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对无言地站了半晌,柳青葵注视着他清浅得盛不下多余情绪的眼眸,眼中的光芒越来越黯淡。
他低下头:“我也不知道……我图什么。”
话说出来,心中一块大石像是落了地,他反倒没有什么负担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他越笑越厉害,肩膀大幅度抖动,几乎快要笑出泪来,“我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难道我在万灵宗,便能得到什么好处了?”
陆浅川皱起眉:“你自己心中清楚。”
“……”
笑声戛然而止。
柳青葵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忽然道:“拔剑吧。”
他敛起放肆张狂的笑容,面上三分冷峻五分严肃,还有几分陆浅川看不太懂的复杂神色。
陆浅川怔然望着他,手按在景行的剑柄上,身形却没有动。
他恍然发觉,当初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小跟屁虫,已然长成了他不甚熟悉的模样。
“为什么不动?”柳青葵已经摆好了迎战的架势,“你不恨我吗?”
陆浅川正因他这些年的变化出神,闻言下意识问道:“恨你什么?”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从万灵宗到天水楼,再从天水楼到罗刹地狱,陆浅川一直想找柳青葵问个清楚。如今真到了这一天,他却愕然地发现,自己面对柳青葵真是过于风轻云淡。
和他想象中的勃然大怒完全不同。
心中浮起一个无奈的苦笑,陆浅川道:“你既然知道我会恨你,又为何还要那样做?”
这句话不知点燃了哪里的开关,柳青葵骤然露出十分的怒意:“废话少说,你有本事便在这里打死我,没有本事就闭嘴。”
哦豁。
陆浅川眨巴眨巴眼,竟在对方的话中听到了一丝求死的意味。
他在乾坤袖中摸了摸,掏出那个宝贝得不行的琉璃镜架到眼前,仔仔细细地又看了柳青葵几眼。
他没看错。
那人看似坚定又猖狂,实则眼中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决心。
陆浅川心中一动。
他按在景行上的手顿了顿,忽然手臂用力,将景行卸下,扔在一边,竟直接盘腿坐地上了。
柳青葵:“???”
他还维持着倾身防御的阵势,乍然看见陆浅川如此动作,整个人都儍掉了。
“你干嘛?”柳青葵问。
陆浅川既不起身,也不拔剑。他像坐在自家后院里一般,淡淡地注视着眼前的柳青葵,面上无波无澜,眼中无悲无喜。
柳青葵身体一颤,心中骤然涌上几许惧意。
在陆浅川这样的眼神注视下,他甚至有了一种心事被对方看光的感觉,这样的想法使他无端感受到了一阵冷意。
陆浅川道:“你在后悔。”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柳青葵又是一颤。
他嘴硬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陆浅川并不与他辩驳,只维持着盘腿而坐的洒脱姿势,语气像是唠家常:“在魔界过得怎么样?”
柳青葵警惕地看着他:“你想问什么?”
陆浅川哭笑不得:“想问你在魔界过得怎么样。”
柳青葵抿紧唇,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丝毫兴趣,只道:“要打快打。”
陆浅川:“那不打了,来唠唠嗑吧。”
柳青葵:“……”
预想中的兄弟见面分外眼红没有发生,预想中的拔剑相向也没有发生。
他甚至快要怀疑面前人不是陆浅川,不是万灵宗那个一向以威严著称的大师兄。
他冷冷地笑了笑:“看来和莫沉渊在一起混久了,大师兄也变得不像大师兄了。”
陆浅川好脾气地纠正:“不是‘在一起混久了’,而是‘在一起了’。”
柳青葵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陆浅川观他面色,几乎能将他此时的想法猜出七七八八,于是道:“生气了?”
柳青葵咬着唇,不说话。
陆浅川平静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放在五年前,刚穿越过来的他绝对想不到,他和这个聒噪的小师弟,也能有这样相对无言的一天。
“年底的事,方便告诉我为什么吗?”陆浅川道。
柳青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为什么,魔君这样说,我便这样做的。”
“洛华银会指使你,在众多仙首之间让我身败名裂?”陆浅川挑眉。
柳青葵的面色白得近乎透明,他瞪大眼,仍是咬牙坚持:“是又如何?”
