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看着谈文典的头顶,金冠玉簪,很符合他的身份。
但就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片广阔的青青草原。
谈彦神色复杂,虽然早就幻想过各种谈文典和孩子见面的场景。
也早就觉得他是咎由自取。
当这个时刻来临之际,还是觉得他有点可怜是怎么回事?
尤其是小孩到了谈文典的手里,“哇哇”地哭得更厉害了。
谈文典瞬间就懵了,手足无措地瞪圆的眼睛,搂着婴孩轻声哄着,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吹破了婴孩娇嫩的皮肤。
所谓隔辈亲,谈文典青年得子的时候,对儿女的出生固然喜悦,但他忙着巩固势力,自然疏于亲近子女。
而及至中年,家业守成,剩下的最大愿望就是开枝散叶,儿孙满堂。
他的大儿子虽已成亲,可惜媳妇们的肚子一直没有好消息。
其实,比起儿子生出的嫡长孙,他更在乎的是女儿生出皇长子。
他的双眼热切地看着怀中堪堪月余的婴孩,仿佛看到了谈家未来百年的繁荣昌盛。
滚烫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腔。
对婴孩的喜爱达到了一种近乎心疼的程度。
众人见到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谈相,竟然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都有些诧异。
谈彦浑身都是鸡皮疙瘩,不由联想到,如果谈文典知道了真相,又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迟聿倚靠着软榻,手掌撑着腮边,看向“爷孙”的眼中,是惬然的笑意。
南王站在一旁不发一言,但任谁都看得出他心情不佳。
终于在孩子哭声越来越响亮的时候,他忍无可忍地出了声:“都说婴儿双眼澄澈,能看透人心,小皇子才如此惧怕谈相,你是做多少亏心事?”
谈文典怒道:“南王少血口喷人,有的人天天装高风亮节,就真是君子了?”
南王嗤笑:“小皇子乃是天运之子,慧眼通透,不若将小皇子让在下抱抱,让上天作证,谁是小人,谁是君子。”
他转身拱手,对迟聿道:“陛下,您意下如何?”
迟聿抚掌大笑。
看得一众妃嫔面面相觑,不知什么事情引得他如此开心。
小婴孩能懂什么,啼哭不过是第一次见谈相,面生害怕罢了。
南王又能好到哪里去。
谈相、南王之争早不是新闻。
自从南王进京,没由来地就与谈相处处作对。
朝堂吵完不算,私下撞见也没好话。
南王领地原处边陲,与京中贵族鲜有来往。
他来京后公然呛声谈相,行事高调,竟然迅速聚拢了一批志趣相投的拥趸,很快立足京中。
将近一年的光阴,便形成一股新兴的、强大的势力。
迟聿突如其来的笑声同样让谈文典不解。
不过他顾不上这么多,愤怒的矛头直指南王。
他以前只应付以萧家为首的反对派就颇为费神,从去年至今,代表平民之声的南王改革派,不停找他麻烦。
偏偏每次都是小打小闹、隔靴搔痒,没证据下重手,处理起来又劳神费财。
就这么折腾了一年,忙得他焦头烂额,面容越显老态。
今日好不容易遇上桩喜事,偏偏南王又来搅合。
南王睇了眼他额头冒起的青筋,道:“谈相,莫不是不敢?”
谈文典自然是不信什么天运之子、通天慧眼。
冷笑一声,就将孩子送到了南王手中。
谈彦偏开了头,有点不忍直视。
但听到妃嫔们的惊呼声,好奇心又占了上风。
南王小心接过孩子,那抱孩子的姿势倒是熟稔。
他手掌轻轻拍了两下,再温柔地哄了几声,小皇子果然渐渐地息了声音。
谈文典脸上还残留着不屑的表情,硬生生转变成了错愕、惊怒,五官都扭曲了。
他在朝中翻云覆雨二十载,还从未如此丢脸过。
妃嫔们惊喜连连,就像目睹了了不起的稀奇。
“小皇子真不哭了?!”
“小皇子对南王笑了,为什么不对我笑?”
“看来南王确实是位品性高洁的君子……”
南王伸出手指逗弄:“再笑一个?”
婴儿竟然从襁褓中伸出粉白的小手,抓他的手指摇晃起来。
咯咯的笑声,清脆嘹亮。
一干妃嫔羡慕得都要晕了过去,直呼太可爱了。
谈彦去看谈文典的脸色,果然——
和头顶的草原一样葱葱郁郁。
嘴唇颤抖,拳头紧握,眼中全是杀意,似乎下一秒就要冲过去杀人。
谈彦赶紧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劝道:“父亲,想要生活过得去,头上……他还是个小孩子,千万别和他计较,这种事我们都不想的,小孩不懂事还能怎么办,原谅他吧!”
