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茶社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随之传来的则是男子粗犷的嘶吼——
“捷报!捷报!”
“云岚县大捷!!!”
“北军大捷!!!!!!”
几人默默对视一眼,都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茶社中不少举子皆冲向了门口。
只见一名士兵策马疾驰而来,他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握着本深褐色的册子,众士子一见便知是奏折。
待士兵经过茶社门前,刘书生忍不住激动地喊道:“云岚县胜了?”
当然,士兵并不会回答他,而是一掠而过。
但刘书生并不失望,他怔怔转回头,哑声道:“云岚县,胜了。北军,胜了。”
半晌,茶社中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整整二十多年,大安终于又一次将幽国踩在脚下,大安人,终于又能够昂首挺胸!
同一时间,关府。
丫鬟白芸正端着一壶茶往花园走,突然斜里冲出来个人,差点儿撞她身上。
白芸急退一步,才看清是关六,顿时娇声斥道:“关六,你瞎啦?没见到你姑奶奶这么大个活人?”
若是往常,关六一定忙着跟她赔罪,熟料关六竟不搭理这茬,反道:“老爷是不是在花园?”
白芸白眼一翻:“你不废话吗?我乃伺候老爷的贴身丫鬟,老爷不在,我端着这壶茶给谁送——”
话还未说完,关六已经匆匆跑走,留白芸气得在原地跺脚。
“老爷!老爷!”
寂静的花园中,忽然响起关六的喊声,让本就心事重重的关阁老更觉烦躁,怒道:“吵什么?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关六被吓得一抖,但想到刚刚听见的消息,仍壮着胆子往前一跪,“老爷!好消息,北军大捷,云岚县也传来捷报!”
关庭一惊,屁股都离了座,又重新坐了回去,“你说什么?”
关六:“北军大捷,云岚县的幽军也退了!老爷,云岚县还在!云岚县守住了!”
下一刻,他就见关老爷手按住胸口,急促喘息,脸色也涨得通红。
关六心中大骇,忙膝行上前,抱住关庭的腿道:“老爷,您没事儿吧?老爷!”
“咳咳——”关庭猛咳几声,可算是把胸口憋的气给咳出来了,他没好气地轻踹了关六一脚,心道蠢死了,见我憋气也不知来顺顺,抱着我的腿算怎么回事?但随即,他的心神又转到关六方才所说,顿觉一阵狂喜,恨不得迈着老胳膊老腿在花园里跑几圈!
“真的胜了?”消息来得太突然,关庭颇有些患得患失。
关六:“真的,捷报已送入宫中,满大街都传遍了!”
“好、好、好!”关庭兴奋得胡子都在抖,“不愧是老夫的弟子,不愧我大安的三元状元!”
关六见老爷掩饰不住的喜悦之情,也跟着高兴起来。
须知这些时日,老爷日日唉声叹气,愁得夜不能寐,无非就是为了云岚县那位程县令。倒不是老爷不关心北方战事,而是老爷对晁侯爷有信心,可老爷极为看中的弟子却很可能陷在云岚,回不来了。
尽管老爷不说,但善于察言观色的关六也能看出来,老爷是后悔了——后悔当年没有阻止程大人,也后悔因为一时心软,将庄大人也搭了进去。
如今云岚县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可不让人大松口气吗?
关六正想得入神,就听关阁老道:“伺候我更衣,老夫要入宫!”
关六一呆,老爷让他伺候更衣了?他一个看门儿的,也有资格伺候老爷更衣了?今日伺候更衣,明日是不是就有机会入书房伺候磨墨,红袖添香……呸!是从此走上巅峰,成为人生赢家了?
如此天降馅饼,让关六乐得见牙不见眼,忍不住想得长远了些。
却在此时,他听见了一道清脆的女声,“是,老爷。”
关六:“……”
望着不远处白芸窈窕的身影,关六气成河豚。
很快,捷报传入内阁,传遍百官,传到了皇上的案头。
真帝原本因幽军进犯之事气得病了一场,如今面色虽还泛着白,但已是龙颜大悦。
他从位置上站起来,负手来回走动,表情渐渐凝重。
最终,他一咬牙,仿若下定决心般道:“当年之事,的确是朕错了……”
他话一出口,殿中人“噗通”跪了一地,各个吓得两股发颤——皇上,竟然说自己错了?真龙天子,怎会有错?
