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泽在半路捉了一个小弟子,叫他通知各位殿主师兄已归,所有人立刻去器灵宫主殿议事。
那小弟子愣愣地点头,也不知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多少,空白片刻后,他一个猛子跳起,嗷嗷大叫:“大师兄回来了!”
他依着沈清泽的吩咐,跑向离这里最近的言灵宫,一边跑一边喊:“大师兄回来啦!大师兄回来啦!”
几人震惊于他的嗓门,目送他一路跑远。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裴楚然才感慨道:“托他的福,这下不用我们知会各殿主,宗门上下便都知道这个好消息了。”
陆浅川:“……”
他还是第一次,回家回得如此兴师动众。
那小弟子腿不长,跑得倒很快,不过一会功夫,器灵宫的主殿内乌泱泱挤满了人。
陆浅川刚在主座落座,向下一看,除了那些远在魔界的长辈,宗门里能排的上人头的弟子几乎都聚过来了。
一大群人商量好了似的,呼呼啦啦地弯腰行礼:“恭迎师兄回宗!”
陆浅川瞬间红了眼眶。
他轻咳一声,掩去声音里的颤抖与哽咽,肃声道:“宗门正值多事之秋,凡我万灵宗弟子,理应上下一心,共渡难关。”
顿了顿,他压低声音,以众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多谢大家挂念,我回来了。”
殿中爆发出一阵惊天欢呼。
这些弟子几乎都有任务在身,于第一时间前来来迎接完陆浅川,又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回去接着忙手头上的要紧事。
他们来时风风火火,走时手舞足蹈,开心得活像过年。
澄明恢复了魂魄的状态,无依无靠地飘在一边,在一派欢欣鼓舞的气氛中,更加怀念起他从小待到大的雪城来。
殿中只剩下十二宫的几位宫主,燕茗姝和另外几个小姑娘不必在其余师弟师妹面前撑架子,纷纷喜极而泣。
陆浅川无奈又温暖,安慰道:“都过去了。”
他们到底都是把宗门放到己身感情前面的人,情绪还没发泄完,几人纷纷拭净眼泪,直接进入正题。
沈清泽道:“宗主他们都在魔界,与魔君一道,研讨攻下北城的对策。”
莫沉渊冷然道:“北城还没攻下?”
“尚未,”沈清泽摇头,“守城的将领很有胆识,也足够了解宗主他们的习惯,再加上洛华银手下的魔将本领不低,又拿城内的百姓作为要挟,一月以来,战况一直胶着不下。”
陆浅川讶异道:“一个月?”
几人齐齐一愣,燕茗姝细声细气地回答:“自两位师兄失去音信,已经一月有余。”
陆浅川心中一惊,他和莫沉渊在罗刹地狱中只度过了短短几日,没想到外面便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一月的时间,足以令情况和他们进去前大有不同。
莫沉渊悄悄握住他放在桌下的手,对几人问道:“北城那边的守城将领是谁?”
这话一出,整个大殿死了一般的沉静。
几人面面相觑,视线不停瞟向陆浅川,都露出了犹豫不决的神色。
最后还是沈清泽硬着头皮,对两人道:“是柳青葵。”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浅川的表情,生怕他接受不了这个重磅消息。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陆浅川超乎寻常的冷静,甚至还有点“果然如此”的感觉。
陆浅川也确实猜到柳青葵会在战事中起到不小的作用,面上没什么波澜,冷静道:“我知道了。”
沈清泽见他的冰山脸一如平时,也不知他此时是生气还是失望,便转移话题道:“先不说这个,二师兄现在作何打算?是留在宗门还是……?”
莫沉渊直接道:“我回魔界,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回宗门。”
陆浅川也道:“我和沉渊一同去魔界,宗门暂时交给你们,清泽有权处理宗门的所有事务。”
他安排好这之后的大事小情,在所有人都告退后,单独留下方士诺,问道:“看得见?”
方士诺乖乖点头:“看得见。”
陆浅川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叮嘱道:“我们走后,你护送澄明公子回雪城,亲自送他去见胡台主。”
方士诺点头,陆浅川笑了笑,对他道:“华师叔也还在,他说他一直以你为傲。”
方士诺猛然一震,眼圈红通通一片,哑声道:“我算到师父尚存一息,他可是在罗刹地狱里?”
“是,我们在罗刹地狱中见到了澄明兄和华师叔,他们在那里完全不受任何影响。”
方士诺咬了咬嘴唇,眉头微微皱起:“师兄觉得,师父和澄明公子能够进入罗刹地狱,是偶然还是有人有意为之?”
