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人手一松,那画卷也不掉落,就这般漂浮在两人面前,将孟云半只手臂都吞进去了。
孟夫人看着画里神色专注的孟云,又看了看画外恍惚失神的孟云,眼底有一点儿湿润,水光中隐约浮动着一点儿绝望,片刻后终于是朝着画重新抬起了手。
她将要碰着那画卷的时候,一道剑气倏地刺来,刺啦一下便毫不留情地将那画卷从中间剖分开来——也将画里的孟云和孟夫人一分为二了。
画卷上的光芒陡然消散,一切恢复平静,急急往下掉。
孟夫人神色大变,厉声喝问:“谁!”
那画卷将孟云半截手臂又吐出来了,孟云被无形的力量一拉一松,一个踉跄,险些儿一头撞在亭柱上。
孟云清醒过来,不过他还来不及茫然发生了什么,就看见孟夫人脸色瞬间苍白,连胭脂都掩不住她的憔悴,唇微微一张,就喷出一口血来!
“卿卿!”方才一个踉跄,让他离孟夫人有两步远,见孟夫人突然吐血委顿在地,孟云不及细想,立刻就要过去将人抱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她这是要杀你!”
沈知弦踏风而来,扯住孟云一截衣袖,将他往身后一甩,长剑点地,目光灼灼地看着孟夫人:“孟夫人戕害无数生灵,偷得这几年光阴,也该满足了吧?”
孟云被他用力一甩,晕头转向,被紧随而来的晏瑾略略一扶,他站稳之后才看清两人样貌,登时又惊又疑:“你们怎么进来的?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他看见孟夫人唇边的血迹,心里着急,又要冲过去,沈知弦头也不回:“拦住他。”
晏瑾长剑一伸,虽未拔剑出鞘,但那气势也震得孟云心头一慌,脚步一顿。
方才画卷掉落时,恰好打翻了酒壶和小火炉,那小火炉是温酒用的,炭火正烧着,此时被打翻就洒了出来。绘着孟云的那半张画卷浸湿了酒,碰着了炭火,立时便燃烧起来。
火光明灭中,孟夫人的脸色越发苍白了,她怔怔然地看着画里的孟云消失在火光中,眼底的泪终于忍不住了,一滴滴落下来,泪珠砸落在地,仿佛玉珠碎成一片。
“没了,全没了……”她哽咽着,一手撑在案几上,艰难地倾身过去,要去够那画卷,但她没有力气了,指尖与那画卷不过咫尺,却始终够不着,反倒是小火花溅在她手背上,将她白皙的肌肤烫出来许多伤痕。
泪水盈盈中,她绝望地朝孟云望过去,再张口时竟是凄婉的唱腔:“描眉束簪两恩爱,应许长相守……郎啊……”
她浑身战栗着:“莫负卿卿心啊……”
她的声音凄厉,孟云被她这一嗓子喊得瘆得慌,一时居然有点怕,犹豫了一下,才试探性地往前一步:“怎么了这是?”
孟夫人像是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一声声重复地唱着那夜里小画眉鸟唱过的曲调,一模一样。
画卷灰烬被风吹散得到处都是,孟夫人看着灰烬,声音渐渐低了。有许多画面一幕幕从她眼前飘过,有这些年的,有很多很多年前的。
很多很多年前,她还只是一只刚能修成人身的小画眉,被画舫里一个唱戏的姑娘养着,日日夜夜听着姑娘唱曲儿,竟也学了两嗓子。
她刚能修成人身,对一切都很好奇。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和普通人不一样,不能随意化形的,她只有等那姑娘出门时才能悄悄变成人活动活动。
某日她趁着姑娘不在时,又变成了人。身上的羽毛仿着平日所见的姑娘们,变幻成一条漂亮的裙子。
今天外头很热闹,姑娘一大早出门去,眼下傍晚了都还未曾回来,小画眉无聊透了,悄悄地也推门出去了。
只要不是特别奇形怪状的妖怪,幻化出来的人形就不会太丑,小画眉还是小鸟儿时就长得很漂亮,幻化成人形就更是好看,浑身透着灵气,眼底懵懂更是让人见了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
她到底还是怕人,躲躲闪闪的,躲在角落里好奇地看着这一切,谁知一位公子哥恰巧喝得微醺走过来,她躲避不及,与那公子哥撞了个正着。
公子哥看见这位又怕又窘的漂亮姑娘,顿住了脚步,也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突然开了窍,一个激灵就脱口而出:“疑似仙人来,娇妍好颜色。”