第59章
原谅他?
谈文典总觉得谈彦的话哪里不对, 但他能怎么办?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为难一个小婴儿?
谈彦扯了扯他的胳膊:“父亲,这么多人看着呢。”
谈文典双眼冒火地看着对面其乐融融的一大一小, 气得五脏六腑都移位了!
但谈彦说得对,这么多人看着, 他只能忍下这口气。
谈文典硬生生松开了拳头, 愤然甩袖。
南王却嫌他心火烧得不旺, 再添了一把油:“谈相,老天爷看得明白,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再明显不过了,是吧?”
谈文典刚压下去的火气轰然爆发,连脖子都气红了。
偏偏又不能动手。
谈文典狠狠地瞪了南王一眼,猛然转身面向迟聿, 凛然道:“大商乃是陛下的大商,臣子是陛下的臣子,谁好谁坏, 只有陛下最清楚, 老臣我躬身为国, 侍奉过两代君王,忠心可表, 陛下以为呢?”
谈文典一番激昂陈词, 搬出了朝纲,搬出了自己的老资历。
还把烫手的皮球踢给了迟聿。
迟聿对上他那双灼灼的双目。
再熟悉不过。
自他登基以来,望门出身的老臣们,总是用这种眼神无声威胁。
谈文典更是其中之最!
迟聿笑了笑, 散漫倦懒地靠在手枕上:“谈相国之脊梁,一片丹心;南王固守边疆,为国为民,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你们总不能让朕剜肉吧?”
谈文典眉头高隆,在心中猜测他这句话的意思。
迟聿道:“肉乖乖长在手上,就是好肉。剜下来,烂了、臭了,就不是好肉了。两位爱卿觉得朕说得在理吗?”
化音刚落,南王便躬身跪礼,掷地有声:“臣对陛下,对大商,忠心不二,感遇忘身。”
两人配合得跟唱戏似的,谈文典的胸口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疼得他背都挺不直了。
偏偏谈彦还在旁边帮腔:“陛下,我父亲必然也是忠君爱国的良臣。”他说着又拉了拉谈文典的手臂,笑道:“是吧,父亲?”
谈文典双眼充血,死死地瞪着他。
微微鼓起的两腮,昭示着他正紧咬牙关控制情绪。
谈彦笑意不减:“父亲,陛下还在等您回话呢。”
谈文典剜了他一眼,推开他,不甘愿地学南王在迟聿面前跪下:“老夫之赤诚日月可鉴,陛下就算是怀疑谁,也不该怀疑老夫。”
他口气仍旧傲慢,答的话也是模棱两可,甚至还冷哼了一声。
迟聿达到目的,便不予理会这些虚头胜负。
说了两句客套话,再让两人平身赐座。
谈文典本是想直接离去,不受这三人的挤兑。
但陈氏还在宫中,到现在都未露面,只好留下来。
谈文典见南王还把小皇子抱在怀中,心里那股子恶气是越堵越恨。
“南王,老夫才是小皇子的外公,你要抱到什么时候?!”
南王逗弄小婴孩的手指顿住,抬头漠然地看了他一眼。
迟聿摆摆手:“南王,你就将孩子给谈相抱抱。”
南王面色晦暗,还是将孩子送到了谈文典怀中。
谈文典嗤笑一声,伸出双臂揽住孩子,正低头去看。
婴儿乌溜溜的眼睛对着他那张脸转了转,然后委屈地瘪了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哭得比刚才还要大声。
谈文典整个身体就僵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就算用笔墨,都难以描绘他现在的心情。
谈彦赶紧把孩子从他怀里抱出来,刚张口要哄他。
“孩子怎么又哭了,可是饿着了?”陈氏一边整理鬓边微乱的发丝,一边从侧室里匆匆而来。
刚入了厅堂,突然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吓得倒退了两步。
尤其触及到谈文典和南王两人的视线,不由得用手捂住了胸口。
谈彦快步走到她身前,挡住所有人的视线。
这个贴心的举动,成功将陈氏安抚下来。
谈彦将孩子送到她怀里:“吵到母亲歇息了?”
