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是不愿什么猫儿狗儿都往大师身边凑的。父皇比自己厉害,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其余身份不如自己之人,他这位太子还是能挡上一挡的。
虽然有些莫名于自己对于大师的独占欲,但太子却也从不会为难委屈自己,他从小便高高在上,恣意惯了,哪怕是皇帝,也嫌少能够逼迫他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他的这些弟弟为何眼巴巴想要往大师身边凑,太子用脚趾头想想就能理解。大师佛法高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必然也是由于皇帝对于大师的敬慕所致。只要讨好了大师,让大师在皇帝面前美言一句,那么他们必然会获益非凡。
殿内众人纷纷扰扰、心思各异,面上神色或是狂热、或是忌惮、或是深思、或是惊叹。孟晖没有去看,但光球却将众人的表情一一记录下来,以便自己的宿主借此来梳理自己在这一场佛宴上收获的人脉关系,了解哪些人可以交往、合作、拉拢,哪些人需要警惕、观察、疏远。
如今,满京城的达官显贵尽皆汇聚于此,凭借此次布道,原本在京城毫无根基、对于京城局势更是两眼一抹黑的孟晖不仅能够在权贵面前混了个脸熟,甚至可以一跃而成京中最为炙手可热的红人。
哪怕殿内只有三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的人信服他佛门圣僧、转世佛子的身份,对于孟晖而言也是一股庞大的势力。
这一场佛宴,孟晖可谓赚得盆满钵满。不过宴会的安排者太子殿下却并不满足于此。
自座位中起身,太子朝听完布道、兴奋的满面红光的皇帝行了个礼,朗声笑道:“父皇,儿臣听闻礼部尚书安大人曾为大师撰写了一篇赞文,不知可否有机会拜读?”
皇帝正有些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对于大师的推崇敬慕,此时听太子提及此事,立时大喜:“安爱卿那篇赞文当真文采飞扬,堪称传世精品。”赞了一句,他转向礼部尚书,和颜悦色,“安爱卿,不如趁此机会当众朗读一番,也算是应了这佛宴之景?”
听皇帝这样提议,礼部尚书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应诺。
他本就对于自己这篇赞文极为满意,只可惜由于呈到了御前、尚未得到皇帝批复,于是不敢擅自外传。如今有了机会,他自然同样希望这篇赞文能够有机会广为流传、受人吹捧褒奖。
更何况,礼部尚书亲眼目睹过两次天降佛光的神迹,对于玄臻大师比之旁人更为推崇,而自己竟然能够当面为他诵读赞文、引起大师注意,着实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礼部尚书压抑着心中的激动,面容肃穆的从德安总管手中接过自己的那一份奏章——这是太子先前便嘱咐德安准备好的。
略清了下喉咙,礼部尚书环视一圈,又望向皇帝,见他朝自己微微颔首,这才开口诵读。
自己书写的文章,自己当然是最为熟悉的,再加上刚刚又一次目睹佛光临世,礼部尚书正是感情最为充沛之时。
这一篇华美的赞文被他读得阴阳顿挫、直击心灵,再配上方才的奇景,令在座诸人纷纷露出惊叹向往之色——想必从今日开始,京郊卧牛山的那座寺庙将会成为京中盛景之一,哪怕秋荷凋零,也依旧能引得游人如织、信徒云集。
一篇赞文读下来,先前安静了片刻的殿内再次人声鼎沸。众人或是赞叹此文优美生动,或是迫不及待相邀前往京郊寺庙一观,同样,还有不少人将视线投向左相夫妇、淑妃与五皇子,面露思量。
左相原本便看着年轻僧人眉间的嫣红略有眼熟,但是却不敢多想。毕竟幼子离开已久,左相早已将他忘得差不多了,就连幼子的面容都十分模糊。
此时确认这位被皇帝奉若上宾的年轻大师的确是自己的幼子,左相激动兴奋至极,恨不得当场便上前相认,抱着幼子一诉别离相思之苦,却又碍于身在皇帝御前,着实不敢造次。
由于太过激动,左相自然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妻子笑容僵硬、眼神慌乱,不过这一切却被光球记录了下来——毕竟,为了完成原身的愿望,左相一家可是需要重点观察的对象。
