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初二……”见被他发现了,安哥哥更加抑制不住自己的哭声,双手也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像是借着醉意把经年累积的苦闷全部发泄出来一般抽噎着道,“我不喜欢这个安府,不喜欢御书院,不喜欢朝廷……在这里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别说是什么云游四方,就连说话做事都要百般注意,就连在生日宴上与你一起坐在席位上都不可。你是我弟弟啊,我们一起出生一起长大,是彼此最亲密的人,为什么却一定要藏着掖着?!”
“我们一起跑出去好不好?只有我们两个,去一个爹娘找不到的地方,一个你不用再戴着面具、可以跟我一起走在街上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
“兄长,有些事情本就是错误的、不讲道理的。”安明晦温声说道,伸出手回抱着身边抱着自己哭泣到颤抖的人,“但也是无法回避的。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若是被安大人听到,又要受罚的。”
“为什么?!我们是兄弟,你本就该是和我一样的,凭什么要像现在这样委曲求全?!那你把那张面具给我,你已经戴了十几年了,之后我来替你戴着它,你就——”
“兄长。”语调沉静地打断了安哥哥激动的话语,安明晦的手臂把对方抱得更紧,安抚似的说着,“爹娘选中了你,就万不可能由我取而代之,旁人或许不知,但他们却是知道的,知道如何分辨你我。”
他舌面上的那个莲花纹路,不就是为了这个而存在的吗。
“可是、可是……”安哥哥也很快想到了这一点,但他仍是心意难平,声音听起来也越发脆弱,“可是我是你的哥哥啊,我本来就应该要保护你的啊,我不想再被你讨厌了……”
“你我二人血脉相连,本是至亲,我又怎会讨厌你?”安明晦摇摇头,继续安抚着,“终有一天,我会摘下这张面具,而在此之前我也依然能够在兄长面前摘下面具,这就足够了。”
“呜……初二、初二、初二……”一遍一遍地念着弟弟的名字,安哥哥带着哭腔恳求道,“你一定不可以离开我……”
安明晦耐心地安慰着身边的少年,这种事情他做得多了,也并不觉得厌烦。
是夜,待安哥哥终于哭得累了,两个相貌完全一样的少年才在床榻上安静地相拥而眠,这如同镜像一般的景象静谧而美好。
***
宿醉的后果说重不重,说轻不轻,不过还好安明晦早有准备,于是在次日看到自家兄长头疼地躺在床上时,就带着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换上了兄长的衣服。
“今日宫中的年宴就由我前去,但兄长也记得早些起来换上我的衣服,去我的屋子里再休息。”
宫廷里的宴会说精彩也精彩,说无趣也的确无趣,虽然呈上表演的乐师舞女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佼佼者,但毕竟是在宫中,当着皇帝的面,少有人真的能够做到乐在其中。
安明晦这一天就扮作兄长的样子,上午和中午在安府里待着,下午日暮时分就随着安父入了宫中前去赴宴。
这样觥筹交错的场景对于他而言并不算陌生,而且再怎么说也是年岁尚小,不需要参与朝臣们的勾心斗角,他只需要带着得体的笑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就足够了。
在刚刚落座时,安明晦就笑着向坐在斜对面不远处的陆庭深点头示意过,然而宴席过半时,他发现原本属于七殿下的位子不知何时已经空了,而矮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饭食却并未被动过多少。
他并未在意,只觉得七皇子是个聪慧的孩子,而且在这宫廷之中也实在没什么可担心的。
后来安明晦觉得在这大殿里有些闷了,想着祝词已经结束应当无甚大碍,便向身边的安父请示过后静悄悄地起身出了大殿,去到大殿旁的园子里散散步。
现下已经入了夜,他独自伴着月光走在园中并未遇到什么人,而当他绕过一座假山的时候,入眼的却是被束缚了双手捆在树上挣扎个不停的少年。
“七殿下?”
怔住了一瞬过后,安明晦立刻几步走上前,替陆庭深解开了捆绑住双手和脚腕的绳子,皱着眉看着全身狼狈不已、脸上还有几块淤青的少年:“这是怎么了?何人竟敢在宫中造次?”
