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前生倒从未见过庄棋,那时跟着庄思宜的小厮可没庄棋本事。
程岩记得庄思宜曾提过,说自己年少时因冲动犯下大错,牵连了从小伺候他的人。
对方说的,莫非就指庄棋?
程岩的好奇心只维持了片刻,他和庄思宜很快跑过寝舍,又穿过几座廊桥,终于来到了讲堂附近。
两人小心翼翼钻入一处花丛,借着繁花的遮掩朝讲堂望去——只见十几名学生排成一排,护着身后几位夫子。
而学生对面,则是大批举着火把的难民,火光将讲堂周围照得如同白昼。
“难民估计有上百之多。”
庄思宜凑近程岩耳边,压低声音道。
程岩耳廓微痒,稍稍侧了下头,正想说话,就听到了海夫子的声音——
“都让开!我等身为人师,哪有让弟子挡在前头的道理?”
众学生惊慌道:“夫子,不可!”
海夫子:“让开!”
对面的难民似乎没了耐心,一人吼道:“少在那儿装模作样,快带俺们去存粮的地方,否则,俺就弄死他!”
海夫子大怒,“你敢!粮食我可以给你,但你先把人放了!”
由于程岩两人的位置稍远,加上难民又多,他们看不清楚到底谁被捉了?直到前方传来一声惨叫,程岩顿时大惊失色,“是忠宝!”
他本能地想要站起来,却被庄思宜死死按住肩,“别动!”
程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明白此时冲出去也是无济于事,只能压抑着胸中喷薄欲出的怒火,紧紧握住手中柴刀。
“跟我走。”
突然,庄思宜抓住他手腕,程岩不解地转过视线,就见对方正色道:“社学在兰阳村最西头,距离村民聚居地尚有几里远,何况那些村民也未必敢来救。咱们若跟难民硬抗必然死伤惨重,还得出去去找县兵帮忙。”
程岩略一沉吟,微微点头。
两人偷偷摸摸绕过讲堂,想从右斋旁的小门逃出去。
正跑着,程岩猛地被推了下,他一个踉跄,回头就见黑暗中一把锄头砸下来,正巧磕在了庄思宜肩上!
而庄思宜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肩上更是一片血红。
冷汗一瞬间浸湿了程岩后背——若庄思宜不推开他,那一锄头砸中的可就是他了……
尽管脑中千回百转,但程岩的身体反应却无比冷静。眼看贼人又要挥下一锄,他抓着柴刀狠狠砍向那人手腕,接着飞速扑倒对方,用手死死捂住贼人的嘴,试图摁下对方所有痛呼求救声。
身下贼人拼命挣扎,程岩几乎快压不住,咬牙道:“快来帮忙啊!”
庄思宜这才如梦初醒,忍着肩背的剧痛挥了一棍子,换来程岩一声痛呼,“你敲准点儿!”
庄思宜默了默,“对不住了兄弟。”
他见棍子不好用,便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横了横心,重重砸向贼人的脑袋!
终于,贼人停止挣扎,身体软了下来。
好半天,程岩才慢慢爬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不停地抖。
想他前生外放为官时,也曾亲自带队剿过山匪,和匪徒们正面杠过,因此程岩是不害怕的。至于发抖,不过是他用力太狠,身体难堪负荷所导致。毕竟原主体质太差,他重生后虽有锻炼,但短时间内很难见到成效。
程岩揉了揉不幸遭受误伤的背,怀疑庄思宜是不是故意的,但忽然又觉得不对——怎么自贼人倒下,庄思宜就一直没吭声?
他微仰起头看向对方,却见庄思宜正呆愣愣地盯着地上那贼人,好似被勾了魂。
……难道庄思宜害怕了?
程岩不禁有点儿想笑,不过如今的庄思宜也就十六七岁,哪里见过这些场面?就算害怕也实属正常。于是他随口安慰,“没死呢,就是晕了。”
话音一落,就见庄思宜僵直的背稍稍一松,语气淡然道:“他们已不是民,而是匪,就算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程岩笑了笑,强装镇定的庄思宜居然有点可爱。
他站起来,想看看庄思宜的伤,对方却侧身避过,道:“程兄,要不,你先逃吧?”
程岩一愣,“你呢?”
庄思宜:“我想到个办法,应该能拖延点儿时间,我得留在这里布置。”
他见程岩皱眉,又说:“你放心,庄棋很快会来找我,我没事的。”
一听庄思宜说有了办法,程岩立刻就相信了。在他的认知中,对方本就是极富心计之人。
只是,他有些犹豫。
不管前生如何,庄思宜刚刚的确救了他,而且伤得不轻,若说心里没半点波动是不可能的。
庄思宜见程岩没反应,又道:“程……阿岩,我相信你能及时找到人来救我们,你相信我吗?”