除了左相一家外,淑妃与五皇子也是众人羡慕的对象。淑妃坐在后宫妃嫔之间笑靥如花,望向殿中年轻僧人的眼光格外慈爱温柔,而刚刚还在烦恼该如何在太子的严防死守下接近这位玄臻大师的五皇子更是眼睛一亮,极力克制自己的欢喜与骄傲。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玄臻大师青云直上、得帝王青睐,那些与他有着血缘关系之人的身份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只可惜,这份兴奋劲儿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被皇帝的一句话打破。
居高临下的瞥见左相的振奋模样与淑妃、五皇子的蠢蠢欲动,皇帝在心里冷哼一声,脸上却和颜悦色的唤了左相出列。
左相连忙起身,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官袍,快步来到殿中。他先是饱含感情的看了眼不远处的年轻僧人,随后对着皇帝叩拜行礼。
皇帝笑着命他起身,在众人意料之中的对他大肆褒奖,赞许他生出了这样一个优秀的儿子,却又不为亲情所累,大义凛然,送幼子出家为僧。
左相原本因为皇帝的嘉许而亢奋不已,但越听,心里却越觉得不对。
毕竟是在官场混了许久的老油子,对于皇帝心思的揣摩也很是到位,随着被突然而至的惊喜冲昏了的脑子逐渐冷静下来,左相终于回过味来,心底发沉。
皇帝明面上是在褒奖他,实际上却是为他与玄臻大师划清界限——既然已经忍痛送爱子出家,而爱子也了断尘缘、佛法大成,那自此以后,玄臻大师与左相府便没有了任何关系。哪怕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也不应以亲缘关系羁绊大师的向佛之心,令他沾染世俗因果,否则,那便是短视、是迂腐、是误佛。
更何况,难道皇帝前脚刚刚赞许左相为了佛门忍痛割爱,左相后脚就要来一出爱子失而复得不成?这岂不是打了皇帝的脸,让皇帝平白夸奖你一番?
皇帝的意思表达的很明确,哪怕并未直言,但稍有些头脑之人也能明了他的言下之意。
了解到皇帝的态度,方才想要借助左相跟玄臻大师搭上关系的人,都暂且收敛了自己的行动,哪怕他们心里仍旧还打着小算盘,却也不敢做得过于明目张胆——最起码,自从这场佛宴之后,众人必然会对玄臻大师与左相的父子亲缘绝口不提。
这一出大起大落、先喜后惊,弄得左相心下一片苦涩,却又不敢表露分毫。他诚惶诚恐的谢了恩,带着皇帝赐下的赏赐回了座位,不敢再多看年轻僧人一眼。
可以说,皇帝已然以一笔极为丰厚的赏赐,在所有达官显贵与朝廷重臣的见证下买断了左相与年轻僧人的最后一丝联系。从此以后,玄臻大师便只是玄臻大师,与左相再无半点瓜葛。
解决了玄臻大师的亲缘问题,皇帝心满意足——他先前借着太子提出赞文的引子,着礼部尚书当众诵读,未尝没有借机让玄臻大师与左相府划清界限的意思。
而太子提出此事,一来是为玄臻大师造势、交好大师,二来能示好于礼部尚书、让他承自己一份人情,三来也是了解皇帝的心思,父子配合默契,联手做了出戏。
——一举数得,不愧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好太子。皇帝心下格外感慨,半是欣慰,半是心思被人猜透的警惕忧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无敌耗子 小天使扔的地雷,还有 Ashley 亲爱哒扔的手榴弹=333=
第四十八章
随着左相灰溜溜的返回座位, 佛宴中的“小插曲”也宣告落幕, 重归正题。
在孟晖的布道之后, 便是诸位安国寺大师与孟晖的论禅了。
普慧方丈等人原本一直沉浸在孟晖宣讲的佛法之中, 凝神细思,后来却被殿内的喧闹声惊醒。在耐心等待皇帝处理孟晖的“家事”之时,五位大师已经憋了一肚子的问题, 此时见论禅重新开始,立即迫不及待的抛了出来。
当然, 由于孟晖的先声夺人, 他们早早将自己准备的佛学问题忘了个一干二净,满脑子都是孟晖方才的布道, 而他们提出的问题,也自然在孟晖的掌控范围之内。
面对众僧的问询, 孟晖不疾不徐,侃侃而谈, 而几位高僧或是似有所悟、或是眉头深锁。
其实,哪怕众僧并不赞同自己的说法,孟晖心里也半点不虚, 因为随着方才自己的“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自己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修.真.位.面的佛修布道, 质量绝对上乘, 毕竟这是他们所坚持的道,自然会努力修补瑕疵之处,使之圆满、通达。只要孟晖顺着这场布道的中心思想去阐述, 便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疏漏差错,更何况,孟晖之前安排光球弄得那一出“功德金光”,也为他树立了一个触摸真知、天有所感的“权威”身份。