陆浅川静静地看着他。
片刻后,他道:“我不知道当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我能够确定,那天之后,你便后悔了。”
“天水楼中,我迷迷糊糊间,总感觉好像有人来过我的牢房,可醒来后房间内却空无一人,”陆浅川笑笑,“那人便这么不敢见我吗?”
柳青葵倏地握紧拳头,下唇被他咬出丝丝血迹:“大师兄吉人自有天相,有人暗中助你便罢了,没有必要说与我听。”顿了顿,又道,“你的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好,”陆浅川点头,“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摆出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甚至连抬头看我一眼都不敢?”
柳青葵猛然抬头:“我没有——”
话说到一半,他看到陆浅川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剩下的辩驳话语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似乎在那双琉璃色眼瞳的注视下,所有他强撑起来的谎言都无所遁形。
“青葵,”陆浅川捡起景行,站起身,“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柳青葵呆呆看他半晌,忽然露出一个极为难看的惨笑:“来不及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
自从他鬼迷心窍,在蝠风殿中选择陷害师父开始,一切便已无法挽回。
他低下头,眼前的景物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模糊,他伸手抹了一把脸,摸到一手湿意,这才发觉面上早布满了泪水。
陆浅川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一把揉上他的头发,声音中带着几分叹息:“还是这么爱哭。”
柳青葵咬紧嘴唇,拼命不让哭泣的声音泄露出来,可肩膀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掉在衣襟上的泪水也越来越多。
“如果我们能够早一点发现就好了,”陆浅川仰起头,看着头顶湛蓝的结界,“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事都能当成恶作剧来做的。”
“我没有恶作剧。”柳青葵哭得泣不成声,一味重复道,“我没有恶作剧。”
陆浅川无奈地笑了笑,心想:“你还不如恶作剧。”
“你们都说,师父那么看重我,对我倾尽心血,我如果不修炼出成果来,简直对不起他的一番苦心,”他伸手抹掉脸上的泪水,忽然提高声音,“所有人都羡慕我,觉得我走了狗屎运才能拜在师父门下。”
“可谁想过,我愿意这样吗?!”
“我愿意每次都被人拎出来在背后指点,说我的天赋跟不上你们吗?”
“我愿意每天被师父打骂,不管怎么样他就是不满意吗?”
“我愿意扛着一个‘下代兽灵宫宫主’的名头,每天被人用轻蔑的眼神看吗?”
他忽地吼起来:“所有人都觉得我什么都有,可你们问过我,问我愿不愿意要这些吗?你们问过我喜不喜欢吗?”
“你们问过……问过我该怎么安置我姐姐吗?”
他越说声音越小,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却还强迫自己站得笔直。
陆浅川有些被他吓到,一时不知该怎么动作。
过了一阵,他收回放在柳青葵头顶的手,轻声道:“世之不如意十之八九,哪里能所有人都正好得到自己想要的呢?”
“师父也没问过我,”柳青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他只会责怪我不够努力,他从来只看到我在上树爬墙,那些夜里流下的汗水,他只会视而不见。”
陆浅川皱眉:“这便是你陷害齐师叔的理由?”
说一千道一万,不管柳青葵流多少泪,哪怕他哭瞎了,当初在落枫城中,他的所作所为也无可掩盖。
如果不是秦御风等人机警,万灵宗派去的那一队人只怕也要折在洛华银的手下。
而一旦他的计谋得逞,种种迹象都将把矛头对准一个人——
齐择骅。
陆浅川完全想象不到,柳青葵到底恨他师父到什么程度,才会这么处心积虑地陷害自己的亲师父。
许是他的问话起了作用,柳青葵的哭泣声竟然奇异地小了许多,只有身体还在不停颤抖。
他咬牙道:“是,我巴不得他早点出事,好再也不用听他的责骂。”
陆浅川沉默地看了他半晌,淡淡道:“假话。”
柳青葵抖了一下。
“当初你进入天水楼,还拿了一件粉色的长裙,”陆浅川道,“那衣服你从哪里搞到的?”
柳青葵咬紧牙关,一语不发。
陆浅川见状,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便道:“那件衣服是你早就准备好的,只等陷害齐师叔成功,他被众人打入天水牢后,你再去救人。”
“我说的可对?”
