一定会喜欢的。”
容栖拗不过他妈,只好百般无奈的应下了。
从始至终,容妈妈的视线都在容栖身上,连一刻都没有在容真真身上停留过,就好像他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容真真眼睑低垂嘴里嚼着牛排,无声的自嘲笑起来。
这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家庭关系,像容家这样的应该也不算最奇葩,但说出去恐怕也值得人八卦一下。夫妻之间毫无语言交流,父子之间公事公办,母亲只看得到让自己满意骄傲的大儿子,对小儿子不闻不问不冷不热,冷淡的仿佛是抱来的。而父亲见了不成器的小儿子,除了责骂就是嫌弃,一个笑脸都看不到。
啧。
容真真嘴里的牛排吃来吃去都没什么味道,就跟木屑一样无味,他从小时候就讨厌吃西餐,原来现在也还是一样。
他默默地放下空了的牛奶杯站起来,擦完嘴后抬腿就要走,餐桌上的夫妻俩没有一个人给他眼神,只有容栖忙放下刀叉追问:“真真,你怎么不吃了?”
“吃饱了。”容真真转头潇洒的挥挥手,“大哥我先上楼去啦。”
容栖并不信他只吃这么一点,他紧接着又说:“待会儿我让人给你买点包子油条回来,你别忘了吃啊。”
容真真倚着楼梯扶手回头看着容栖,笑眯眯的说:“就知道大哥最爱我。”
容爸这时候终于舍得开金口了,说出来的话却还是一样不中听:“你再惯坏了他!他现在早就不成样了!”
容真真左耳进右耳出,回身轻快地回到了房间。
门刚一关上,他脸上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立刻就塌了。他把鞋子甩到一边去,面无表情的走到窗前呆呆的看着窗外,那株银杏树枝叶繁茂葱葱郁郁,听说快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睁眼又回到了现代,就算是回到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家里,他也没有一点高兴,在那边过了这么多年,他早就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容真真双手握成拳又松开,对自己莫名回来这件事感到崩溃惶恐却又无可奈何,他只能记得自己最后貌似是中了暗器的毒,闭上眼后再醒来就一切都变了。
日历上的时间显示,他只不过是夜里睡了一觉而已,根本就没有什么快意恩仇的江湖同盟,没有宫廷斗争,没有贺憬微,没有容玉,没有小云,没有萌萌……
更没有他的阿阮。
如果那一切都是一场梦,那未免也太真实了,容真真把头抵在窗户上,眼里一片黯淡。
无论是梦也好,是真实也罢,他都要付出一切代价重新回去,只有在那个梦一样的世界里,他才是真的容真真。
那里才是他的家。
————
与此同时,遥远的另一个时空,燕阮暴怒着把桌上所有的物件都扫在地上,他一把扯住楚寒若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到底从卦象上算出了什么!?为什么他现在这样了?”
