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乔榭盯着地面的双眼中飞速掠过一道暗光,下一刻他猛然抬头,脸上布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愕神色:
“陛下?!”
老皇帝一手还执着朱笔勾画,另一只手微微抬起,乔榭的声音便戛然而止。老皇帝叹了口气,投向乔榭的目光威严中夹杂着些许仁慈:
“你是朕的心腹,为人处世须得豁达,心胸不要那么狭隘。”
“微臣明白。只是陛下如何得知此事?”乔榭眉心微微拧起,“是八皇子告知陛下的?”
流畅游走在宣纸之间的朱笔蓦地停了,老皇帝耷拉着的眼皮一抬,昏花的老眼中倏地闪过一道火焰般灼烈的光,他看着神色不甘的乔榭,缓缓地笑了,如同一个慈爱的长者:
“小八没有告状的意思,让我找你来,也不过是想请朕在你们之间说和,毕竟……那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们一个是朕的重臣,一个是朕疼爱的小儿子,朕也不愿看到你们之间关系如此僵硬。”
闻言,乔榭的脸色阴沉下来,盯着地面硬梆梆地答道:
“微臣明白。”
老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正要继续批改奏章,突然一提笔,又道:
“对了,朕听说你们禁军值班房内有个厨子,近来和小八交往很是密切。叫什么来着?”
老皇帝稍稍侧目,贴身总管立时上前:
“陛下,此人名叫管清闲。”
乔榭方才正要退出书房,被皇帝叫住时,一丝不好的预感便浮上心头,但在听见太监报出管清闲的名字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愣住一瞬,随即便听老皇帝的嗓音自上首响起:
“听说,此人颇好男色。”
乔榭心中一沉,完全猜不透皇帝提起这事的意图,现下的情况也由不得他再加思考,他心中想定,立时装作惊愕的样子抬起头,惊慌之中甚至直直望向皇帝:
“陛下的意思是……?”
说到这,又仿若想起自己的失态,忙克制着惶恐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你不必如此惊讶。”
老态龙钟的皇帝摆摆手,没有追究乔榭的冒犯,而是话锋一转,叹道:
“曦儿毕竟年岁还小,看不透旁人用心。说起来,那个厨子也算是你们禁军的人,你去深入调查一下他,必要的时候可以从他嘴里套一些话出来。也不需付出什么,不过投其所好,逢场作戏罢了。”
“……臣明白。”
说罢,乔榭冲老皇帝行了个礼,随后垂着头退出了御书房,又沉着脸穿过大半个皇宫。
一路上,无论是太监宫女还是皇子朝臣,他都冷着脸略过,弄得对方摸不着头脑,直到禁军值班房的院墙映入眼帘。
乔榭停下步子,瞥见厨房一角管清闲的身影晃荡而过,他微微勾起唇角,心情愉悦地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
入夜,乔府。
在浓重夜色的掩护下,管清闲再次偷偷摸摸地来到乔府主院院墙外。
耳朵一动,听见不远处传来的细微动静,管清闲身形一闪躲进旁边的草丛,拱起身子等着巡夜的人离开。
脚步声渐渐近了,管清闲屏气凝神,突然发觉脚步声停在了面前,登时浑身一个激灵,侧耳倾听着外头的动静,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踪迹已然暴露在对方眼中。
提着灯笼的黑寿站在草丛边,看着被粗暴拨开的矮树丛欲盖弥彰地挡着管清闲无比显眼的身形,再瞥一眼主院虚掩的门及门缝中透出来的昏黄烛光,半晌,黑寿摆摆手,示意其他人跟他离开。
虽然不知道他们统领又在玩什么……总而言之也轮不到他们管就是了。
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离。
管清闲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正在庆幸,突然动作一顿。
不对啊,他又不是做贼,干嘛要心虚?!
……算了,正事要紧。
管清闲探出头来,看了眼四周,确认安全无恙后才手脚并用地从矮树丛中爬出来,一溜烟钻进主院,直奔乔榭房门。
透过窗纸,能看到乔榭房中跳跃着朦胧的烛光,这次管清闲没敢直接进门,他循规蹈矩地敲了两下门,听见乔榭的声音传来后才安心地推门进去。
一进房间,管清闲的目光便不受控制地落在正对房门的圆桌上。
桌子上空空如也。
很好,看来今天的乔大统领并没有收受贿赂。
……也可能是藏起来了。
一想到还有这个可能,管清闲顿时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他捂着胸口后退一步,后背紧紧贴在门板上,将苍凉的目光投向乔榭,直看得后者莫名其妙。
“你干什么?”