他看到陆庭深那带着青紫的小脸上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就听对方佯作无事、富有活力地回答道:“我没事的安哥哥,只是和人闹着玩出了点意外,不必为我担心。”
静静地听完了这一番说法,安明晦轻叹一声,一边注视着陆庭深的双眼,一边用指尖轻轻点了下对方额头上的擦伤:“我不多问便是了。若是不想笑,就莫要强迫自己。”
“……安哥哥的意思是?”听他这么说,陆庭深的笑僵硬了一瞬,接着却还是装傻似的继续维持着那样的笑容。
“野心也好,仇怨也罢,这些并非总是见不得人的。”安明晦从怀里取出帕子,又拉起陆庭深背在身后的手腕,轻轻地擦拭着那挣扎时被磨得惨不忍睹的伤口边缘,“安某虽不够知情识趣,但总还是有三分眼色的。”
看到那伤,他就不由得想着陆庭深在挣扎的时候该是有多疼,但即使是这样对方也还是在拼命想要挣脱,也不知该说是倔强还是傻。
这大概是陆庭深最不想要见到安明晦的时候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身上脏兮兮的,带着伤,与上次他自己故意弄的不同,这次一看便知是刚刚受人欺凌捉弄过,从头到尾都狼狈得无以复加。
然而面前这人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衣着整齐得体,带着温润的笑意,简直比那一轮悬在天空之上的月亮还要干净皎洁。
两相对比之下,总让他觉得自己越发的狼狈不堪了,就更加不想被安明晦看见这般软弱无力的模样。
他早晚、早晚要把那些人尽数踩在脚下,挫骨扬灰!
“早晚要把那些人踩在脚下,百倍奉还今日之耻。”
耳中冷不丁钻进这样一句话,陆庭深的瞳孔骤然收缩,蓦然抬起头看向面前依然带笑的安明晦,却只见对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温和地道:“你的眼神是这样说的,我猜得可对?”
陆庭深尽可以继续装傻下去,然而鬼使神差一般的,他望着那双漆黑的眼睛,竟然不甘愿再插科打诨下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听见自己说出了真心话:“如此,得知我是个表里不一之人,安公子又作何感想?”
“人有两面并非什么稀罕之事,殿下愿意让我窥见另一面,是我的荣幸。”安明晦并不为陆庭深眼中如刀刃般锐利的神色所畏惧,反而抬手按住了面前人的后脑,微微用力就轻而易举地把毫无准备的少年压向自己怀中,稳稳地将其抱住,随后在对方耳边低声道,“而且既然已经被看到了,又何必再多加顾虑?庭深想听我说一句不介意,想听一句温言劝慰,这些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不需要百般遮掩。”
“十三岁的年纪,即使任性稚气一些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第一次像这样被人拥抱着,陆庭深感受着那几乎将自己完全包裹住的温暖,一边在心里觉得这人说的那些话简直天真到引人发笑,一边又控制不住自己抬起手臂回应这个拥抱。
身上那些伤真的很疼,但是像这样被温柔地拥抱着,好像又没那么疼了。
“既然如此,那么安明晦,你听着,我喜欢权利在手,也喜欢你那双眼睛。”陆庭深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终有一日我要这江山为我所有,我要你为我所有,什么行侠仗义四海为家,你想都不要想。”
作者有话要说: 安宝的工作日记:
少年时期总免不了有种种思绪
而这古时的人的思虑又比现世要复杂许多
有时候,就连我也摸不准他们的心思
第85章 阴与阳(5)
安明晦这下觉得有点为难了,因为再怎么说明面上的安家公子还是他的哥哥, 虽说他觉得以陆庭深的敏锐应当是早就注意到了异常, 但对方突然这样指名道姓地说话还是让他有些拿不准。
而他这小小的走神则是很快就被陆庭深察觉到了:“怎么,在考虑如何向我解释你这相差甚远的态度?那我还真想听听你的说法。”
显然如今尚且年幼的皇子殿下还是不够沉得住气, 这样的挑衅对于安明晦而言实在无关痛痒,只带着浅淡的笑意四两拨千斤:“安某已经说过了,人有两面本是常事,这并没什么可解释的。”
“今日出来参加晚宴,我身上没带什么可以处理伤口的东西, 殿下回去后要记得上药。”
陆庭深想听的根本不是这些话,他不悦地蹙起眉,抱着安明晦的手臂倒是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只进一步强调:“你可知道, 今日你既知道了我的打算,那从此你要么入我麾下,要么与我为敌,再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这倒是让人苦恼了,我向来心思浅薄, 从未打算过入什么阵营。”
这油盐不进的态度使得陆庭深更加生气了,冷声道:“如果我说,那皇位必然会是我的,你信是不信?”
