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美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她面相其实蛮刻薄的，平常经常板着脸，吊着眼角，看起来很不好相处，但对邱栩宁笑的时候，那眉眼里的刻薄尖锐都抹平了，俨然很纯粹的慈母模样，这样的转变让邱栩宁越发意识到，她可能的确是一个好妈妈。
　　“我说你以前胃口那么好，现在怎么可能只吃一碗半碗就饱了，你吃吧，会不会有点冷？用开水泡泡吧。”周明美说。
　　邱栩宁摇摇头，说：“不会冷，不用泡开水。”
　　他端起那碗饭，夹了一些菜，周明美也拿了一双筷子，给他从鸡汤里扒拉出一只肥大的鸡腿鸡翅，“这还是老母鸡，专门炖给你吃的，结果全都便宜了硕海昭昭他们，一个个干啥啥不行，读书也不会，吃饭倒是一个比一个厉害，昭昭那丫头我迟早让她去厂子里做事，省的浪费粮食。”
　　邱栩宁有点惊讶地抬眼看她，“……昭昭姐姐不是成绩还好吗？”
　　周明美一边给他继续夹鸡肉，一边说：“就那样，哪儿好了？你哥哥姐姐都指望不上，你最聪明，好好读书，给爸妈争口气，以后工作也体面，爸妈就指望着你养老了。”
　　邱栩宁顿了一下，他知道周明美说让邱昭昭辍学不是开玩笑的，她在饭桌上已经提过很多次了，邱顺明也是赞成的，只是“邱栩宁”指望着她辅导功课，省了请家教的钱，所以一直没成而已。
　　邱栩宁想到这里，小声说：“昭昭姐姐要是不会读书，那我就更不会了。”
　　周明美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尽夸那丫头？”
　　邱栩宁愣了一下，垂下眼去，声若蚊呐，“我说真的。”
　　“算了先不说这事儿，你赶紧吃，吃完把碗给我洗。”周明美说。
　　她背过去开始洗碗，完全把邱栩宁抛到了脑后。
　　邱栩宁端着那碗饭，转身就走。
　　邱家吃饭的那种碗是农村人特有的那种海碗，碗口敞开，容量很大，周明美给他加了不少鸡肉，满满的堆在碗口一边，剩下的是邱栩宁自己夹的酸辣土豆丝儿，辣椒炒干豆腐、辣椒炒牛肉、还有一大筷子的小白菜。本来底下剩饭就不少，这会儿堆了这么多菜，简直高耸得像一座小山一样。
　　邱栩宁其实不太敢去见贺知渊，虽然被打的是“邱栩宁”，但他也继承了那份记忆，所以对贺知渊也同样感到恐惧，只是他知道贺知渊的秉性。都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倒推一下，贺知渊未来就那么厉害，这时候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他想讨好他，让他别那么记恨他，也别记恨这个家。
　　虽然邱家人对贺知渊并不好，但对邱栩宁很好，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即使一开始心里不自在，到这会儿，多少已经喜欢上了他们。
　　邱栩宁端着饭，到了贺知渊的房门外，他站了好一会儿，才空出一只手来敲门，他敲门也不敢用力敲，轻轻地敲了两下，就停下，等待贺知渊的反应。
　　过了一会儿，贺知渊将门打开，看见是他，脸上也没有显露出意外的表情。
　　邱栩宁将饭送到他面前，眼睛也不敢看他，只盯着脚尖的一块儿地面看，“……你没有吃晚饭，所以我给你送饭来了。”
　　贺知渊没有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邱栩宁能感觉到他仿佛能将他整个人盯穿的视线，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落到了贺知渊跟前的门框上，“……我想和你说对不起，我不应该骂你，不应该偷你的东西，我错了，所以……对不起，我们以后好好相处好不好？”
　　他说话的声音很软，和以往仿佛要将人的耳膜刺破一般的嚣张尖锐完全不同，贺知渊从来都不知道他会有这样的小奶音，软软的，带着怯弱和紧张，声线都有些颤抖，似乎因为紧张，他垂着的白皙单薄的眼皮都泛起了一层浅红色，仿佛再等一会儿，就会哭出来一样。
　　贺知渊终于说话了，“你想怎么好好相处？”
　　邱栩宁终于听见他说话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好像也没有那么紧张了，他抬起眼睛，露出点笑来，“……就是好好相处，我会让我爸妈也对你好，不会让他们欺负你，其实他们人很好的，就是有点固执，你不要讨厌他们……”
　　他还没说完，贺知渊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仿佛是在嘲讽他。
　　邱栩宁听在耳里，脸上涌起了一层浅薄的红色，他也知道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会对你好的，真的。”
　　他抬眼忐忑地看着贺知渊，语气越发弱，嗫嚅着说：“饭要冷了，你吃吗？”