管清闲清了清嗓子,慷慨激昂道:“我来劝你……”
他话音未落,乔榭一掀眼皮,两道锋锐如刀的目光直直投来,管清闲的话顿时卡在了嗓子眼里,最后,到底没能把“从良”两个字吐出来。
乔榭优哉游哉地收回目光,端坐在位子上,仿佛早就知道管清闲今夜还会再来,他倒了杯刚泡好的茶水,捧着杯子开口:
“怎么,没打听到我之前的事儿?”
管清闲还有些犹豫该如何回话,下一刻便听乔榭自言自语道:
“不应该啊……宫里挺多人知道,稍稍打听一下就能听好几个版本吧?”
管清闲:“……”
真没想到还有人对自己的八卦如此清楚。
乔榭却将目光再度投向管清闲,一脸嫌弃:“还是说你没好好问?”
闻言,管清闲只好硬着头皮答道:
“问到了。”
说罢,便听乔榭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乔榭戏谑地望着管清闲:
“既然都知道了,你还想劝我站在八皇子那边?”
他也不想啊!
管清闲咽了口口水,偷偷瞥了眼乔榭,内心疯狂呐喊:
不拉一把你迟早炮灰啊大兄弟!
只可惜乔榭并未听到来自管清闲心里的真情呼唤,依旧好整以暇地盯着后者。
察觉到他专注的目光,本就没多少底气的管清闲缩了缩脖子,心中感觉更为复杂。
自从知道了乔榭和八皇子景曦曾经的爱恨情仇,管清闲就对乔榭怀有说不出的同情。
毕竟乔榭的上位史里写满了“惨”字,要不是站在老皇帝阵营和男主相对,他的进京路简直励志到能登上教科书!
这样一想,管清闲不但无视以往八皇子对乔榭的落井下石,还夜夜跑来他房里挥锄头挖墙脚,在乔榭眼里估计就是瞎起哄,还是厚着脸皮慷他人之慨的那种……可没办法啊!
管清闲一面在乔榭微眯双眼时战战兢兢,一面又承受着良心被架在报恩和抱大腿的烈焰间灼烧的不安,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把《权谋天下》这本书默写下来捧到乔榭鼻子前头戳着上头的小字告诉他——
兄弟,快跪啊!人家是男主啊,你搞不过他!
……只不过很可惜,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认清自己的炮灰身份,管清闲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自己飘摇不定的命数上,其他人的戏份儿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再说了,就是他能背,乔榭也未必会信。
想到这,管清闲脸上不由浮现出焦急的神色。
乔榭见他久久不回答,便又迫近管清闲身旁问了句:
“怎么样,还劝吗?”
管清闲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更好的主意,面对乔榭微眯的双眼,他愣愣地开口,声如蚊呐:
“就不能……再考虑考虑?”
见他竟还坚持,乔榭一时不由觉得意外,不由直起身子,看着怯怯的管清闲摸了摸下巴,想不出景曦究竟给管清闲灌了什么迷魂汤。
这两个人应该没多少交集才是……
此刻,比起管清闲要怎么劝他,乔榭倒是对管清闲对景曦如此坚持的理由更感兴趣,他突然开口问道:
“为什么是八皇子?”
冷不丁听见这个问题,管清闲下意识一愣,他望着乔榭,心思急转。
总不能说八皇子日后会登上皇位吧?那要不……胡诌一个理由?能让乔榭放下芥蒂支持八皇子的理由?
管清闲直勾勾地看了乔榭半晌,突然双眼一亮,笃定道:
“因为他英俊!”
……这算是什么理由?
英俊吗?
乔大统领心中不爽的同时,脑海中浮现出景曦对着楚风鸣的画像合不拢嘴的痴迷模样,他拧紧的眉头又一点一点松开。
也没有那么俊啊。
真搞不懂这小厨子眼睛怎么长的,啧。
乔榭完全丧失了沟通的心情,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哼,然后指着门毫不留情道:
“回去睡觉。”
“……哦。”
管清闲如同被师长教训了的幼童般老老实实地站起来,灰溜溜地转身就走。
昏黄烛火被他动作时的微风拉扯着摇曳,重重灯影在门板上此起彼伏。
乔榭看着管清闲蹑手蹑脚地摸到门口,突然动了心思,一句话脱口而出:
“听说,你喜欢男人?”