明明是随便说出口被人听到有可能会掉脑袋的话,但早已经知道剧情的安明晦只是镇定地回答:“自然是信的。”
听他回答得不痛不痒,语气里却又带着真诚, 陆庭深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当真再无话要与我说了?”
在听了他这样问过后,安明晦当真思索了片刻,然后便笑着摸了摸七殿下的头,温声道:“多谢殿下昨日送的植株,我会好好照料它。”
“如今天气寒冷,殿下也应当多保重身体,多加几件衣裳。”一边说着,安明晦一边松开抱着面前少年的手,并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动作温柔地为陆庭深披上,“身体若是垮了,那即便有再广大的志向也无处施展。”
在做着这样的动作时,他也不由得回忆起曾经萧承渊无数次为自己披上衣服的场景,笑意中便不由得多了几分怀念,自言自语道:“世间因果轮回,当真是有趣。”
摸了摸大氅领口处的那一圈柔软毛领,陆庭深不甘心地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没有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而是嗤笑道:“你信神佛?你觉得那种玩意当真存在?”
这个问题让安明晦犹豫了一会儿,才含糊地回答:“应当算是信的。”
事实上他不但亲眼见过神,甚至还跟神在床上滚过了不知多少次。
要这么说的话大概他也算得上是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了。
陆庭深眯着眼睛,觉得身上的大氅虽厚实,但却好像还是不如刚才两人相拥的时候那样温暖。
“无稽之谈。若世上真有神佛,那又哪来的那许多不平冤案、贪官污吏?”
被这样直白地反驳了观点,安明晦也依然丝毫不见生气的模样,只依旧温和地点点头:“的确,鬼神一事本就虚无缥缈,真假只由心证罢了。”
——这样的人真的适合留在官场上吗?
看着面前人带笑的眉眼,陆庭深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他面前的这一个安明晦实在是太过温和柔软,好像丝毫不带棱角一般,让人既不忍心对他恶语相向,又会忍不住担心这样软和的性子是不是总是会被别人欺负了去。
他明明只适合安静地坐在洒满阳光的庭院里,面前摆上一张琴、一壶茶、几卷书,然后带着微笑轻轻启唇念着书页上所写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人心向来叵测,若是没人护着这人,无论在哪怕是都要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哼……”驱散头脑中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陆庭深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抬手裹紧了身上的大氅,似笑非笑地看向安明晦,“我不喜欢亏欠于人,看在今日你多管闲事和这件衣服的份上,我可以应允你,日后不会绝了安家的路。”
这话如果被安明晦之外的人听了去,不但要笑他狂妄,还会觉得他多半是头脑有问题。
甚至就连陆庭深自己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也觉得自己今天可能真是被这个安家的小傻子给影响得变傻了些。
然而只有安明晦听完了他的话后,认真地点了点头,微笑着回道:“那就多谢了。”
于是陆庭深又一次盯着那笑脸注视了良久,他想:安家的这个小影子真是古怪,明明不沾风月,却总让人生出天下风月皆不如他的念头。
***
这天夜里安明晦回到安府之后,没过多久就等到与他临时交换了身份的兄长敲门进了房间,一进屋就摘了面具,与他模样相同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心虚地凑过来认错:“辛苦啦,我也没想到那酒后劲这么大……”
“无妨,但还望兄长日后莫要贪杯,毕竟身体为重。”一边说着,安明晦一边开始着手解开自己的衣带,“先把衣裳换回来。”
安哥哥站在原地看着自家弟弟更衣,目光扫过那露在外面的脖颈和里衣下隐约看得出线条的腰身,屋里烛火的光亮摇曳闪烁,映着那人柔和的眉眼平白生出几分旖旎气氛。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十分不解地道:“分明是同样的脸,却总觉得初二要比我好看许多。”
“那就先谢过兄长抬爱了。”
见安明晦差不多快要脱好了身上的外衣,安哥哥也连忙着手开始解开自己的衣襟,一边宽衣一边又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说起来,今日天气如此寒冷,你就只穿了这些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