程岩猛地一震——已经十来年,他没从庄思宜口中听过“阿岩”这个称呼了……
一种陌生的熟悉感汹涌来袭,让他的思绪瞬间迟缓,程岩下意识点了点头。
庄思宜一笑,“那就拜托阿岩了。”
程岩:“……好。”
等程岩走得看不见了,庄思宜才捂着肩呻/吟起来——真他/妈疼啊!那锄头估计剐掉了他一层皮!
当时自己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帮程岩挡了一下,不过,倒是也没觉得后悔。
庄思宜靠着棵树缓缓坐下,乖巧等待大佬庄棋来找他。
刚刚他说“想到了办法”纯粹是吹牛,真相是他伤口痛得不行,走不动路却又不想在程岩跟前示弱……
但此时他百无聊赖地坐着,突然计上心头,竟真的想出个办法。
就在庄思宜盘算着具体计划时,程岩已顺利逃出社学。他见门处停了辆牛车,想也不想就解下套绳顺走了牛。
可程岩并不会骑牛,于是一路踩烂了好几十块田。望着被牛蹄子蹂/躏的田地,他实在又心疼又羞愧。
官府,应该会赔……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被朋友推文啦,人生的第一次被章推,就这么献出去啦,哈哈哈哈非常感谢!
第12章
等程岩终于找到了村长家,发现庄思宜推测得一点不错。
兰阳村几百口人此时围在一处,看起来像要大干一场,但等程岩说明来意,所有人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唯一能让程岩辨认出五官的村长好声好气地解释:“那些人都是不要命的,咱们有家有口,哪能硬碰?老朽已经安排了人去县里求援,要不了多久县兵便会来了。”
程岩皱眉,“等县兵来至少还要一两个时辰,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村长窘迫一笑,支支吾吾不说话。
程岩其实很理解村长的担忧,但理解不代表认同,他表情一沉,“兰阳社学自建成以来,为兰阳村带来的好处不知凡几,如今社学出了大事,你们就想袖手旁观?这天底下,哪儿有只拿好处不办事的道理!”
村长还想辩解,可一对上程岩眼睛,就感觉仿佛千斤巨石压顶。眼前的人不过十来岁,还很滑稽地骑在牛背上,但带给他的压力,却跟他唯一一次见到县尊大人时一模一样……
一不小心,他就跪下了。
其他村民一脸懵逼,但村长在他们心里可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村长都跪了,他们也随便跪跪吧。
程岩:“……”
啥情况?他的大招还没出呢?他还想欺负村人不懂律法,随口编造几个罪名加以恐吓呢。
没能完美执行计划的程岩有点失望,而在兰阳社学中,海夫子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难民先放了钱忠宝。
为首的难民懒得跟他扯,直接一巴掌抽在钱忠宝脸上,冲海夫子道:“老不死的,俺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不说!”
或许是疼痛,又或许是愤怒,挨了耳光的钱忠宝突然心生勇气,他抓起那只勒住他脖子的手臂,狠狠咬下!
可惜对方眼疾手快,果断卡住他下巴,将他重重一摔,又送上一顿拳打脚踢。
“住手!快住手!”
海夫子急怒攻心,差点儿厥过去,眼看钱忠宝呻/吟声渐弱,危急时刻,忽有一人大喊,“报!!!!!!!!”
所有人一顿,神情复杂地转过头,就见个脏兮兮的难民风一样冲过来。
此人便是庄思宜所扮,他一见众人的反应就知自己浮夸过头,可他不清楚难民平时都是如何交流的,便学着戏里的人物来了那么一段,现在看来……演砸了。
但庄思宜并非一般人,就算怀疑自己有可能穿帮,他依旧稳住了台风,镇定地模仿难民口音,“俺找到存粮的地方了!”
“哪儿!”难民们大多都是泥腿子,本就没啥心计,即便庄思宜的出场很诡异,大家听着“存粮”两个字,也就没心思关注其它。
庄思宜挺胸,“俺带路!”
于是带路党庄某就领着一众难民呼啦啦跑了,离开前难民头子还不忘将半晕过去的钱忠宝提溜上。
很快,他们来到社学的菜园,当看到泥地上一棵棵嫩绿青菜,饱受饥饿的难民不禁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有人发出绝处逢生的怒吼,飞扑着踩进菜园子,拔出一棵青菜就开啃,又听庄思宜道:“前头就是社学的厨房,快看,那里还挂着半头猪!”
猪——多么令人热血沸腾的字眼!