　　贺知渊说：“我不饿，所以没必要。”
　　邱栩宁一愣，他居然拒绝了，他以为他会接的，“可是昨天的你都吃了。”
　　贺知渊嘴角扯出一丝笑来，“你给的，我怎么可能吃，我丢了，你现在去垃圾桶找，没准还能找到。”
　　邱栩宁呆了一下，喃喃说：“你没有吃吗？我以为你吃了，我以为你原谅我了。”
　　其实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贺知渊也揍了“邱栩宁”一顿，直接送他进医院住了好几天，都扯平了，但邱栩宁想着和贺知渊好好相处，下意识地忽略了这点。
　　贺知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自言自语，眼神却紧紧地盯着他看，他的每一丝表情都没有放过，然而邱栩宁接下来的举动，打破了贺知渊平静的面孔。
　　仿佛有着浓重的委屈，邱栩宁说完那句话，眼眶就紧跟着一热，他知道自己又要哭了，因为贺知渊一句话就哭，他很不喜欢这样动不动就哭的自己，也知道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他，所以他尽量憋着眼眶的热意，也低垂着脑袋，不让贺知渊看见他狼狈的样子，“我是真的想和你好好的，没有其他意思，我不骗你，我不撒谎的……”
　　他越说，越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的声音越发哽咽，那种委屈感仿佛怎么都按不下去，像钩子一样接连勾出了他许多的情绪，莫名其妙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的不安和忐忑，发现自己喜欢男孩子又怕被妈妈发现的羞耻恐慌，被贺知渊拒绝的委屈……
　　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又像是水坝放开了闸门一般来势汹汹，一发不可收拾，他浑身一烫，眼眶一下子就蓄满了许多晶莹的液体，随着他眨眼的动作大滴地落到了地面上。
　　贺知渊看着邱栩宁一抽一抽的肩膀，又看见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在木色的地板上溅出小小的水花，他微挑眉，眸中划过一抹异色。
　　哭了？
　　因为他那么几句话，就哭了？


第7章 亲近
　　贺知渊第一次见邱栩宁哭，是昨天邱栩宁回来的时候，一见到他便泪汪汪，被吓得不轻的模样，第二次见他哭，就是现在。
　　出院后，邱栩宁的骨头和血肉仿佛都被打软了，稍微拧一下，就能拧出一滩的眼泪来。
　　“你——”贺知渊吐出了一个字便戛然而止，没了声息。
　　邱栩宁不肯抬头，他也想说话，但是一张嘴，就感觉喉咙被堵住了，要是说话，肯定会泣不成声，这样更丢脸。
　　他弯下腰，将饭碗放到了地面上，吸了吸鼻子，低着头转身就要走。
　　贺知渊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声音低沉又缓慢：“等等。”
　　邱栩宁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出来，他的肩膀还一抽一抽的，抽泣的声音在这个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的脑袋仿佛都要低垂到胸口上。
　　因为他这个姿态，他那细瘦的脖颈格外显眼，像天鹅颈一般透着一股脆弱的美感，在明亮的光线下，也泛起了一层莹莹的光彩。
　　即使到了晚上，邱栩宁也还带着帽子，些许黑色的碎发从帽檐里掉落出来。
　　从贺知渊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小半张脸颊，因为情绪激动的缘故，他的脸颊都泛起了一层绯红，连那薄薄的耳廓也染上了一层粉红色。
　　不过邱栩宁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硬是扭头往另一边看去，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等等。”贺知渊低声说。
　　邱栩宁吸了吸鼻子，喉结滑动了好几下，才勉强开口：“干什么？”
　　贺知渊停眸光暗沉，嗓音因为低沉而显出了几分沙哑的音色，“我可以和你好好相处。”
　　邱栩宁抹了抹眼泪，想回头看他，但眼泪好像怎么擦都擦不完一样，叫他有些窘迫难堪，只好将帽檐按下来，挡住了红肿的眼睛，从帽檐之下偷偷地看贺知渊的脸，“……真的吗？”他嗫嚅着问。
　　贺知渊放开了他的手，淡淡地“嗯”了一声。
　　邱栩宁背对着他，又吸了吸鼻子，“我没有和别人说你有手表，我也不怪你打我，都是我做错了事情，惹你生气了，对不起。”
　　其实邱栩宁用这样鼻音浓重的声音说话很好笑，但贺知渊没笑，他摸了摸口袋，摸出了一张纸巾，将纸巾递到了他面前。
　　邱栩宁看见那张纸巾，还有些受宠若惊，他接过来，声音含糊地对贺知渊道谢：“谢谢你。”
