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属于高层机密的争论,身在战场的艾琳娜是无法触及的。
她的队伍里来了新兵。
这一批新兵是刚从临时训练基地出来的Omega,按照以往的惯例,在分配的时候人们更乐意将Omega与Omega分在一起,因而艾琳娜的部下一贯以Omega和Beta居多。
见到谢遗的时候,艾琳娜表现出了些微的诧异,但是旋即她又了然地挑眉。
飞船降临荒星的时候带来了抑制剂,成功将谢遗从难堪的情潮中解救出来。随即,他们在获得了半个月的修整后,被分配往战场。
这一批人中大部分被编在了同一只队伍,而如谢遗这样的Omega却被编进了艾琳娜的军队,谢遗不得不与共处了三个月的室友卫溪告别。
在上战场前夕见到艾琳娜算是谢遗的一个意外之喜,处于军官上位的艾琳娜按照过去所做的一般对于新兵们进行训话和鼓励后就离开了。
谢遗与另一个Omega住进了四人寝,这个寝室中原有四个Beta,半个月前其中两个死在了战场上。
这次他们将会前往木塔星系,阻拦虫族对于木塔星系的侵占。
谢遗领到了自己的枪,与白露老师上课所说的一致,是N2306。这种枪械早在训练基地的时候谢遗就摸得很熟了。
然而上了战场又是另一番景象。
在训练基地的经历只会让他们在面对虫族的时候不至于惊慌失措,当看见无数的虫族大军踩着断肢残骸而来,甚至当场蚕食起那些死去的战友的尸体,谢遗仍旧是有些忍不住地,作呕。
谢遗适应战场的速度算不上很快,却也算不得慢。在经过了两次战争之后,已经能够很自然地无视那些属于人类的尸体,抬着枪在前线刚。
白白在战场上宛如bug,它往往脱离战局,占据了最佳的观察点,时不时出声提醒谢遗危险,甚至指出潜伏在暗处的虫族的位置。
这次战争艾琳娜带领着大部分士兵建立了坚固的防线,并在最后锁定了处于后方指挥位的A级虫族。
艾琳娜出动机甲阿波罗号。
不久之后,木塔星系的战争结束。
谢遗跟着大军凯旋归来,连升几级,获得了上尉军衔。
一场为了迎接英雄胜利的晚宴也在次日夜晚召开。与此同时,在金源将军和费娜尔集团的推动下,内阁通过了议院提议的关于基因人投入战场使用的议案,帝国皇帝相关条例下签署了姓名。
艾琳娜并没有意识到时局将要发生重大变化,她如往常一般态度稍嫌冷淡地与一种政客寒暄着,颇有几分居功自傲的感觉。然而,政客们早就将微笑变为了本能,即便面对态度如此疏离的艾琳娜中将也能言笑晏晏地说着什么。
片刻之后,谢遗看见艾琳娜与人一同步入舞池。
“艾琳娜中将真是了不起的Omega。”
身边一个声音蓦然响起,谢遗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白发的青年站在一旁,灰色的眼眸中光芒柔和,清晰地倒映出他影子。
谢遗有些诧异。
男人走向他,摘下了自己的手套,朝他伸出了手,姿态彬彬有礼:“可以认识一下吗?我叫白诃。”
“谢遗。”谢遗蜻蜓点水一般与对方握了下手,便飞快松开。白诃似乎对于白色过分钟爱,他颜色如雪的头发和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色礼服,让谢遗莫名地想起了谢忌。
“你似乎在透过我看谁?”白诃微笑着道,“我长得很像谁吗?”
谢遗摇了摇头,也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失礼了,当下轻声道歉。
白诃却只是垂眸一笑,轻声邀请到:“可以跳支舞吗?”
谢遗正要出声拒绝,又忽然听见白诃开口:“我想我们或许会很聊得来,关于……这场庆功宴的背后的。”
谢遗看着他,微微拧眉。
白诃只是得体地微笑着,眸光柔和地看着他,仿佛一切都成竹在胸。
“……抱歉,我不会跳舞。”良久,谢遗这般说道。
白诃却主动伸手握上了谢遗的手,声音是缠绵的微微沙哑,带着几分诱哄的意味:“我相信,我的消息不会让你失望的,只要一支舞的报酬就足够了。”
第92章 不二臣
谢遗终究是没有抽回手。
他们一起步入舞池。
白发的青年牵着他的手, 另一手则环在了他的腰上。谢遗确乎不知道怎么跳这个时代的社交舞,白诃坏心地教他跳着女步。
“或许用不了多久,艾琳娜中将就会从战场上退下来了。”舒缓的音乐声中,白诃的嘴唇凑近了他的脸颊, 这样说道。
谢遗有些惊异,低声道:“可是战争需要她……”更何况,直到如今,前线传来的战报依旧是失败多于胜利, 他们需要艾琳娜带来的胜利。
“这可不一定。”白诃微笑着道,“战争需要兵源, 但是很快, 就是会有源源不断的士兵填入战争了,战争需要胜利,但是艾琳娜将不再是独一无二的、可以带来胜利的人了。”
谢遗抿了抿唇, 似乎想到了什么,“费娜尔?”
