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罗城慢吞吞地吃完东西,服务生收走餐具,谈话时间正式开始。
司尘十指交叉靠在桌上,表情平静地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罗城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喝了一口水,吐出一个人名:“沈秋。”
司尘脸色骤变。
沈秋不是别人,正是林予臣的亲生母亲。
他的骨节攥得发白,死死咬着牙关不说话。
罗城笑了笑:“从辈分上讲,我应该叫你……哥?没错吧?”
司尘的眼刀恨不得在他脸上戳出个洞来了,他笑得泰然自若。
“……你想怎么做?”司尘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冷静下来,反问,“既然你来找我摊牌,就说明没把我的身份告诉盛长宇,对么?你想要什么?”
他总是能很快冷静下来,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打破他的防御,二十多年的磨难早已让他坚不可摧。
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绝望了。
罗城喜欢他这副模样,强大,冷静,镇定自如,再糟糕的事情发生,也会第一时间镇定下来思索对策。
几乎和原本的司尘一模一样。
罗城握着杯子慢慢笑起来,讲:“别担心,我不想为难你,也没想拆穿你……”
顿了顿,他笑着说:“毕竟,我们的目标应该是一致的。”
章节目录 基督山伯爵(十)
这句话让司尘的眉梢轻轻跳了跳。
“目标一致?你和我?”他慢慢地重复一遍, “盛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罗城放下水杯, 学他的动作双手十指交叉, 搁在咖啡厅温凉的木质桌面上。
“你想报仇, 你想毁了盛长宇……或许还有郑美林?”他歪了歪头,无所谓地笑笑,“你想用什么法子来达到目的呢,让我猜猜——接近盛可馨,让她爱上你,进入盛家内部, 挖他们的丑闻,让他们身败名裂, 毁了盛世集团, 毁了他们所拥有的一切?现在是法治社会,我就姑且假设你不会用买/凶/杀/人这种不和谐手段了。”
司尘的眼神随着他的话越来越凉。
罗城说完最后一个字, 抬了抬手, 是一个洗耳恭听的态度。
司尘的表情冷得像冰雪,线条清晰的唇锋微微拉平,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你也姓盛, 为什么不把自己也算进去。”
“你探过我那么多次底, 总该知道我在盛家根本是个无足轻重的隐形人,”罗城耸了耸肩,浑不在意的模样,开始面不改色地信口开河,“别看老爷子表面上说我是盛世的继承人, 事实上他早就养了一班经理人,将来等他死了,财产大部分也都是盛可馨的,我就是个被架空的傀儡……林哥,说到底我和你才是一边的啊。”
司尘静静打量他,半晌轻声问:“那你又想要什么?”
妈的,可算说到点子上了。
罗城笑了,是那种不成器的富家子弟,愚蠢、顽劣又贪婪的笑。
他说:“我要盛世集团。老头子归你,盛世归我,怎么样,哥?”
罗城坐在回程的轿车上,从口袋里拿出小药盒,用矿泉水递服了下去。
王助理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这位公子哥儿刚才见什么人去了,表情这么凝重。
他原本还以为这位是趁午休的时间,摸鱼出来见小女朋友的呢。
罗城闭眼休息了一会儿,突然说:“王助理,先不回公司,去天心福利院,天堂的天,心脏的心。”
天心福利院?
王助理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只得靠边停车,在车载导航里输入——出来的地名,在本市下辖县的县城,从南山路这边过去,得要两个多小时。
咋,公子哥儿还要上班时间去福利院献爱心?