权威这种东西,实在是一把利器,哪怕有不少人喜欢表现自我、反对权威,但在没有决定性依据的前提下,只有傻子才会贸贸然跳出来、在口头上挑战权威。
更何况,像是佛、道之类唯心的理论,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要能够自圆其说,便没有真正的对错之分。哪怕是修.真.界参悟同一部经书入道的佛修,都会对于这本佛经有着不同的理解与坚持,无法互相说服,更何况是凡尘俗世中的僧人了。
而一旦没有决定性的证据,那么权威在众人心目中烙下的痕迹,就很难被抹消。
倘若孟晖并没有玩这一出天降功德,为自己树立得佛道感应、并给予馈赠的权威形象,一旦有不同的意见,站在他对立面的僧人十之八.九会为了坚持自己的理解便锲而不舍、不肯退让,与孟晖来一场针锋相对、思维发散、甚至有可能无法控制方向的争论。
但现在,在孟晖已然成为一种权威之后,但凡是他所说的话,哪怕与自己的理念不合,众僧也会首先敛神自省、努力思考,试图理解孟晖为何会这样说,与自己的理解有何异同,哪一方才更有道理。
争论,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途径,反而越是争论,人们越容易情绪亢奋、越容易固执己见。就连佛修们喜欢论禅,也并不是为了说服对方,而是为了在这种讨论中进一步圆满自己道、坚定自己的路。
而与争论相反,自省与反思却更加容易让自己接受他人的观点,毕竟,最容易说服自己的,只有自己。
由于了解人类的心理,孟晖这才制定了先发制人、化被动为主动的计划,将众僧对待自己的态度从审视评判,转变为虚心探讨。
若是以前者的眼光去看一个人,任何一点矛盾与失误都会被无形中放大,成为可以批判争论的目标,而后者,却会让人更加宽容坦然,倾向于求同存异。
在孟晖的掌控下,这一场佛宴从下午一直开到了傍晚,直到所有参会者都有些精神不济,这才走到了尾声。
孟晖与皇帝、太子等人亲自将五位安国寺的大师送上回寺的马车。临行前,对于这场论禅依旧意犹未尽的普慧方丈极力邀请孟晖前去安国寺暂住,却被皇帝与太子联手挡了回去,不得不遗憾叹息,依依不舍的离开,并且郑重邀请孟晖参加佛诞日的安国寺法会,于信众前再次布道。
佛宴的结束,却并不意味着一天的结束。
由于佛宴,皇帝的奏章尚未批阅完成,干脆抓了太子的壮丁,让他随自己一同处理。太子万般无奈,将孟晖送回东宫、叮嘱他早些休息后就匆匆离开,忙得脚不沾地。
将太子送走,孟晖灌了一大杯仆从及时送上的清茶,这才感觉自己干涩的喉咙稍稍舒缓了一些,随后又争分夺秒的让光球调出今日的录像,整理此次佛宴的收获——至于晚课、嗯,今天论禅论了这么久,晚课不做也罢。
差不多花了一个时辰,孟晖这才对于京中的势力有了个详细的了解,心中安稳不少。
见自家宿主神色轻松,光球在桌子上跳了跳,语带好奇:“对啦,晖晖,你之前布道的时候,是不是有所顿悟?都有什么收获?”
孟晖愣了一瞬,微微勾唇:“主要是对于原身的愿望,我有了几分不同的理解。”
“不同的理解?”光球追问。
“对。”孟晖点了点头,“刚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接受到的原身的心愿,是了解自己出家的真相,然后恶有恶报。但在布道的时候,我却又有了种不同的感觉,发现这并非原身真正的心愿。”
“表层心愿和……真实心愿?”光球闪烁了一下,“我到是曾经听说过这样的说法。”
孟晖微微颔首:“原身希望自己能够了解真相,但是他却在恐惧、抗拒着了解真相,所以他宁愿自己呆在深山破庙中活活饿死,也自欺欺人的不敢去寻找自己记忆里的生父,不敢与嫡母见面。如果他的确是被算计所致,那他难道能够去憎恨埋怨尽心尽力抚养自己长大、如师如父的老和尚?说起来,老和尚的确对原主不薄,但凡有一口吃的,就先送给原主,而他的死亡,也未尝没有受原主拖累、忍饥挨饿、劳顿不堪的原因。”微微叹了口气,孟晖的神情怜悯却又冷漠,“只可惜,原身虽然懦弱重情,却并不是傻子。他从很早开始就在怀疑老和尚对于自己‘天生佛子’的断言。毕竟……”孟晖轻嘲一声,“哪个天生佛子会混得这么惨,悄无声息的饥寒交迫而亡?”
光球跟着沉默下来,似乎在为了原身而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