陈氏抱着孩子,心里终于踏实下来:“无妨,只是听到昀儿哭得厉害,忍不住出来瞧瞧。”
她小心觑了谈文典一眼,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谈彦憋着笑,用只有两人才听得清的声音道:“小孩不让他抱,一碰就哭。”
陈氏动了动嘴角,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谈文典已经强势地走了过来。
“你离家一年,现在皇后已安然诞下皇子,就不必再去礼佛了,跟我回府。”
谈文典走近了才发现,陈氏多了许多变化。
原本冰冷的五官变得柔和,身材也丰腴了不少,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韵味。
像一颗饱满的、待人摘采的诱人果实。
看得他心里竟然有些火热。
陈氏有些不自在的别开眼。
过去的十几年,谈文典是她命运的掌控者。
哪怕如今她有了疼惜她的人,有了会给她撑腰的儿子,面对这个男人还是会犯悚。
谈彦用手握住陈氏的肩膀:“母亲不是说要在宫中陪我,难道不作数了?”
陈氏被他这么一鼓励,顿时有了底气:“相爷,雪雁第一次做娘,许多事不熟悉,我想留在宫中些日子,照顾他和小皇子。”
谈文典不满呵斥:“宫里这么多嬷嬷,比你有经验的多了去了,你凑什么热闹?!”
陈氏拧眉,勇敢与他对视:“相爷,旁人的手哪里有我细心,再说月子期间,也是我一直照顾小皇子,他粘我得紧。”
谈文典有一瞬的错愕,很快目光变得深沉。
一年不见,那个在自己面前拘谨敬畏的陈氏,竟然敢反抗他了。
“休拿小皇子说事!”
他眼神冷凝地在陈氏身上转悠了一圈,而后看向不远处的南王。
再对陈氏讽刺道:“我看你是想明修暗度吧?”
陈氏一个激灵,但很快有稳住:“不知道相爷在说什么,我只是心疼两个孩子。”
南王在旁边看得心疼,好几次想上前护着陈氏,都被迟聿给制止了。
谈彦自然也知道南王和陈氏的为难,也厌烦谈文典的固执霸道。
他轻轻搂着陈氏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父亲,陛下已经拟了圣旨,要封我母亲为一品诰命夫人,如果回了相府,还是个妾的身份,屈居于大夫人之下,实在有些丢本宫的身份。”
谈彦不待谈文典回答,在他惊愕的表情中继续说道:
“再者,父亲后院中可以有无数美姬,但大商太子,却只有一个外婆,孰轻孰重,本宫想父亲刚向陛下表过忠心,肯定能拿捏清楚,是吧?”
谈文典终于被气得绷不住脸了,浑身颤抖地用手指指着谈彦:“你、你……”
谈彦蔑了他一眼:“父亲三思。”
谈文典满腔的恶气堵到了嗓子眼,刚才在南王和迟聿那里吃了大闷亏,已是很不爽了。
但因为是常年争斗的政敌,倒也在接受范围内。
而陈氏和谈彦,却是他手里的两颗棋子。
现在棋子翅膀硬了,不仅要脱离他的控制,还要和他作对。
这对于控制欲极强的,身为谈家一族之长对他而言,无异是巨大的羞辱和挑衅。
但此时众多外人在场,谈雪雁母凭子贵,这里又是皇宫。
天时地利人和,都于对方有利。
谈文典气极,却也只能哑着声爆喝道:“混账!”
谈彦不悦道:“父亲慎言。”
随后他又忽然缓了语气,言笑晏晏地对谈文典道:“其实女儿也能明白父亲的心情,与母亲分割十月,想必也是思念得紧,不如这样吧,今天中午就留下来用饭,大家好生聚聚,岂不乐哉?”
谈文典一个晃神,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个幼女。
记忆中,她性子胆小,唯唯诺诺。
每次见到自己问安,都是缩着肩膀,声音像蚊蝇般细小。
什么时候,她变得如此牙尖嘴利,甚至还敢和自己公然叫板。
恍惚见,他想起了十月前的一件事。
那时候他带着方氏来宫中,要求她协助海雁入宫,挤掉大商公主的妃位,共同掌管后宫。
没想到这丫头不仅奇货可居,背地里和东王拉拉扯扯,表面上又公然站队皇帝。
那次他就认清了她的心机和城府。
只是这一年中他忙得焦头烂额,便淡忘了许多。
今日又被皇长孙冲昏的脑袋,才忽略了他这个小女儿早就不是个安分的人。
谈文典还在晃神中。迟聿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皇后说的是,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如诸位举杯共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