“咣当!”
门闩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管清闲猛地回头,满脸猝不及防。
作者有话要说:
管清闲:兄弟,跪下!叫他爸爸!
手中掌握着无数张抹黑八皇子的画像的乔大统领微微冷笑:哪个要我叫爸爸?
第46章 做戏
管清闲觉得最近有点儿不对。
不,该说自从那晚乔榭冷不丁开口询问而他仓皇逃离后,他身边的一切都很不对。
正午时分,眼看就要上菜了,厨房中还是冷锅冷灶,管清闲却半点儿不慌,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边,两眼空茫地望着禁军值班房的院落,没注意到身后笃笃的切菜声已经停下,直到衣襟被人拽住小心翼翼地扯了扯。
管清闲回头,只见福喜站在他身后,鼓着小脸,神色犹豫,半晌,才好似终于鼓起勇气般低下头,盯着管清闲的双眼,喏喏开口:
“徒弟,你和乔榭……关系很好吗?”
他和乔榭?
眼前仿若浮现出那天晚上的画面,摇曳烛光下乔榭含笑的面容不断在在管清闲脑海中回荡。
他们俩的关系应该不算好吧,尤其乔榭现在知道他是个断袖……不不不,他根本不是断袖啊!只是一个误会!
不过乔榭看起来并不反感的样子,甚至还笑了……嗯?为什么要笑?
管清闲眨眨眼,脸上莫名烫了起来。
福喜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他一低头,正对上福喜纯洁略带点疑惑的目光,管清闲整张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他一个激灵,猛地跳了起来,边否认边连连摆手:
“怎么可能!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才不好……不对,应该说我跟他根本没什么关系!”
管清闲浮夸的动作并没引起福喜的疑惑,反而让后者大大松了口气。
“是吗?那就好!”
福喜忧虑了一个上午,此刻听见管清闲否认,心中吊着的一颗大石顿时落了下去,他重新露出天真的笑容,哼着小曲转身回到灶台旁,菜刀和案板撞击,发出笃笃的轻响。
管清闲见福喜如释重负一般,不由有些疑惑,然而他还没开口询问,突然肩头一重,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今天中午吃什么?”
背后一凉,浑身的寒毛在刹那间炸开,管清闲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往前一蹦,逃离了乔榭轻轻搭在他肩头的魔爪。
有了前几天的经验,乔大统领早知道管清闲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毫不在意地收回落空的手,饶有兴致地盯着手足无措的管清闲。
“你、你怎么来了?!”一句话说完,管清闲又想起他刚刚的话,余光扫过冷清没半点烟火气的锅灶,一拍脑袋,“我忘做饭了!”
闻言,乔榭好脾气地笑了笑,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拎出一个很有分量的食盒:
“没事儿,我带了吃的。”
“……”
对,就是这样。
管清闲望着乔榭,心情十分复杂。
比起之前时不时的捉弄和拌嘴,这几天,乔榭对他的态度太好,都好得有点儿过了头了。
管清闲不知道乔榭从谁口中得知了他……不,是原主断袖的事情,当时他脑子一蒙转身就逃了,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澄清误会,后来也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对方,可乔榭却好似对他更加纵容了。
他躲躲闪闪避而不谈,乔榭就吊儿郎当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他心神不宁没做饭,乔榭再来小厨房就自带食盒。他越是如惊弓之鸟,乔榭就越是和颜悦色。
正是因此,管清闲才更加困惑。
此刻,他眼睁睁看着乔榭提着巨大的食盒堂而皇之地走进食堂,福喜立刻如同被老鹰驱赶的小鸡仔般低着头顺着墙根儿溜出去,管清闲本想同福喜一起溜走,脚后跟都搭在了门槛上,却迟迟迈不出去。
回头看一眼,乔榭推开案板,正不紧不慢地往灶上的空余处呈菜。管清闲一咬牙,步子一转折返回来,正赶在乔大统领摆好最后一道菜时坐下。
灶台上只放了两双碗筷,显然是准备好了的。管清闲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
眼见他去而复返,乔大统领愉悦地勾起唇角:
“坐吧,这菜是我刚从御膳房拿出来的,还热乎着,管总管让我嘱咐你多吃点儿。”
喷香扑鼻的味道从乔榭打开食盒的那一瞬便充斥了整个厨房。管清闲看了眼丰盛的菜色,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