却听真帝又道:“晁家已经向朕证明了他们的忠诚,这一次,我大安决不能凉了将士们的血。传旨,朕要厚赏……”
伴随着吹绿草原的春风,一卷明黄圣旨被送达了云岚县。
圣旨中,并未提及具体的赏赐,只是,皇上要求程岩和庄思宜入京面圣。
没错,除了云岚县县令外,还有户部主事庄思宜。
原来,真帝已从程岩的奏报中,知道了庄思宜在此次守城中的种种功绩,对于这样有勇有谋的臣子,他当然也要见一见。
何况,庄思宜不但是他极为看好的一位臣子,更是庄敏先的曾孙。
县衙内,下人们正忙着收拾行李。
虽说程岩的任期还有小半年,但谁都知道,程大人这一回京,必然不再是云岚县的县令,会有更好的去处等着他。
在百姓们心中,县尊大人就是那人中龙凤,云岚县的浅滩根本留不住对方。
其实依着程岩的资历和人脉,原本他也不用来云岚县。但他对此地总有一份执念,似乎只有来云岚县走一趟才能安心。
如今云岚县在他的治理下,吏治清明,百姓安康。且幽国和单国先后遭受重创,怕是短时间内很难卷土重来。
历史再一次偏离轨迹,但终究去了程岩的执念。
于他而言,也不再有一定要留下的理由,他想换个地方看看。
毕竟,大安很大。
但再如何,程岩毕竟在云岚县待了两年多,临到离开,难免会有不舍。
这座县城耗费了他太多心血,县中的每一寸土,每一块转,都浸润着他的汗水与辛劳。县里的每一个百姓,他几乎都能记得清样貌,甚至记得他们两年多来的变化。
这里,是他的治下,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前程和希望。
庄思宜一进院子,就见程岩站在院中,望着书房发呆。
“阿岩,你愣着作……”见程岩转过头,庄思宜话也没说完便笑出了声。
程岩莫名其妙,“怎么了?”
庄思宜:“你刚干什么去了?脸上怎么沾着灰?”
“哪儿?”程岩摸了摸脸,随口道:“应该是我刚才取图的时候蹭上了,那图挂了许久,难免沾了些灰尘,我又怕他们不小心给弄坏了,便亲自取下来。”
庄思宜几步上前,抬起程岩的下巴,拇指轻轻一抹。
经过大半月的休养,程岩的脸色红润了许多,皮肤恢复了往日的细润。庄思宜感觉到指腹的温热,心中滋生出一种隐秘的暧昧,他定了定神,故作寻常道:“可是东墙上那幅图?”
他知道程岩在书房东墙挂着一张云岚县的舆图,图上不但标注了每个村缺什么,产什么,还标注了整个县城所有贫困户的位置。
除此之外,程岩还有几本册子,册中是云岚县贫困百姓的名录。就像郎中的病案一样,程岩将每一位贫困户的情况描述得很详细,就连他们每个阶段的变化也一一记录。
“是那一幅。”
得到程岩肯定的回复后,庄思宜想了想,道:“回京面圣时,你可以将舆图和名录都带入宫中。这些都是你的政绩,让皇上和文武百官们看看也好。”
程岩瞅了他一眼,一时没答腔。
庄思宜自知提议颇为功利,可也知程岩并非迂腐之辈,便好奇道:“你可是有何顾虑?”
“我就是觉得专程带入宫中似乎太刻意了。”程岩思忖着说:“但你说得没错,我的心血,自然要让人看见。待回京后,我会将舆图和名录交于恩师,恩师自会让皇上知道。”
庄思宜点点头,“本就是你正该得的,也好让天下人知道,地方上的为官者到底应该做些什么。”
说完,他又忍不住笑起来。
程岩皱了皱眉,“你又笑什么?”
庄思宜:“我只是想到,当年兰阳社学突然遭了匪患,那日我见你脸上蹭脏了一块,便帮你擦掉,你却猛地退开,将我当做洪水猛兽一般。如今,倒是不怕我了,嗯?”
“我可没怕过你。”程岩失笑。
前世今生,他从来没有害怕过庄思宜,不过重生之初,也的确将此人当做洪水猛兽了。
可如今……
程岩眼中突然多了一抹晦涩——他曾经好不容易遗忘并极力抗拒的事,似乎在渐渐重演,但面对可以随时与他进退,可以不惜性命来帮他的庄思宜,他真的束手无策。
庄思宜敏感地注意到程岩的表情变化,只当对方是不舍,便道:“县中后续之事,你已安排得很好,若你还不放心,我会想办法调来一位信得过的官员继任县令一职。而且云岚县就在这里,将来有机会,我也会陪你回来看看。”
程岩勉强笑了笑,抬头看了眼碧蓝无云的天空,道:“顺其自然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by《六国论》,这篇文章真的可以反复看,现在读也觉得每句都有深意。
——
终于!要回京了!