莫沉渊惊异地挑了下眉,露出了几分高深莫测的神情,不动声色地看向陆浅川。
陆浅川放在方士诺头顶的手微微一顿,抬头望向空旷寥落的殿外,声音仿若叹息:“即便是有人有意为之,也绝不是为了救他们,特意开启罗刹地狱的大门。”
莫沉渊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像是在问:“你发现什么了?”
陆浅川不露声色地回挠了回去,仿佛在反问:“你又发现什么了?”
莫沉渊微微一笑,直接出声道:“我只怕有人精心布局,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
方士诺眨了眨眼,不明就里地看着他:“师兄是指谁?”
莫沉渊意味深长地说:“恰好在华师叔和澄兄出事时搅乱浑水的人,你猜是谁?”
蝠风殿、落枫城,陆浅川等人因不同原因,前后去往这两个地方探查,却每每遇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那人打一开始,便没有只算计韶疏一人,而是将魔界人间一同算了进去
第99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十五)
景行还好端端地挂在浅疏居的白墙上,陆浅川拿了剑, 又在莫沉渊的强迫下套上一层棉袍, 两人一同自宗门前往魔界。
莫沉渊名义上还是魔君,但韶疏既归, 他又不像施轻絮, 是韶疏的亲传徒弟, 地位便显得有些不尴不尬了起来。
他们入城时,守城的魔将以迎接魔君的礼节,恭恭敬敬地迎莫沉渊入城, 态度却并不怎么热络。
两人又行一段距离,莫沉渊驱使司命向陆浅川那边靠近,头压在陆浅川的肩膀上, 说道:“我在魔界也混不下去了, 只能拜托师兄收留我去浅疏居了。”
陆浅川忍俊不禁,轻轻拍了他一下, 说道:“好, 你去浅疏居, 以后洗衣做饭都是你的活。”
莫沉渊倏然抬起头,目光炯炯:“你说真的?”
陆浅川一顿, 心知自己说错话了,故意偏过头, 佯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莫沉渊望着他的侧脸,心下却是无限惊喜。
陆浅川遇事很有担当,但平时性子却有些温吞, 尤其是在感情上,遇到难以决断的事,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立刻解决,而是能拖就拖。
就像现在,他敢说,师兄对他己身的心意也不是一无所查,却偏要做那个掩耳盗铃人,装成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可很多时候,人第一反应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全部都是出于本心,这些东西是一个人想伪装也伪装不来的。
莫沉渊以手抵唇,掩去嘴角露出的三分得意,视线落在陆浅川后颈的那朵蔷薇上。
他本也不是什么温和谦让的性子,陆浅川若是能发现他自己的心意,那自然皆大欢喜;若实在不能发现……那也没关系,他的戳已经盖上了,大师兄还能跑了不成?
从万灵宗到魔族死域,再从魔界到罗刹地狱,他一次又一次地将这个人拽回自己身边。
他们已经共同经历了太多常人意想不到的事,以后怎样都还未知,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只有在有关陆浅川的事情上,他有足够的耐心和倔强。
来日方长,他等得起,也绝不放手。
陆浅川还不知道,短短片刻,他在莫沉渊眼中就已经成了盘中餐。他迎着扑到面上的魔气,能够清楚感受到体内魔力的躁动。
越来越高涨的魔力一刻不停地提醒他,他的体内掺杂着两道力道强劲的血脉,接下来他或许要面对一个早已熟识,却又不得不重新认识的人。
这感觉真令人头秃。
陆浅川摸了摸自己的发际线,越发担忧堂堂万灵宗的大师兄英年早衰。莫沉渊看他脸色不好,以为他换了环境身体难受,便站直身体,张开双臂,对他道:“靠一会?”
陆浅川:“……”
不是,他正在烦恼一会怎么面对卢风逸,莫沉渊这个节骨眼对他敞开环抱,是迫不及待想在卢风逸面前说明两人的关系不同寻常吗?
真是好心机!
陆浅川没察觉到自己的第一反应有些不对,按常理说,一个没有任何歪心思的人不可能会往那边想。他心情复杂地沉默一阵,摇头道:“马上就到了。”
莫沉渊于是不再强求,不动声色地从后面扶住陆浅川的腰,给了他一个借力点。
他们还未进到王宫正门,远远便看见三个人影立在高门之下,翘首向这边张望着。
陆浅川无奈地笑了笑,心道别人家都是晚辈迎接长辈,他们这里却要反过来,三个长辈站得无比整齐,看到他们时齐齐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他和莫沉渊快速从剑上跳下,轻巧落在燕子安等人面前,双膝一落,直接行了大礼。
莫沉渊怔了一瞬,立刻也跪下去,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燕子安。
燕子安:“……”
这怎么,去罗刹地狱走了一遭,回来直接拜高堂了?