　　他擦干了眼泪，又用稍微有些凉的手背轻轻按了按眼睛，让眼周围的热意稍微降了一些，才转身过来，说话的声音终于清楚了一些，“……你饿不饿？”
　　贺知渊还没说话，邱栩宁便接着说：“你没有吃晚饭，肯定饿了。”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了贺知渊一眼，见他望过来，又飞快地垂下了眼睛，他这会儿眼睛肯定都红肿了，不好看。
　　贺知渊说：“嗯，是饿了。”
　　邱栩宁想笑，又有些忐忑紧张，“那你吃不吃……？”
　　贺知渊没说话，邱栩宁弯下腰去，又将碗端了起来，也不敢看他，往前送了送。
　　贺知渊没有动，他们僵持在原地，邱栩宁一直端送着碗，细瘦的胳膊都有些颤抖了起来，他忍不住抬眼看向贺知渊，小声地说：“本来这就是你的，不吃白不吃。”
　　贺知渊轻轻地挑了一下眉，看着他的目光显出了几分深沉，明明是那么一双剔透明亮的琥珀瞳孔，但是在晚上，却像是黑夜下的潮水，带着无声的汹涌。
　　邱栩宁只是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移开了目光，他不敢看他的眼睛，他觉得贺知渊的眼睛太有攻击性，也太有穿透力，仿佛能击碎他所有的情绪，也让他丧失靠近他的勇气。
　　就在邱栩宁忐忑不安，快要放弃的时候，贺知渊终于接过了那碗饭。
　　邱栩宁见状，唇角咧了咧，笑了起来，又很快抿起嘴角，只腼腆地显露出那么一丝笑意。
　　不过他又想到贺知渊刚才说把那些他送来的零食丢到了垃圾桶里的事情，嘴角的笑又消失了。
　　“你不要倒了……”他磕磕绊绊地说着，又说：“现在肉很贵，你不要浪费。”
　　贺知渊看了他一眼，当着他的面，吃起了那碗饭。
　　其实过了这么久，菜早就冷了，但底下的饭却是温温的。
　　周明美虽然尖酸刻薄，但厨艺不错，很老道，做的菜很好吃，而贺知渊中午在学校吃的饭，私立学校的食堂都是承包出去的，成本越低，就越赚，所以味道并不好，而贺知渊因为只有饭卡，也只有吃食堂饭菜这个选择，可想而知，这些天贺知渊的胃有多遭罪。
　　贺知渊虽然尽力保持着优雅的吃相，但还是难免显露出几分狼吞虎咽，不出几分钟，就将那碗饭给吃完了。
　　邱栩宁看见贺知渊吃完了那碗饭，心里高兴，脸上也流露出一股生动的笑来，“好、好吃吗？”
　　贺知渊瞥了邱栩宁一眼，并没有回答，只是将碗递给他，邱栩宁接过来，眼睛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只看见一张窄小的床，还是用一张木板和两条板凳搭起来的。
　　邱栩宁忽然觉得有点心酸，心想贺知渊以后再厉害，现在都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十七岁少年，连一张可以好好睡觉的床都没有。
　　他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会儿光洁的瓷碗，踌躇着说：“我会让爸妈答应让你睡回去，这里不好。”
　　贺知渊原来住的房间，在邱栩宁那个房间的斜对角，比邱栩宁的房间要小许多，但也比杂物间要好多了，至少有一张宽敞的床铺。
　　贺知渊后退了一步，高大的身体挡住了邱栩宁探视的目光，“不用，这就够了。”
　　他看着邱栩宁，眸光微闪，低声说：“谢谢。”
　　邱栩宁一愣，脸颊浮现出绯红如晚霞一般的颜色，他摆摆手，想笑又不敢笑，只抿着唇压着那股喜悦，小声地说：“不要客气，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
　　贺知渊看着邱栩宁不仅脸红了，连薄薄的露出黑发之外的耳朵也越发红，他的目光不由得幽深了几分，也没有反驳邱栩宁的话。
　　邱栩宁心里高兴，又有一种奇怪的情绪，他觉得自己和贺知渊已经开始亲近起来了，他掀开眼皮，眼里都好像坠了星光一样变得晶亮，“那……那我以后给你东西，你不要丢好不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声线都有些颤抖，他怕贺知渊会拒绝他，又有些期待，想着借此这个机会，能慢慢让他和邱顺明一家子也慢慢亲近起来，消除隔阂。
　　邱栩宁微微前倾身子，眼底的情绪一览无余，就等着贺知渊一句话。
　　邱栩宁那双因为含着期盼和忐忑而显得光彩熠熠的眼睛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那么耀眼，他丝毫不知道此时的喜怒哀乐，都交到了贺知渊手里，可以因为他一句话沮丧，也可以因为他一句话喜悦。
　　贺知渊注视着邱栩宁，邱栩宁却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地看了一下贺知渊的眼睛，便微微往下移了几寸，只顾着盯着贺知渊光洁且线条优美干净的下巴，他终究还是不太敢与贺知渊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