若是别的姑娘,此时只会暗笑他平仄不通韵脚不同,但偏生他遇着的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画眉,小画眉懵懵懂懂地看着他,除了听明白对方是在夸她好看,别的什么都没听懂。
当画眉鸟儿时被夸了许多次,当人身时还是第一次。小画眉很高兴,立刻就对这位公子哥产生了极大的好感,不过她很快就看见养画眉的那位姑娘婷婷袅娜地往房间里去了。
她心下一慌,顾不得许多,提起裙摆转身就跑。
公子哥显然是从没在画舫里见过这样胆小的姑娘,愣了一下,看着她快跑远了才喊了一嗓子:“还未请教姑娘芳名,我名孟云,不知明日——”
小画眉已经彻底跑不见影了,公子哥声音顿住,半晌摇着头失笑,醉意涌上头,他站了一会,也便回家去了。
往后种种事,就仿佛是水到渠成般的流畅。
小画眉变回鸟儿之后都仍旧惦记着那位公子哥,她耳朵很灵,那天也听见了公子哥的名字,也听到了他说“明日”,她在鸟笼子里蹦来蹦去,每天都期盼着姑娘早些出门去,她好再变作人形去见孟云。
并没有人发现一只画眉鸟儿的异常,而孟云也一直以为她是画舫里新来的姑娘,他在花丛里流连惯了,对着小画眉,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喝得醉时什么话都说。
可他平日里见的姑娘都久经风月,懂得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对他玩笑话是从不在意,小画眉却不同,小画眉将他酒至酣时每一句话都当真了。
感情这种事,总是来得很突然,无法控制。小画眉是在某天孟云笑容满面地说他要成亲了的时候,才恍然发现自己的心思变了。
与外界接触越多,小画眉就懂得越多,特别是在画舫这种地方,该懂的不该懂的,她全都知道了。小画眉小心翼翼地问:“可以不成亲吗?”
为了她,可以不成亲吗?
后面这句话她没能问出口,因为孟云很快就回答了她:“日子已经定下了,最近正忙里忙外的,我也不能每日来这儿了。卿卿,你且在这好好的,若是缺银子使,派人去孟府里找我说一声便是。”
画眉儿抿了抿唇,她瞧见了孟云眼里不容置喙的坚定,心知光凭自己的劝说,是没法让孟云回心转意的。
以前孟云就曾和她说过,想取一位知书达理的贤妻。她见孟云每日只爱流连花丛,还以为他是开玩笑,可谁知……
她闷闷地应了声好,目送着孟云匆匆忙忙地离开,眼底掠过一丝迟疑。
沉寂了两天之后,小画眉到底是下定了决心,离开了画舫。
小画眉闹了许久。
从孟云那儿,闹去了他未婚妻那儿,闹得颇为轰动,最后差点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
正经人家哪里看得上画舫里出来的姑娘,几方压力之下,孟云不得不当着众人的面厉声斥责小画眉,让她死心。
小画眉忍着泪,看着孟云头也不回地离开,看着孟云最终成亲,为另一个女人描眉束簪,心如刀绞,最后险些儿误入歧途。
之所以没能误到最后,是因为在她即将动手的前一刻,不死城的来人将她带走了。
“别再这尘世间徘徊了,与我同归不死城吧。在那里,你会很快乐的。”
“快乐吗……”百年前的小画眉怔怔问,“我如今所有快乐,都只前系于那一人身上,不死城……那里真的会有我的快乐吗?”
“快乐吗……”百年后的孟夫人喃喃,“都是假的……我从不死城逃出来了,我找到了他的转世,为了让我有个能见人的身份,我甚至不惜造了这么多罪孽……”
她身上有不死城的印记,只要她还是妖一日,不死城就能循着印记找到她。为了离开不死城,她不惜舍弃漫长生命,只换的几年光阴,为了摆脱妖身,她不惜与魔物做交易,那魔物将她原身镇压着,她则为那魔物寻找食物。
她这些年手里染了多少罪孽,数都数不清,她终于将自己塑造成了孟云最期望的贤妻形象,终于如愿以偿地与这一世的孟云成了亲,成了他的枕边人……
可她仍旧无法满足,无法快乐。
曾经她希望能嫁给孟云,如今她希望孟云能彻底属于她。
“为什么总是去那些地方……你一直都这样。”孟夫人终于拽住了剩下的那半卷画卷,那画里的女子也被火光燎没了半个身子,孟夫人紧紧地拽着画卷,痛苦难过又绝望,“与我一起到画里去不好吗?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永世安宁,再不会分开……”
