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名山精神病院每年几乎恒定的死亡人口——或者说失踪人口,因为死掉的那些精神病人,不是流浪汉就是被家人厌弃,即使死了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意,往往是由医院处理遗体,最后烧出来的那些骨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盛瑢川有三种猜测。
一是人/口/买/卖。也就是说,那些人并不是死了,而是被医院卖到境外去了。但是鉴于“死亡人口”全都是精神病人,生活能力和劳动能力低下,这种可能性并不太高。
二是器/官/交易。名山精神病院是一家近乎于公益性的精神病院,盛世医院是一家高端私立医院,它们同属于盛世集团的名下。而在司尘构建出来的上一个世界里,名山疗养院则是一家高端的疗养所,更像是这两家医院的结合——这或许是某种隐喻,或者说暗示。
名山精神病院接收了大量精神病人和流离失所的社会底层人员,盛世私立医院接待的则都是收入丰厚和有权有势的人,更值得玩味的是,移植研究中心是盛世医院的重点发展学科,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不能不耐人寻味。
三是人/体/实/验。郑美林还在名山精神病院工作的时候,当时正在念大学本科的盛瑢川一天晚上在家里,曾经听到郑美林在打电话时,语气激烈地和什么人争吵着,其中她说了一句“这根本是反人类的!”
盛瑢川在收集、整理线索的这三年时间里,这句话不断反复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郑美林死前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这句话仿佛是她对他无意的提示,并成为了他唯一可以抓住的,求索真相的信念。
所以,无怪乎罗城一听到“体检”就要想多了:在这个鬼地方,体检可不就是一道催命符?
可是司尘都在这里待了十年之久,为什么突然让他去“体检”呢?
罗城想到那个可能性就头皮发麻,不敢耽搁,赶紧向楼下跑,却在下楼时迎面遇上了司尘的护工。
他记得这个人,就是昨天下午在花园里,像望风一样站在司尘和马凯东、顾北南身边的那个高大的男人。
男人对他点了点头,神情平淡地从他身边走过,却在交错间往他手心里悄悄塞了一张小纸条。
罗城的脚步顿也不顿,自然地走出特殊病区,直到走进没有监控的厕所隔间,才蜷在马桶盖上打开那张纸条,上面潦草又漫不经心地写着:
“别担心我,亲爱的。
晚上去背面的这个地址,有惊喜哦。
眨一次眼。”
罗城翻到背面,果然看到了一行地址。
去,还是不去?
他捏着这张小小的纸条,掌心微微渗出汗意。
今天晚上轮到罗城值班,他和王医生换了班。
下班后,罗城驱车前往纸条上的地址。
那是一处破旧安静的老小区,而地上纸上的地点就是其中的一栋老筒子楼。
罗城疑心有诈,特意把车停到了远一些的地方,换上一件带兜帽的黑卫衣,帽子遮住头脸,借着夜色掩映悄悄前往目的地。
筒子楼里楼道灯瘪了大半,罗城摸黑走上四楼,最终发现司尘给他的地址,是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居民家。他在地垫、门框和门口堆着的旧纸箱里摸了摸,果然找出了一把钥匙。
打开门,一股陈旧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这个地方应该很久都没人回来过了。
罗城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在玄关上随手抹了一把。照这个灰尘的厚度,这个地方起码有半年时间没住过人了。
司尘叫他来一间空房子干什么?
没错,这是一间空荡荡的老房子,两室一厅,除了蒙着白布的床、沙发等大件家具,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
罗城刚从卧室里转了一圈出来,就听到防盗门被打开的声音,他赶紧躲到冰箱后面。
啪。
客厅里老旧的顶灯被打开了,昏黄的灯光洒了一屋,借着光线,罗城也终于看清了走进来的人是谁——
竟然是那个被司尘捅瞎了一只眼睛的,他的前任主治医生。
那个男人提着简单的行李,一副刚出院的模样,放下行李后拉上了客厅里的窗帘,突然清了清嗓子,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小声说:“那个……咳咳,你来了吗?”
