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我没忍住骂了他几句,没想到这小子吃硬不吃软,我哄他他不停,骂他他就老老实实地装鹌鹑。”
“我那时候也是第一次当师父,凡事都学着宗主师兄做,可是你听话又省心,给套笔墨纸砚就能安安静静坐一下午,青葵跟个猴似的,你练字他爬墙,你读书他上树,你练剑他就能揭了兽灵宫的房瓦。”
陆浅川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这情景还真是糟心,恰好韶疏幽幽感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比轻絮还野的孩子。”
陆浅川一个没忍住又笑出来,心想:“该不该告诉施姑娘,她师尊已经把她小时那些事抖露得差不多了。”
齐择骅也跟着他笑了一下,回想起当年的盛况,好笑地摇了摇头:“不说了,你现在去问,宗主他们也能回忆起我那时跟在他身后收拾烂摊子的焦头烂额。”
陆浅川小心道:“那后来……?”
齐择骅想到后来,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敛了回去,轻叹道:“后来我发现骂比哄管用,就一路骂着他去练功。他到底是兽灵宫的大弟子,日后哪怕不能像清泽他们那样做你的左膀右臂,好歹……”
好歹也该有些自保的本事。
他其实从未奢求过柳青葵出人头地青史留名,只希望他能锤炼出一身自己不在了也能对各种局面应对自如的本事。
他们这些修士,哪个不是在妖魔鬼怪和刀光剑影里闯出的名声,他用不着柳青葵闯出那些花里胡哨的名气给他长脸,只希望自己的徒弟能在危难之时保全自身。
不然他怎么对得起柳青葵枉死的父母。
他本以为,自己多上心些,拎着徒弟的耳朵骂一骂,这小子就能听话一点好好修炼。
没想到一骂就骂了这么多年。
骂出了徒弟一身横生的怨气,一腔无处排解的愤懑。
一直到哪怕自己业火缠身,也要拖他这个师父下水的地步。
齐择骅现在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满心满眼都在想怎么会有他这么失败的师父。
两人一路无话,转眼来到了言灵宫。
言灵宫中仍旧一路枯枝败叶,从大门向里面看,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生气。
然而也正是这些枯枝败叶,竟都在散发着奇异而幽深的紫色光芒。
两人迈步进去,走到方士诺的锁魂殿前。锁魂殿去年整修过一次,红柱绿墙都是重新涂过的,看上去倒是气派了许多。
一群人站在殿前开得正盛的连翘旁,方士诺眼眶微红,孙幽澜眼神高远,两人紧紧依靠着彼此。
那几棵连翘恐怕是整个言灵宫开得最好的花,黄澄澄的,温暖又热情。
只是它们身上也都闪烁着和其他植物一样的紫色微光。
齐择骅走到近前,和秦御风并肩站到一起,低声问:“这些都是老四留下来的?”
秦御风已经望着那阵光芒出神许久,嘶哑地“嗯”了一声。
齐择骅:“小齐和我说,爆炸发生时,整个宗门都被这种紫色的光芒所笼罩,因而没有受到太多波及。”
秦御风:“只有北边那处荒地炸得严重了点,其余地方几乎安然无恙。”
齐择骅和他一起看着那开得肆无忌惮的连翘花,一声长叹压在所有人的心头:“我们误会老四了。”
方士诺本来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忽然听到这句话,身体一颤,竟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
秦御风揽过他的肩,轻轻拍了拍,低声道:“误会有,实情也有,他伤了浅川,想对宗主出手,这些都是真的。”
可他将灵力分散到万灵山各处的草木上,在危急关头保全了宗门,这也是真的。
言灵宫的宫主,对未来的感知远超常人,恐怕他早就预料到宗门会有遭逢变故的一天。
秦御风忽而苦笑:“当年我押送他入寒潭,文岳问我,若他说自己从未背叛过宗门,我可信。”
齐择骅一愣,显然他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下意识道:“那你……”
秦御风摇摇头:“我还没来得及说,他便自行逼出内丹,再不愿见我们了。”
方士诺又是一颤,齐择骅则沉默地握紧了拳头。
秦御风又道:“他临终前,叫我小心柳青葵。”
众人皆惊,愕然地看着他。
齐择骅瞪大眼睛:“那时就已经……”
秦御风点头:“这么多年,我一直暗中调查,倒也发现了些蛛丝马迹,可这些事都还构不成证据,我便也不敢确信。”