他满心疑惑地发动了车子。
天心福利院正是司尘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盛长宇和沈秋正是在那里长大的——当然,盛长宇早就抹掉了自己的出身。
沈秋癌症去世后,因为没有其他亲人,司尘就被送到了这个福利院,直到被盛长宇找到接走。被盛家退养之后,他又回到这里生活,九岁时被一对美国夫妻收养。
然而也不知道是他倒霉还是天道的恶意,领养他的那对美国夫妻并不是什么好人。
在遭受了两年多的家庭暴力后,司尘才被社会福利机构的工作人员解救出来,此后又换过两个领养家庭。因为他的年龄太大了,大部分家庭都不愿意领养他。
就这么在国外颠沛流离地生活了十二年之后,他在二十一岁那年回国,进入娱乐圈发展,从睡地下室跑龙套做起,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他以前也不叫“林予臣”,而是叫“沈宇成”。那个可怜的女人在生下孩子的时候,对盛长宇应该还是抱有希望的。
罗城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想去那家福利院看看。
方才在咖啡馆里,他才刚说出那句话,司尘就笑了起来,笑得眼角都眯出了笑纹,担心被别人认出身份,还不得不用手捂着嘴笑,脸都笑红了,绯色从新雪似的皮肤下透出来。
罗城问他:“你笑什么?”
司尘反问:“你不觉得这个条件很蠢?”
“蠢吗?你知道盛世集团是一架多大的机器么?它对我国经济的影响有多大?你知道它倒了,有多少人会失业,多少家庭会受影响,多少产业会受损失,股市会——”罗城停住了,他看着司尘的表情,既是了然又是无奈,“好吧,你不用说,我知道你的答案,你不在乎。”
司尘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不过我想有一件事你搞错了。”罗城站起来,从钱包里抽出三张毛爷爷放在桌上,不轻不重地点了点,“我是在通知你,不是在和你商量——你说‘Yes’,我们合作愉快;你说‘NO’——一个小时后你就能知道,盛世集团到底是一架多大的机器。”
说垃圾话一时爽,回到现在,罗城又隐隐有些后悔。
他还不知道司尘手里到底握了多少证据和把柄,毕竟真要查起来,盛家光鲜的外表下可都是虱子。
他闭着眼想着想着,药效逐渐起作用了,困意席卷,让他很快陷入浅眠。
然后又是那个梦。
这次罗城看得更清楚了,那个由无数碎片构成的人形,他的心脏处是空的,只是被拢在光芒里让人看不真切。
罗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我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司尘只是默默流泪。
他即使在哭泣的时候,表情也是冰冷的,好像那些泪水只是他眼中的冰融化了,淌了出来。
“你不能停手吗,司长?”罗城害怕一碰到他,他又要消散了,只能握紧双拳站在原地,“你想毁了过去你亲手创造的一切,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吗?”
司尘一言不发,边流泪,边冷冰冰地看着他。
罗城没有等到回答,因为梦醒了。
王助理转身叫他:“副总,咱们到地方了。”
罗城睁开眼睛,揉了揉眉心,向外看了一眼。
这家福利院外面看着很普通,主体是一栋粉黄相间的二层小楼,看起来灰扑扑的。
他正要下车,动作突然一顿。
一个年轻姑娘从里面走出来,身边还围着好几个小孩子,双方依依不舍地惜别许久,女孩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那个女孩不是别人,正是盛家那个叫小荟的女佣。
罗城眼疾手快地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然后给司尘发了过去。
过了三分钟,司尘回了三个标点符号:
“。。。”
又过了五分钟,他回复:
“你赢了。”
罗城看着手机笑起来,笑得神清气爽,笑得王助理莫名其妙背上发毛。
下午回市里之后,离下班时间也没有多久了,罗城干脆直接放了王助理的假,打了辆车直奔影视城,在路上顺便给全剧组的人都订了附近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外卖。
快到的时候,司尘的电话拨了过来,语气有些无奈:“你又想干什么啊?”
天已经黑了,空中飘着小雪,车里开着空调,暖气伴着广播声让人昏昏欲睡。
罗城眯了眯眼,有些困倦地说:“用老头子的钱讨好你啊。”
司尘被噎了一下,冷冷地讲:“你用不着讨好我。”
“那就当庆祝我们合作愉快呗,”他真的快睡着了,声音里困意胶着,含混地讲,“哥,我快到了,你出来接我一下……”
司尘懒得纠正他的称呼,警惕地问:“你快到哪儿了?”