所有人眼冒绿光齐刷刷抬头,就见不远处有座十分宽敞的露天厨房,里头果真挂着半只腌过的猪!
就在人们拔开腿的一瞬,庄思宜冲到难民头子前,“老大,你先去,俺帮你抓着人质。”
难民头子拍拍庄思宜的肩,感叹道:“好兄弟!够义气!”
下一刻便如饿狼般狂奔而去,留下被碰到伤口痛得半死的庄思宜,差点儿抱着钱忠宝一块儿栽倒。
意识混浊的钱忠宝本能地挣扎,庄思宜小声道:“忠宝,我是庄兄。”
钱忠宝睁开肿成一条缝的眼睛,露出凄楚的笑,“人固有一、一死,或轻于鸿、鸿毛,或重、重……”
念到一半,彻底晕了。
庄思宜:“……”反正你肯定是重死的。
此时大多难民已冲进厨房,几乎要将棚子挤爆,他们争抢着视野中可见的一切食物,连一根葱、一颗蒜也不放过,架势堪比內侍抄家。
突然,外间传来一声大吼,“拉!”
拉啥?难民们还没回神,顿感天塌地陷。
是真的天塌地陷——厨房棚子塌了,地面也变成个大坑洞。
原来这座露天厨房本来就搭建在地窖上,庄思宜在庄棋找到他时,就交代对方组织好学生,众人联手造下了陷阱。
如今大部分难民都跌落六尺深的地窖,火把点燃了随之砸落的草棚,不少人身上都着了火,惨叫声此起彼伏。
难民们你堆我叠,踩踏中又有更多人受伤,好在庄思宜及时安排人灌水,终于把火势熄灭了。
淋成了落汤鸡的难民头子本想翻出坑底,但一抬头,就见坑边站着的学生人人手抱酒坛,举着火把,一时又惊又怕,再不敢轻举妄动。
而一部分逃过一劫的难民本想反抗,却忽感四肢无力,像是中了迷药一般。
大佬庄棋亲自上阵,将一众“幸存”的难民打趴下绑了,再一一推入地窖。
末了不忘问:“青菜好吃吗?”
所以等程岩领着兰阳村的村民回来时,发现完全用不上自己了,社学里一片喜气洋洋,几十个学生就地坐在地窖旁聊天、磕瓜子、吃西瓜,还有借着火把念书的,刻苦学习的精神着实感人。
程岩:“……”啥情况??
等他听说事情始末,暗道不愧是雷剧,还能这样操作。又在得知除了钱忠宝被暴打一顿,社学里再没人出事时,他彻底松了口气。
程岩想着庄思宜也受了伤,本想问问对方情况,可他在人堆里找了一圈,却并没有看到庄思宜。
一直到县兵赶到,将闹事的难民尽数绑走,程岩还是没见到庄思宜,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毕竟对方之所以会受伤,是因为他。
程岩连问了几人,可没人知道庄思宜的行踪,这时,背后一道声音响起:“你找我吗?”
程岩一回头,就见已换了身衣裳的庄思宜正笑嘻嘻道:“刚刚让庄棋给我上药了。”
见程岩一直默不吭声地盯着自己,庄思宜渐渐收了笑,“怎么了?”
“没事。”程岩按捺住复杂的心情,勉强笑了下,“你的伤怎样了?”
庄思宜:“小事而已。”
说罢伸出手,拇指在程岩脸上一抹,惊得后者急退一步,瞪大了眼。
庄思宜的手僵在半空,有些无奈道:“你脸上沾了不少灰,怕什么,我还能伤你不成?”
程岩顿时有些尴尬,微垂下眼,“谢谢。”
庄思宜又笑起来,上翘的眼尾弯着,眸中一片月光。
喧闹的一夜终于重归宁静,翌日,海夫子特意给学生们放了一天假,吩咐他们回家里看看。
昨日之事多半已经传开,虽说大多学生都无事,但不亲眼见到他们平安,家里人难免会忧心。
程岩当然也要回家,临走前,他特意去探望了钱忠宝。
伤势较重的钱忠宝暂时不方便自动,只能待在社学里休养。此时他一脸傻笑,“阿岩,今天好多人都来探望我了,还有夫子也来了,夫子还夸我勇敢!”
程岩知道钱忠宝一直想融入大家,自然为对方高兴,但钱忠宝虎那一下所付出的代价也非常大。
郎中说,钱忠宝右手骨裂,虽然过一两月就能痊愈,但今年的院试他没办法参加了。
钱忠宝和他一样,童试已过其二,只差院试。
前生时,钱忠宝参加了这次院试,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考中了秀才,因此,程岩特别为他惋惜。
但不知真相的钱忠宝却美滋滋,“哼!我看我爹还咋逼我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