“直到落枫城中,我察觉到有人在暗中控制我们的心绪,便用幽澜教给我的法子解了,和胡台主一起演了一出戏。”
然而他身在城中,只能给燕子安递出纸信,叫他不要轻信柳青葵。
那道被卢风逸理解为不能用火的消息,其实是在用火焰印记代指柳青葵。
桩桩件件,在这一刻,真相大白。
陆浅川突然觉得自己过去两年的怀疑与调查都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真正知晓一切的人早已韬光养晦暗中谋划,只等狐狸露出尾巴,好将他一举拿下。
可谁都没想到,为了拿下这只狐狸,他们竟然蒙受了如此巨大的损失。
陆浅川猝然想起,两年间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推断,总伴随着莫沉渊一次又一次没有宣之于口的不赞成。
看得最明白的人不止秦御风,还有莫沉渊。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自己的肩膀右侧,那里空空如也,只有站在他左侧的沈清泽还能传来些温度。
该在那里的人因为种种,正在死域里忍受业火的煎熬。
原文中莫沉渊五年后才能从死域中出来,而现在,陆浅川隐隐有种预感,用不了五年,他很快就能再次见到莫沉渊。
到时无论他是阴鸷偏激,还是诡诈多疑,都是自己最为看重的师弟。
哪怕人心难测时光荏苒,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陆浅川捏住连翘金黄的花瓣,给众人打气道:“昨日之事不可留,宗门各方各面亟待重建,还不是我们感伤的时候。”
秦御风也道:“正是,最近要忙起来,都打起精神做好准备。”
他们透过连翘的枝叶,仰头望见万灵宗上空湛蓝的天空,万里长空绵延不绝,青空之下,吾辈重任在肩。
不敢懈怠。
第58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一)
小雪纷纷扬扬,铺出一地细软的洁白。
沈清泽整个人都缩进脖颈一圈兔绒里, 路过浅疏居内的桃花林, 手欠地折了一枝被小雪裹上素白的桃枝。
他顶着风雪进门,在门口抖落身上的薄雪和冷意, 搓着手走进了里屋。
陆浅川正和几位师弟商议开春将在万灵宗举办的论剑大会的事。
沈清泽轻咳一声, 缓缓踱步到陆浅川身边。
裴楚然白他一眼:“来晚的人还这么摆谱, 过分了啊。”
沈清泽“嘿”了一声,正想祭出圣人之言管教一下这个不分长幼的师弟,陆浅川拿起桌上的白玉酒壶, 一杯酒堵住了他的嘴:“来晚自罚。”
沈清泽喜欢他的桃花酿喜欢得紧,忙不迭接过,嘿嘿笑道:“还是师兄对我好。”
一杯酒下肚, 身上果然暖了起来, 他解下身上的披风放到一边,靠在桌旁道:“说到哪儿了?”
燕茗姝接道:“说到该趁这几个月, 好好把周边整改一番, 免得出现上次雪城那样的状况。”
沈清泽拊掌:“言之有理。”
他把随手折的桃枝双手奉到燕茗姝面前:“美人心善嘴甜, 小生不才,只有一枝落雪寒桃可以相赠, 还轻美人莫要嫌弃。”
燕茗姝一愣,飞速瞟了陆浅川一眼, 含笑摇头。
沈清泽做伤心状,又将桃枝递到孙幽澜眼前,眼含秋水地凝望着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师妹。
孙幽澜:“呵。”
其余几位师妹挤作一团, 轻声调笑。
沈清泽摇头晃脑做惋惜状,手腕一拐,那根桃枝精准无误地递到了陆浅川眼前。
沈清泽:“桃花赠美人,大师兄如此霞姿月韵、雅人深致,定不会嫌弃我这……”
陆浅川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桃枝,又凉凉地睨了一眼沈清泽从容自若的神态,冷冷道:“门规抄十遍,明晚前交给我。”
沈清泽:“好嘞。”
他瞬间从一只招摇张扬的孔雀蔫成了一声不敢坑的鹌鹑,缩着肩膀坐到了陆浅川身边。
众人哄然笑开。
一片欢声笑语中,有两个小师妹低声议论道:“这也就是仗着二师兄不在。”
“是呀,二师兄若在,早提着沈师兄的领子把他扔出去了。”
在座众人无一不是耳聪目明,再小的声音也悉数被他们捕捉到,沈清泽紧张地觑了一眼陆浅川的脸色,肃声轻咳。
陆浅川面上不辨喜怒,比窗外的白雪还要冷上一些:“继续。”
那两个小师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皆缩着脖子凑到了燕茗姝身后,屋内的声音一时低了下去。
陆浅川听完沈清泽在山下的见闻,皱眉道:“红岩庄?”