楚寒若面色如常,他瞥了一眼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生息的容真真,又看了看围在他床边着急的满脸惊恐的陵游,以及哭得要断气的容萌萌,半晌才缓缓开口说。
“死劫。”
“我算出了他的死劫。”楚寒若轻声说道,“我本以为我可以改变一切,我以为我能帮他的魂魄留住,但……命运原来是不可人为更改的。”
“他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强留也无用。”
“他回去了。”
第73章
两个月之前的一天晚上, 楚寒若如同往常一样夜观星象参悟天道,当他低头看着罗盘的时候,突然面色一变。
容真真一直觉得这个世上没有人会知道他真实来历, 就连容萌萌和容雄飞这两个跟他最亲近的人都不会知道,就算他想要跟谁说, 怕是别人都会认为他脑子有病。他以为自己将会带着穿越时空的秘密直到自己老死的那天, 却没想到原来除了他自己,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人知晓他的身世。
楚寒若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同容真真证实这件事, 在他看来没有这个必要, 反正他认的是这个人, 至于他是怎么来的,他并不关心。于是,楚寒若一直默默地守着这个秘密谁也不说, 只是从那之后就开始格外专注容真真的命盘,唯恐发现什么纰漏。
那晚他独自一人在山上坐了很久,眼神没有一刻离开罗盘, 他心中虽然隐约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回来的这样快。自古“夺舍”这种事大多都没什么好下场, 到底是外来的魂魄, 能不能跟本体命格融为一体很难说,稍不留神就可能再次魂身分体, 这都是天注定的。
容真真本就是异世界来的人,最终回归到他原本世界的轨道中其实再正常不过了,楚寒若作为一个早早看破尘世规律的人的确也没必要伤感,人世间悲欢离合缘浅缘散也是寻常事, 气数到了的时候,该走的人必须走, 不想留的人也留不住,实在无须多费心神。
可是楚寒若在乎容真真,尽管除了他的三个弟子根本没人能看得出来。他其实把容真真看做自己唯一的挚友,在他身上倾注的情感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他可以淡定的看着其他任何人生老病死,但那个人如果换成容真真,他就不那么从容了。
和元曾劝过他,修道之人不能与天斗,如果容真真确实有这么一劫,那就是天注定要他离开,任谁都留不住的,就算楚寒若拼尽全力也不一定能扭转乾坤,何必还要徒劳呢?
楚寒若很懂这些道理,和元是他的徒弟,连他都知道的道理自己又怎么会不懂,只是……他真的无法坐视不理。
历来试图与天命争斗的人都没什么好果子吃,也很少有成功的例子,楚寒若深知其中的艰辛,可他还是打算去试一试。
他身后背负着整个门派崛起的希望,可他同样也有那么一点私心,以命换命这样的事说来耸人听闻,却是最好的破局的方式。总要有一个人死的话,楚寒若觉得自己去替一替也没什么,反正京城之乱平息后,他们一门也算是能从困局中走出来了,那接下来由谁做掌门其实差别也不大。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走,还是他先走比较好。
楚寒若是抱着替死的心态去京城的,他算出容真真会在京城殒命,尽管不清楚具体的细节,但料想与刺杀老皇帝的事脱不了干系,便先行一步混进了皇宫,取得常秀的信任后本也可以稳稳行事,只是他眼见着容真真已经按计划进宫来内心难免着急,思来想去后还是走了一招险棋。
常秀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有人动了手脚,头一个怀疑的目标就是楚寒若。可惜眼下局势太乱,皇上驾崩的消息一定要捂得死死地,决不能透出去一点声响,他也只能先把楚寒若押下等尘埃落定后再杀他。
本来一切都在楚寒若预料内,他那时目送着容真真跟燕阮离开正阳宫寝殿门的时候,心里是有些伤感的,却没有一丝后悔,没想到容真真竟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再后来他再见到他的时候,只觉得天塌地陷。
原来人是真的不能与天争斗,凡人以为自己能偷天换柱置换规则,却原来他们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不过都是笑话罢了。
楚寒若坐在桌边低头不语,燕阮冷笑道:“天命?那是什么鬼东西?也就你们中原人信这些个虚无缥缈的东西,自己把自己坑死。”
“我们玄月教人不信奉你们的天道,你抢不来的人,我难道也抢不来?”
楚寒若抬头对上燕阮的目光,他莫名觉得看着看起来还算正常的燕阮其实早就疯魔了,在乎容真真的人并不只自己一个。
“我管他是哪个世界的谁,我没说他可以走,他敢走一个给老子看看!”
燕阮站起身来拂袖而去,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楚寒若深深地一声叹息,倏忽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滴了一滴眼泪,不知道是燕阮的,还是他自己的。
——————
容栖一脸担忧的坐在容真真面前,他几次张口欲言却又压了下去,向来温文尔雅的青年人这时候却好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少年一样,对着自己越来越看不懂的弟弟而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