“听说过基因人吗?”
谢遗轻轻点了点头。这个项目在与虫族的战争吹响号角之前, 就已经被人提出来了, 但是当时因为考虑到会带来的各种伦理和社会问题,被搁置了研究。
“它会为我们带来源源不断的, 战争武器。”
基因人, 或者说人造人,上层一旦决定将他们投入战场, 那么战争的局势必然会发生改变。
基因人们将会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被灌输战斗的思想, 活着的唯一目的, 就是和虫族战斗,他们将不会拥有自己的思维意志,上层的意志就会是他们的意志。这将会是多么好的武器?
普通的士兵会恐惧害怕,会因为疼痛而退缩。
可是基因人不会,他们在培养的初期就被动地接受了神经末梢改造,感觉不到冷热疼痛的变化。
没有人会将他们当成人的。
白诃轻轻阖了一下眼眸,继续道:“基因人被投放入战场,战场上的现役士兵可以退下,人口问题将会得到缓解和改善。”
利弊是双向的。
“Omega将会因此从繁重的生育中解放出来,”白诃眼眸一睐,眼角下如血的泪痣便越发清晰鲜红了起来,“艾琳娜中将也会因此,失去她的战场。”
艾琳娜中将一旦离开了战场,无疑会让自己处于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她太过孤傲,不曾与帝国中的任何人结盟,一旦失去了自己作为依仗的胜利,将会孤立无援。
到了这个时候,她唯一的作用,便是成为权贵手中收拢民心的政治筹码。
“所以呢?”
“所以……”白诃轻声道,“给你一个选择。”
白诃松开了扶着谢遗腰身的手,轻轻将一只药剂塞进了谢遗的口袋里,“现在去找艾琳娜,或者……什么也不做。”
白诃伸手推来谢遗,扬唇朝他微笑,缓缓退入了角落的阴影处。
谢遗放眼看去,却找不到艾琳娜的踪迹。
他从白诃的话中意识到什么,心中不由发冷,匆忙越过人群,前往宴会二楼的休息室。
“先生,需要些什么吗?”少女柔软的声音陡然惊醒了他。
谢遗打量着她,对方穿着黑白二色的女仆制服,此刻微微鞠躬,轻声询问着什么。
谢遗冷静下来,他眉心未蹙着,伸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光脑,一副公事化的姿态,道:“看到艾琳娜中将了吗?我有事需要和她汇报。”
少女笑容甜美:“艾琳娜大人之前有些喝醉了,在206号休息室休息。”
谢遗点了点头,转身朝少女说的那个方向走去。
他停在了休息室的门口,试着去拧动把手,出乎意料的是里面并没有上锁。轻轻推开门,扑面而来的麻辣小龙虾味顿时充溢鼻腔。
谢遗有一瞬的愣怔。
“???”
他有些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间。
然而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却提醒着他,他没有走错。
浓郁的食物的香味从她的身上传出,充斥了整间休息室。她微微闭着眼睛,额上出了一层汗,压抑着来自Omega的本能。
谢遗缓缓走上前去,却在距离艾琳娜只有两步之遥的距离的时候,被枪抵住了。
艾琳娜睁开眼睛,冷冷看向他。
她仍然是受着发情期的困扰的,可是目光却冰冷而包含杀意。
谢遗举起了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他的声音轻柔,充满了安抚的意味:“我是来帮您的。”
艾琳娜没想到自己会被人下套,功勋为她带来了尊严和自傲,她一度以为没有人敢对她下手。可是现在,一切被推翻了。
她大致意识到时局将会发生重大的变革,之所以有人敢对自己下手,是因为……帝国不再需要她。
艾琳娜认出了谢遗,却仍然没有收回枪,她凝视着对方,声音沙哑:“你怎么知道的?”