罗城打起精神,扬声问了句:“师傅,离影视城还有多久?”
司机师傅爽朗地应了声:“您别急,五分钟,五分钟就到了哈。”
“听到了?”罗城说完挂了电话,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
等到了地方,他原本以为会是小马来接自己的,没想到司尘竟然裹着一身羽绒服,戴着口罩帽子,亲自出来接他了。
罗城原本还有些迷糊,下车后被冷风一冻,顿时哆嗦着打了个喷嚏,瞬间清醒了。
他身上几万块的大衣根本顶不住冬夜的寒风,整个人几乎抖成了一根海带。
司尘很嫌弃地看着他,走了几步之后终于没辙似地叹了一口气,停下脚步,伸手围住他的肩膀往怀里一带。
司尘的身上很暖和,还有一股木质调的淡淡古龙水味,罗城下意识地就靠过去一点。
寒风被挡住了,也不觉得那么冷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司尘问他:“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罗城吸了吸鼻子:“谁说不是呢,我也奇怪。”
司尘短促地笑了一下:“富家公子哥的日子似乎也不比我们底层人民好多少?”
罗城十分赞同:“谁说不是呢!”
他们在风雪里走了一段,却没有去片场,而是走向司尘下榻的酒店。
罗城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司尘里面没有穿戏服。
“你今天晚上不拍戏吗?”
司尘看他一眼,语气古怪:“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嗯?”罗城慢半拍地应了一声,开玩笑地反问,“总不是情人节吧?”
司尘圈着他的那只手臂稍稍用力勒了他一下:“今天是12月31日,还有几个小时就要跨年了,盛瑢川先生。”
罗城一怔:“哦……你不参加跨年晚会?”
司尘对他莫名其妙的重点感到十分惊奇,无语了半分钟才说:“不。”
“哦……春晚呢?”
“……去的。”
“哇哦。”罗城海豹拍手,真心实意地说,“真厉害。”
“……谢谢。”
酒店快到了,罗城问:“咱俩会被狗仔拍到吗?我看你总是被拍,没隐私,好可怜的。”
“你又不是女的。”司尘看他一眼,突然觉得不对劲,“你怎么话特别多?”
还总说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和白天那个气势惊人的家伙简直判若两人。
罗城迷迷糊糊地反问:“我有吗?我没有。”
司尘抽出放在口袋里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脸色一变:“你发烧了。”
“嗯?”罗城茫然地重复一遍,眨眨眼睛,睫毛被融化的雪花浸润得湿漉漉的,“我发烧了吗?”
怪不得感觉头重脚轻,飘乎乎得好像踩在云絮里。
他还以为是因为司尘身上太香太暖了呢。
司尘箍紧他的肩膀,脚步加快,骂了句:“你个傻子。”
酒店门口果然有蹲守的狗仔,甚至还有最后一天仍然坚守的狂热粉丝,司尘只得带着他转道地下车库,然后上到自己住的楼层。
罗城靠在他肩上,呼吸灼热滚烫。
司尘把他放在床上,到隔壁小马那儿拿了药箱,回来一看,那家伙还维持着趴在床上的动作,撅着个腚一动不动。
司尘心情复杂地替他脱掉皮鞋和被雪水浸湿的大衣,然后把人翻过来,正面朝上。
他拿出入耳式温度计,正要量体温,手突然被抓住了。
原本烧得迷迷糊糊的人睁开眼睛看着他,眼神清明,轻声叫出一个名字:
“……司尘?”
章节目录 基督山伯爵(十一)
司尘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他定定地和那双看似清明实则已经焦距模糊的眼睛对视了几秒, 像是怕打破什么一般地, 轻轻地开口问:“你叫我什么?”
罗城无知无觉地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一遍遍地叫他:“司尘。司尘, 司尘……”
那眼神深得似乎要看进他的灵魂里去。
司尘心里腾起一股怪异的感觉,而脑子里已经滑过去了无数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