这个男人竟然在等他?
罗城心下微讶,感觉自己似乎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什么东西。
他不再掩藏身形,走了出去。
男人被吓了一跳后很快镇定下来,似乎早有准备,还友善地向他笑了笑,说:“你好。”
“我不明白……”罗城看着他,慢慢地说,“他明明害惨了你,你为什么……”
虽然没说名字,但他们都明白这个“他”是谁。
男人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说:“哪儿啊,他根本没害我……他是在救我。”
罗城怔住,就在这时,他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盛医生!”听筒里传出王医生惊慌失措的声音,“你那个那个,401的那个病人,她自杀了!”
章节目录 禁闭岛(六)
“他根本没害我……他是在救我。”
尽管在看清对方是谁的瞬间, 罗城心底就隐隐有了猜测,但当男人如此这般说出了口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不禁有些吃惊。
男人有些局促地用那只独眼看了他的手机一眼,问:“你是不是有急事?”
罗城定了定神,对听筒那边的王医生说了句“好的,我马上赶回来”就挂了电话, 摆了摆手说:“没关系, 这里更重要。”
他转头看了看四周, “这里绝对安全吗?”
男人点了点头, 说:“这是我父母的老房子,我以前很少来,‘那些人’还没把这里也监控起来……不过今晚之后, 就不一样了。”
罗城看向他, 看见了男人眼里紧张不安,也看见他背后奋不顾身、孤注一掷的坚定。
这不得不让罗城心底升起一股敬佩,他点了点头, 郑重地问:“那么,你愿意把真相告诉我吗?”
“当然。”男人从外套的暗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USB递给他,讲, “既然你是林先生选择的人,我当然愿意相信你。这件事一两句的说不完,我只能告诉你一个大概,剩下的都在这个U盘里。”
盛瑢川果然没有料错,或者说他猜得准得过分了。
盛世集团果然在利用名山精神病院的病人的身体, 为盛世私立医院的VIP客户做器官移植手术,而名山精神病院每年的病人死亡人数,远不止报告书上说的那些——事实上,少则五六十,多则一百左右。
由于那些人大部分是精神不正常的流浪汉,甚至其中的不少人是连身份证都没有的黑户,并没有人会过多关注他们的去向,死也死得悄无声息,不为人所知。
不止如此,盛世私立医院还有一个秘密的人/体/实/验研究中心。
“那个研究中心是三年前左右建起来的,好像是和国外的一个研究癌症的研究所合作——”男人说着,看了罗城一眼,“就是你的母亲,郑美林医生去世的那年。”
怪不得盛瑢川当年会听到郑美林讲的那句话。
“我妈妈是因为知道了内幕才死的?”罗城问,“她是怎么去世的?”
男人点了点头,说:“郑医生的确是在对林先生进行治疗的时候突发脑溢血去世的,只不过在此之前,她服用了长达半年的超剂量抗凝血药物,每天都加在她的饮食和水里,神不知鬼不觉……事实上,不只是她,之前的那些医生,也都是因为知道了内幕才死的。”
“除了黎美晴。”罗城慢慢地讲着,脑袋里已经有了清晰的思路,“所以你们的消息来源都是谁?司……林予臣?”
“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我们是林先生挑选的合作者。”男人苦笑了一下,说道,“有很多他没办法做到的事,只能通过外人来办。有的人知道真相后不敢站出来,但他们还是被赶尽杀绝了;有的人选择站到了黑暗的那一边;我只是个幸运儿,林先生发现了不对,通过这种方法把我送了出来。而您的母亲,盛医生,她是一位真正的勇士——正是她留下了这些珍贵的资料,才让那些惨死的人,才让这些龌龊黑暗的真相能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罗城捏着那个小小的USB,突然感觉烫手——这是郑美林用命换来的东西。
手机再一次震动了起来,罗城把USB妥帖郑重地放进衣服暗袋里,拿出手机一看,打电话给他的竟然是李伟盛。
接起电话,李伟盛上来就是对他一顿无比暴怒的狂喷,质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因为章依蔓用来自杀的东西,竟然是一支医生用的圆珠笔。
她晚饭后趁护工不注意,把那支圆珠笔的笔尖对准自己的喉咙,生生插了进去。
罗城淡定表示他也不清楚,并且已经在赶往医院的路上了,就当机立断地挂了电话。
“大体我都明白了,”罗城话锋一转,问,“但是你知道,如果林予臣知道所有的内幕,为什么他在名山精神病院待了十年,却还一点事都没有?”