第112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二十八)
柳青葵刷白的脸色或许可以作为肯定回答。
陆浅川没再多问, 只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抵谁都不会想到,这么大的一个阴谋背后, 隐藏起来的出发点竟然只是想求夸赞的孩子气。
柳青葵想先把齐择骅送入天水楼, 再通过事先做好的准备, 以一己之力将他救出来。
这样一来, 无论齐择骅平时有多么严格, 在受了柳青葵的恩惠之后, 必然要多多夸赞他几句。
可没想到,他弄巧成拙,不仅没能顺利坑到齐择骅,还被宗主他们看破了诡计, 自己挖坑自己跳了进去。
柳青葵被他说中心事, 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身体越颤越厉害,哆哆嗦嗦的呜咽着。
陆浅川想了想, 还是揉了一把他的头,继续问:“除此之外呢?年底时, 你又是怎么对我的?因为什么?”
他可以想明白柳青葵和齐择骅之间的纠葛,却无论如何想不通, 柳青葵为何要连他都一起坑。
毕竟放眼整个万灵宗,对柳青葵最为掏心掏肺的, 便是他陆浅川了。
他问完,柳青葵还在兀自发颤,压根无法作答。
陆浅川也不好逼他, 叹了口气,又道:“不想说就算了。”
“我……”柳青葵呜咽着开口,“我以为,魔君要抓你回去……修炼,就……想,天水楼都比魔界要好上一点,但,我没想到……”
陆浅川沉默地盯着他的发旋,片刻后,他伸手捏了捏柳青葵沾满泪水的脸颊:“又是假话。”
“……”
柳青葵低下头。
如果陆浅川这时强硬地抬起他的脸,就能看到他眼底浓郁得化不开的羞愧和后悔。
他的大师兄没有说错,这些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他明明可以不在那时出手,让所有人都不发现陆浅川身份的。
可他为什么还是那样做了呢?
一抹嘲弄在眼底闪过,柳青葵的面色渐渐涨红。
当时千钧一发,他在最紧张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个没在齐择骅身上灵验的办法。
如果按照那个套路,他救出身陷囹圄的陆浅川,那他的大师兄会不会不那么讨厌他?
他可不可以把那当做道歉礼物,同时告诉陆浅川:看,你的师弟没有那么没用,你的师弟还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可千算万算,他没算到天水楼中的严苛刑罚。
当他闯进天水楼,真正看到奄奄一息的陆浅川时,那些盘算多时的小九九瞬间烟消云散。
那可是足以撑起整个万灵宗的大师兄啊!
他印象中的陆浅川,该是光风霁月、高傲冷然的。可天水楼中的那个陆浅川,像是被强行卸去了所有骄傲,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也正是在看到陆浅川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所做的种种没有机会再挽回了。
他哭着给陆浅川喂了所有灵药,把一切能够帮助他逃脱的东西全部留下,却丝毫不敢面对醒过来的陆浅川,不敢面对那双清澈率直的眼眸。
他像一条丧家之犬,在师兄面前落荒而逃。
这一逃,就逃到了陆浅川被洛华银捉回北城。
他从其他魔将的口中听到了陆浅川被捉之事,一直暗中寻找机会,期望在洛华银手中救出陆浅川。可洛华银找弟弟找了这么多年,几乎都找成了一个魔怔,好不容易多年夙愿得以实现,他守陆浅川守得滴水不漏,自己根本找不到机会。
既然没办法从内部找机会,那就只能从外部想办法了。
万灵宗的传信方式就那两种,他熟门熟路地用灵力传了信,本以为宗主不会信他这个叛宗之人,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没成想,传信后不久,王城的大军便直压边境了。
可他的信中,分明写明希望宗主不要张扬。
他相信燕子安不会搞明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既然如此,王城大军会兵临城下,便不是因为他的信。
在他递出消息不久后,有人也自北城内给王城那边传了信。
他一边和其余魔将一起,安排抵御敌军的事宜,一边却又忍不住庆幸:陆浅川能够传信,说明他的身体和灵力都还可以。
这样就很好。
也正是从那时起,他开始不停扪心自问:自己忙忙碌碌这么久,到底是在忙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