第82章
七日后, 天还未亮, 程岩已整装待发。
他是故意选在了卯时出发, 临走前也并未张扬,因为他不想让百姓来送,也不喜欢那些依依惜别的场面。
车队蜿蜒向县城东门而去,两年半以前,程岩便是从这道门进入了云岚县,而那时候,云岚县中全是坑洼的土路,如今则换成了平滑的砖石。
没多久,车队来到了东门前。
由于程岩坐的只是寻常的马车,城门兵并未认出来, 他们见一大队人马黑灯瞎火地就要赶着出城, 立时警惕道:“来者何人?”
程岩微微撩起车窗帘子, “是本县,开城门。”
几名城门兵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县尊大人, 要走了。
这些个城门兵都归县衙管, 早些年,他们的头儿是赵大河,那时候每个人都过得很滋润,不但寻常百姓们惧怕他们, 就连云岚县不多的士绅商人,见了他们一样恭恭敬敬, 就怕得罪了他们。
后来,赵大河倒台,县尊大人提拔了新典史,他们的好日子也结束了——不但没了以往的种种优待,而且被管束得特别严。
一开始,他们对县尊大人是心存怨恨的,可时间久了,县中的变化他们也一点点看在眼中。那些变化,是他们出生十几二十几年来从未有过,也从未想象过的。他们看着这座城越来越热闹,越来越繁华;看着街上行人们的笑容越来越多,步子越来越轻盈;看着父母的精神越来越好,儿女们的面色越来越红润;又看着每当天寒时,原本畏惧他们的百姓也会为他们盛上一碗热汤……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的怨恨早已消散,而后才发觉,原来自己喜欢这种变化。
因为云岚县,是他们的家。
而这一切变化之初,都是马车上这位青年所带来的,对方,是他们的县尊大人,也是他们的青天老爷。
可现在,程大人却要离开了。
领头的城门兵走到马车前,解下腰间大刀轻放在地,又整了整衣衫,恭敬地跪下。
他一连磕了三个响头,便直起身,干脆有力道:“恭送程大人!”
其他城门兵见了,也纷纷效仿,跪地齐喊:“恭送程大人!”
随后,几人陆续站起来,为云岚县有史以来最好的一位县令大人,推开了厚重的城门。
马车再次启动,车队缓缓驶离了这座边陲小城。
车内,程岩紧抿住唇,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但庄思宜能感觉到他并不平静。
庄思宜伸出手,覆住了程岩微凉的手背,陪着对方一起沉默。
城楼的火光渐渐没入夜色,城外黑漆漆一片,唯一的光源来自车队的火把。
马车摇摇晃晃,约莫一刻钟后,便到了云岚县的界石处。界石旁有一座六角木亭,名为海角亭,此亭为前朝一任县令所建,寓意“天涯海角无相忘”,县中但凡有人要远行,亲朋好友都会在亭中相送。
因为一旦人过界石,便彻底走出了云岚县的地境。
“吁——”
车夫一个急停,程岩没坐稳扑倒在庄思宜身上,庄思宜赶紧抱着他,正要斥骂,就听车夫道:“老、老爷,您看……”
说罢,车夫为程岩挑起了车门帘。
只见前方的海角亭旁站了许多百姓,无论男女老幼,每个人都提着一盏灯,将漆黑的夜照得通明。
程岩心中一震,急着就要下车,庄思宜匆匆来扶。
两人一落地,才发现前来的百姓远不止他们刚刚所见,从海角亭往前延伸,道路两侧挤满了人,灯火照亮的路一直铺了老远,前方一片光明。
程岩胸中激荡,只觉得鼻腔一酸,眼底泛上潮湿。
他忍了忍,定定看向人群最前方的一人——程岩认得,对方正是小盐村那位制糖人的老人,而老人身旁站着的,则是他原本不学无术,后来被庄棋狠狠调/教过的儿子。
但见老人提灯朝他走来,到了身前,老人竟颤悠悠地递上了一支糖人。
那糖人身穿青袍,头戴乌纱,五官轮廓与程岩一模一样。
程岩郑重接过,几番想要说话都发不出声,半晌才道:“老人家,您……”
他刚一开口,老人却跪在地上,颤巍巍道:“程大人今日就将离开云岚县,日后,也不再会是云岚县的县令。但大人为云岚县、为草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都将时刻铭记。在我们心中,您永远是我们的县尊大人,是我们云岚县的一片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