男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已经很清楚了呢。”司尘托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手术中”的灯牌,讲,“你做了那么多调查,搜集了那么多资料,怎么会不知道我是盛长宇的私生子?”
盛长宇把这件事捂得很死,别说盛瑢川没查到了,这世上除了盛长宇和司尘本人,清楚这段关系的人——除了司尘故意透露的那些,其他的估计都早就不在人世了。
司尘说这句话,就是为了嘲笑他。
盛世私立医院的急救手术室外,罗城和司尘并排坐在等候椅上。
手术室外现在只有他们两人,李院长和医院几个领导之前来看过,没过多久就一脸焦头烂额,急匆匆地走了——估计是赶着去安抚章依蔓的器官的“服务对象”了吧。
现在,章依蔓正在手术室里面接受紧急手术,而司尘则是今天刚刚做完了全身体检,还在住院休息,是偷偷从病房里溜出来的。
罗城不为所动,只看着他身上单薄的病号服皱了皱眉。
医院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八月盛夏燠热的夜并不影响人在空调房里也能被冻得瑟瑟发抖。
罗城脱下自己的黑色连帽外套,一言不发地披到他肩上。
司尘感到肩头一暖,微讶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看到罗城身上只有一件贴身的白色T恤时,他眯了眯眼,转过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问:“怎么,你把我当作林予臣了?”
他们都明白,他讲的是上个世界的“林予臣”,那个为了救罗城“死掉”的人。
罗城却摇了摇头,只说:“空调太冷。”
司尘沉默一阵,拢了拢肩膀上的衣服,苍白细长的手指蜷了两下,有点没话找话地问:“章依蔓自杀是你给她出的主意?”
眼下最快也最有效的,也是唯一阻止章依蔓被取出器官移植的方法,就是让她的身体根本无法进行移植手术。
自杀,圆珠笔可能造成的感染风险,就是罗城给她出的主意。
章依蔓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方案。
罗城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司尘就当他默认,短促地笑了笑,讲:“你们俩都够狠的。”
罗城伸手,握住司尘垂在腿边椅子上的手,感觉像是握住了一捧冰。
他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轻声说:“和你一样。”
整整十年时间,还有谁比他更狠?
章节目录 禁闭岛(七)
司尘很轻地笑了一声, 反手握住罗城的手。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坦然地说。
罗城也笑了笑, 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走廊外人来人往,手术室门口却安静异常, 只有他们两人无声地面对着冰凉反光的瓷砖墙壁, 而“手术中”的灯光仍旧亮着,不知何时会结束。
司尘突然问他:“你相信我吗?”
罗城一愣,转头去看他的脸。
司尘眨了眨眼, 浅淡得像琥珀一样的眼珠包裹着里面让人看不清辨不出的灵魂, 丝丝缕缕,沉淀又缭绕。
他侧首望进罗城的眼睛里,眼底的情绪似一片晦涩的海,重复问一遍:“你相信我吗?”
罗城一时语塞, 第一反应便是迟疑。
爱能让人丢盔弃甲,却不会让罗城丧失理智, 他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就好比如果他现在正踩在万丈深渊的边缘,而司尘在他身边,他是绝对不会把后背放心地交给司尘的。
罗城知道自己不信他, 可是一步步走到现在,防备来防备去, 却又好像在某一方面不知不觉地信任他。
——就似乎……司尘不管再怎么欺骗他, 也不会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