虽然摒弃了妖身,但孟夫人还是能感受到画舫里那位桃花儿不是常人,她的画里有莫名的力量,所以孟夫人才会去求画,求得画了,再配上在不死城学到的东西,将两人一同困在画里并不是难事,可惜……半路杀出来个绊脚石,功亏一篑,将这一切都毁了。
孟夫人发出凄厉嘶哑的喊声,那半张画卷陡然发亮,一团光芒将她整个人笼罩了起来,孟夫人身形逐渐缩小,最后被吞没入画里。
孟云从震惊中回神,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到底是几年夫妻,情谊不浅,他暂时抛却了恐惧,不顾沈知弦两人的阻拦,扑过去要捡那半张画。
可那半张画已经燃烧起来了,一团小小的鸟影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同没入火光中。
孟云扑过去,火烧着手了也不管,飞快地拍打着画卷,想要灭火,可那画卷本就沾了酒液,很快就燃烧殆尽只剩灰烬一片了。风一吹,灰烬被吹得飞起来,轻烟中隐约浮现孟夫人的身影,还有一只小鸟儿,若隐若现地漂浮在半空,静悄悄地看着他。
“卿……卿卿?”孟云茫然地伸手想触碰那影子,又是一阵风吹过,将那影子也彻底吹散了。
“人呢?我夫人呢?”孟云茫然了片刻,猛地转头质问。
沈知弦正要说话,手中霜回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他脸色微微一变,当机立断朝晏瑾道:“将他送出去,府上若还有人也一并送走。”
他遥遥地往那小院方向望去,神色略有凝重:“那东西要出来了。”
这魔物本事如何,无人知底细,沈知弦是打算自己先去看看,让晏瑾将人先送出去的,然而晏瑾也不太愿意,被他皱着眉又吩咐了一次,才不情不愿地拎着挣扎不停的孟云出府去。
沈知弦提气纵身,几个起落便来到了那小院前,那锁已经崩裂落地了,那上边残留的符纹还在发挥着作用,沈知弦二话不说一剑将它碎作齑粉。
四周涌动的灵气陡然一滞。
那木门摇摇欲坠,沈知弦一脚踹开,掐了个诀护着自己,就闯了进去。
里面乌烟瘴气,遍地尸骸,大多数是一些小妖怪的,一团浓郁到近乎实质的黑气在地上游走,变换出各种各样的形状,发出嘶哑的吼叫声,可怖至极。
这大概便是和孟夫人做交易的魔物了,沈知弦见它周身魔气翻滚,不敢小觑,谨慎地盯着它。
沈知弦之前就猜测孟夫人是将自己的妖身与人身分离了,那画眉鸟其实就是她的本体,想到那小画眉是从院子里爬出来的……多半是孟夫人与这魔物做了什么交易罢,她替魔物寻找食物,魔物则替她控制妖身。
霜回兴奋得不得了,不久前才惊动过一次的剑灵又有了清醒的迹象,沈知弦握着剑,深吸一口气,手腕一抖,剑招随心而出,就斜斜地朝那黑气刺去。
剑气凛冽,那魔物似乎也察觉到了厉害,骤然向后疾退,发出咕噜咕噜热水滚沸冒泡的声音。
这是沈知弦穿书以来第一次实战,纵然脑海里有许多记忆,平素里也与晏瑾练过剑,但那到底不同,他本以为这次自己要生疏好一阵才能适应,可谁知拔剑出鞘后剑招行云流水,竟是一点儿陌生感也无。
沈知弦心头浮起一丝疑惑,但很快他就被这团魔物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这魔物也不知什么,实力不弱,甚至可以说是很强大,沈知弦受心疾困扰已久,虽然境界仍在,但灵力跟不上,与它战了一会,竟然也不分上下。
却说晏瑾将孟云带出府,怕他擅闯丧命又担心他吵闹惊动他人,只能飞快地将他拎去画舫扔给画皮妖,旋即便又飞快地赶回来。
进府前,他将原本设在孟府四周的阵法给启动了,这下无人能再能随意进出孟府。
这一耽搁,就过了一刻钟。晏瑾循着契约的感应,找到沈知弦时,一人一魔物战得正酣,他二话不说,拔剑也加入战局。
他们俩本就同出一门,又心意相通,联手对敌时几乎不用思考,沈知弦剑尖一抖,晏瑾就知道他要出什么招,毫不迟疑地就在可能的破绽处出剑断魔物后路。
魔物被他们俩联手这么一打,登时有些受不住。这两日月色微弱灵气稀薄,按照惯例,那只小画眉鸟本该过来替它寻食的,可眼下那小妖也不知去了哪,反倒来了两个凶得很的小崽子,打断了它的进补。
它怒上心头,心知自己重伤未愈,再打下去怕是要吃亏。它嘶哑地吼叫一声,黑气陡然变大,无形的气劲将四周的骸骨都尽数吸了过来。
那些骸骨里其实还有一些灵气的,只是它以前嫌弃啃着硌牙,此时没法子,才不得不将它们都嚼吧嚼吧吞下,压榨着最后的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