他一口气没喘上来,梗了一瞬,准备好的话被韶疏抢了先:“跪什么跪,还能知道回来就不错了。”
陆浅川笑道:“哪敢不回来呢。”
韶疏幽幽道:“哦,我还以为,你们两个准备手拉着手浪迹天涯去了。”
陆浅川登时噎了一下,不断轻咳,莫沉渊一边给他拍着背,一边毫不顾忌地直视韶疏,眼神在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师父当年那点风流事。”
韶疏眉梢一挑,嘴角溢出一抹冷笑,用眼神暗示道:“你敢多说一句话试试。”
莫沉渊垂下眼帘,敛起视线,和韶疏一起装出一派其乐融融的乐天景象,感情好得宛如一对亲父子。
而在此处唯一一位有亲儿子的人,却是全场最沉默的那个人。
陆浅川与燕子安多年师徒,与韶疏也算是知根知底,交谈时自有一种旁人无法插入的和谐温馨感。
这么一看,他这个亲生父亲倒仿若外人一般,是在场几人中最不了解陆浅川的人。
燕子安与他多年至交,不必想都知道他在考虑些什么,于是让陆浅川和莫沉渊起来,直接道:“我们回去再说。”
一路无话,他们三人走在前面,陆浅川和莫沉渊并肩而行,也就不存在亲近谁不亲近谁的问题了。
回到主殿,施轻絮早在门前候着,先对韶疏等人福了礼,又向陆浅川笑道:“我早说要和师父他们一起去迎你们,师父不近人情,非要我留下守门。”
韶疏:“你找到人告状了是不是?”
施轻絮笑弯了眼睛,抿着唇走在陆浅川另一边。
借着这个机会,陆浅川倒是能感受一把红袖在侧的福运,只是……
他目视前方,单手缓缓摸上自己的心脏。
嗯,很好,跳动得十分规律,一点都不像莫沉渊靠近他时那样动如疯兔。
陆浅川沉重且缓慢地接受着自己越来越弯的形象。
燕子安说要带他们回房间,进到主殿里,他和韶疏占据桌案一边,莫沉渊和施轻絮飞快抢占了另一边,四人抱团一坐,卢风逸和陆浅川瞬间傻眼。
燕子安四平八稳地交代道:“我不小心把地图落在后花园了,你们俩帮我去取一下吧。”
什么地图一定要堂堂雪城城主亲自去取,几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让两人单独去谈的幌子。
卢风逸对着他眨了下眼,带着陆浅川走了出去。
王宫中的后花园枝繁叶茂,魔界各类花朵都能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两人一路沿小径走过,简直目不暇接。
陆浅川自万紫千红之间匆匆一瞥而过,心里不断谋算该如何向卢风逸开口。
说来也怪卢风逸,这人太过随便,此前几年一直和陆浅川哥俩好,一点身为长辈的自觉都没有,结果兜兜转转,引火烧身,陆浅川面对他完全没有面对父亲该有的敬畏感。
他不知如何挑起话题,卢风逸也没有率先发话的意思,两人相对沉默地走完石子小径,卢风逸忽然止住了脚步。
陆浅川一愣,自他身后看过去,见到了一块简简单单的黑色大理石碑。
碑面上没有刻文字,整块碑石沉默且突兀地插进地里,若非它的形状符合墓碑的制式,旁人必要以为这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
一阵微风吹过,花草皆发出悦耳的沙沙声,陆浅川望着这块无名碑,心脏忽然剧烈跳动起来,一种沉寂在血脉中的感情开始汹涌波动,他听到自己的鼓膜震动声,嘴唇嗫嚅。
卢风逸勉强笑了一下,温声道:“来拜拜你娘亲。”
陆浅川僵着身体,缓缓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这句话。愣了半晌后,他的眼眶遽然发红,身体不受控制的小幅颤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卢风逸闭了闭眼,在他身边盘腿坐下。
“我也是和兄长重逢后,才知晓她已经在此处睡了这么多年,”他这么说着,眼中有点晶莹的水光,便伸手摸了一把脸,继续道,“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没来陪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