沈清泽道:“是,离顾家村不远,比周围几个村子都要大一点,隔三差五会有一个不小的集市,周围的村民都会去买卖些东西。”
裴楚然眨着眼睛:“这不是很正常吗?”
沈清泽:“那是之前,最近我很少看到那里有集市了,比起之前的热闹,似乎萧条冷清不少。”
几人面面相觑,燕茗姝秀眉微蹙:“许是隆冬严寒,大家都不愿出屋了,街上萧条一些也很正常。”
沈清泽摇头:“虽说现在天寒地冻的,连个鸟叫都没有,但马上就到进入腊月,再穷苦的人家也该出来给孩子买身新衣裳,怎么可能像这样,家家户户都缩在屋里,街上连点人气都没有。”
陆浅川听他说着,热血一股一股地往头上涌,心脏跳得飞快。
原文中,莫沉渊回来后,首次露面的地方,就是红岩庄!
虽然现在离原文他从死域中出来还有一年半的时间,但剧情早就改得面目全非,陆浅川几乎可以确信,红岩庄的异变一定和莫沉渊有关。
他出来了!
眼眶隐隐有些发热,陆浅川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悦还是悲伤,仅仅是这个想法在脑中出现的一瞬,他便有了喜极而泣的冲动。
整整三年半的时间。
他由最初整夜整夜地失眠,过渡到可以习惯睡前没有另一个人道晚安便入睡;也由没人提醒就忙到忘记吃饭,到可以自己坐在饭桌前盯着一桌子的菜肴发呆。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再次适应这种孑然一身的生活时,那个搅乱了他所有生活节奏的人又不声不响地再次出现。
他几乎丝毫没有犹豫地对众人宣布:“我亲自去红岩庄查看。”
正在和众位师弟师妹摆事实讲道理的沈清泽一顿,和众人一起像看鬼似的看着他。
一片寂静中,只有他面色复杂地干巴巴开口:“师兄,虽然我说得很严重,但是……还没到你亲自下山的地步……”
陆浅川眉梢眼角都染上了一层喜色,比刚才的冰雕美人不知鲜活了多少,一下子充满了生气。
他琉璃色的眼瞳熠熠发光,坚持道:“无妨,山上你们先忙,我去看一眼便归。”
说着,他把象征主事弟子的玉佩直接递到了沈清泽手中,一副“我万分相信你”的表情。
沈清泽:“……”
救命,他还有十遍门规要写。
方士诺沉默地看着大师兄瞬间有了光彩的脸色,心中微微一动。
他好像……知道了些什么。
在众人都在考虑怎么委婉劝说去意已决的大师兄时,他微微坐直了一些,一本正经道:“我可以和大师兄同去。”
沈清泽冲陆浅川绽放一个如花的微笑,缓缓转头看向方士诺,脸上的笑容都快裂了。
走一个顶梁柱还不够,可以帮大忙的也要走,这是要累死他吗?
沈清泽十分心累,一张清俊的脸皱成了白面包子,气若游丝道:“我觉得你们还可以再考虑一下。”
陆浅川哪还有心情考虑,直接站起身,拔腿就要向外走:“我去禀告宗主一声,士诺,你准备一下,我们即刻动身。”
沈清泽:“……”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方士诺,期望小师弟能帮自己说两句话,方士诺顶着他哀求的视线,十分不自然地站起来,在沈清泽的一片期盼中,规规矩矩地答:“是。”
沈清泽瞬间软倒在桌子上。
陆浅川顶着风雪冲进韶安居,燕子安正坐在桌后读书,迎面见到大徒弟夹在风雪中掩不住的喜色,心中瞬间有了几分猜测。
整整三年,陆浅川越发沉寂如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徒弟这么生气勃勃的表情了。
陆浅川简单交代了一番来龙去脉,眉眼中都是无法掩盖的急切,燕子安只好压下一肚子的叮嘱,轻叹道:“外面风雪交加,多穿一些再走。”
陆浅川立刻应是,前脚刚进来,后脚就风风火火地离开。
燕子安无奈地望着他的背影,心绪不由也回到了三年前的那段变故,叹息道:“希望不会再生波折。”
*
陆浅川和方士诺并肩落在红岩庄的青石小路上。
这里果然如沈清泽所说,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
陆浅川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到方士诺身上,皱眉道:“怎么穿这么少?”
方士诺不太好意思地道:“我其实不太冷,这披风还是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