谢遗伸手从口袋里掏出白诃塞进来的东西,那是一剂淡蓝色的液体,他猜测这可能是抑制剂。他将那只针剂展示给艾琳娜看,囫囵地解释道:“我和人做了一个交易。”
艾琳娜狐疑地看着他。
“基因人将会被投入战场,战局会因此得到扭转……”谢遗将白诃告诉他的一切娓娓道来,最后他轻轻阖了一下眼睛,低声道,“您将不再是无可替代的了。”
艾琳娜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你先注射。”
谢遗知道她信不过自己,当下也没有辩驳,直接拆开了密封的包装,抽出了里面的针剂,拔掉针头上的胶套,为自己注射了三分之一的量。
艾琳娜收回了枪。
谢遗将剩下的针剂递给了她。
艾琳娜给自己注射了剩下的三分之二的剂量,发情期的躁动终于勉强被压制了下去,她有些脱力地倒在沙发里,一手掩住了脸,苦笑。
谢遗在她身边坐下。
良久,艾琳娜的声音轻轻响起:“你不应当来。”
“嗯?”
“你不应该来的,”艾琳娜道,“这件事的背后,是帝国的高层。”
他想让她从战场上退下,然而考虑到艾琳娜在民众间的声望,他十分乐意,让艾琳娜诞育下冠以自己家族姓氏的孩子。
艾琳娜暂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然而无论是谁,对她而言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只是不希望您收到这样的对待。”谢遗知道她的意思,他轻声道,“无论是从一个英雄的角度,还是从一个女人角度,您都不应当被如此对待。”
艾琳娜有了片刻的愣怔,旋即又忍不住展颜一笑:“谢谢。”
她稍稍振作了起来,站起身,披上了外套,对谢遗道:“我们离开这里。”
谢遗没问她要去哪儿,沉默地站起来,随着她一道离开。
艾琳娜将车开到了一个狭窄的巷口,问谢遗:“要一起进去吗?”
谢遗迟疑了片刻,点头。
他们一起穿过了阴暗狭小的巷子,拐进了一个院子里。院子很小,甚至堪称破旧,却被收拾地井井有条,一方极为狭小的花坛里栽种了两颗茶树,被照料得很好,看得出来主人应当是一个温柔而细心的人。
艾琳娜朝着屋子里走去,一面走,一面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沈云!”
片刻之后,一个男人从里间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最普通不过的蓝色衬衫和黑色裤子,五官平平无奇,周身却有一种温和而柔软的气质,一副极其好相处的样子。
“我想请你帮我做个手术。”艾琳娜道。
男人轻轻点了点头。
艾琳娜道:“生殖腔摘除手术。”
男人转身的动作顿住了,他的声音轻轻传来,语气中丝毫没有诧异,仿佛只是单纯地想要确定一下:“你确定?”
艾琳娜点了点头:“我确定。”
谢遗看见她微微泛白的、颤抖的嘴唇。
他想她应当是不愿意的。
沈云转过头去,声音平静:“那你过来吧。”
艾琳娜的神情复杂起来,谢遗不知道应当如何形容,那是一种悲怆与嘲讽融合在一起的奇异神情,像是一个人终于到了无路可走的绝望的境地,她对谢遗道:“你在这儿等我。”
然后毅然决然地跟上了沈云的脚步。
明明初见的时候,她是那么骄傲冷漠的女人。她站在他面前,高高在上地,指着自己胸口的勋章,陈述着自己的功绩。
明明是个英雄啊。
为什么会走上这样的道路呢?
几个小时后,艾琳娜出来了。
她的脸色是一种不见血色的惨败。
外头天色微明,遥远的天际一线缥缈而柔软的光,它那么通透、那么洁白,像是从世界的角落里,慢慢渗透进来的,神明的怜悯一般。
只是怜悯。
艾琳娜和谢遗一起回到车上。
封闭的狭小空间里,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谢遗静静地听着,有那么些近似死寂的悲哀,从心里游曳而出。
这就是政治家的手段,他们用四年的时间打磨出艾琳娜这样一个Omega英雄的形象,又在最后,轻而易举地毁掉。
没有谁是独一无二的,只要你可以被替代,就意味着你可以被牺牲。
谢遗轻轻捏住了自己的衣角,回想起宴会上的每一幕。
白诃灰色眼眸凝视着他,说“战争需要胜利,但是艾琳娜将不再是独一无二的、可以带来胜利的人了”,他为什么如此笃定在抵抗虫族的过程中,人类将会胜利,将会……不需要艾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