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恭敬拱手,“下官明白了。”
当天夜里,有快马从知府衙门往京城疾驰而去,然在此之前,程岩已将一封信交给了庄棋,令对方安排信得过的人赶去京中,务必亲自将此信交到关阁老手上。
庄棋领命离开,程岩则负手走出室内。
他望着一轮明月,不免想起了那个说会在月光下的人。
庄思宜,又在做什么?
程岩万万想不到,庄思宜此刻正被一群女人环绕,犹如得道高僧掉进了妖精窝。
原来今日正是京城第一妓馆万春楼选花魁的日子,庄思宜被几位新结识的衙内拉着,也跟着来看热闹。
一位美貌妓子端着酒杯正想凑过来,就听庄思宜冷冷道:“离我远点儿。”
妓子微怔,很快又勾起个妩媚的笑,“公子人都来了万春楼,又何必拒奴家于千里之外……”
话未说完,她就对上了庄思宜的视线——平静中却带着莫名的威慑,让妓子浑身发冷,屁股忍不住往挪远了些。
“哈哈哈哈,庄兄真是不解风情。”一名衙内笑道,“莫非是看不上这等庸脂俗粉?”
另一人也随之调侃道:“若不是小弟知道庄兄还未娶妻,只怕要当你惧内了。”
与庄思宜关系最近的衙内忙来解围:“庄兄素来不近女色,今日肯陪咱们来这万春楼已是难得,你们就别再为难他了。”
“不近女色?难道庄兄还想为将来的妻子守身如玉不成?”
庄思宜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那是自然。”
顿时引来满场哄笑。
片刻后,最先头的衙内又道:“那庄兄待会儿可得把持住啊,我听说万春楼新来了好些个姑娘,都是从各地精挑细选上来的,楼里的老鸨说了,今年万春楼一定要争到京城花魁大选的头名,一雪前耻。”
庄思宜挑了挑眉,“妓院也讲究雪耻?”
衙内:“万春楼的花魁已经连着两年输给娇翠阁了,人家为何就不能雪耻了?”
正说着,只闻一阵乐声响起,花厅中遮挡的帘幕被拉开,只见七八个姿色不凡的少女或操琴,或吹笛,或翩然起舞,犹如百花绽开,招来满堂春色。
衙内们顿时停止笑闹,专心打量着诸女。
有人偏爱那白裙的清冷,有人看上了红衫的娇俏,还有人喜欢紫衣的魅惑……
他们兴致勃勃地议论着,唯有庄思宜始终冷漠得仿佛在修禅。
就在这时,楼上忽地洒下片片花瓣。
花雨中,一位绝色女子单手单腿缠绕着根锦绸,另一只手作蝴蝶展翅状从二楼飘曳而下,轻纱裙摆随之扬起,仿若白云飞瀑,立刻引来一片吸气声。
庄思宜:“……”是不是太浮夸了?
等那女子落地站好,庄思宜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样貌,竟觉得有点儿眼熟?
正巧,女子也望着他的方向,两人目光交汇,一时间天雷勾动地火——只见那女子娇躯一颤,猛地上前几步,来到庄思宜面前,“恩公……”
庄思宜:???叫谁呢?
“恩公,我是魅儿呀。”女子表情似喜似忧,似怜似哀,“您忘了吗?多年前,是您从冰寒的江水中救起了魅儿,又是您送魅儿去医馆,让魅儿得以活下去…… ”
庄思宜:“……”
满厅的人都看了过来,几名衙内的视线更是复杂——庄思宜还干过这等怜香惜玉的事?
庄思宜也想着——我还干过这事?
但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些零碎的片段——江面泛起的凌凌波光、船夫从水里救上来的女童、会试发榜一地惨白的蜡烛、人群中与番邦人对视的少女……
这些片段徐徐消散,唯有程岩专注看着少女的样子却愈发清晰。
庄思宜顿时就不爽了,面无表情道:“不认识。”
慕容紫魅:“……”
庄思宜:“让开。”
慕容紫魅:“……………………”
慕容紫魅眼中泛起泪光,仿若珠光夺目,不知让多少人心都碎了。
庄思宜却皱起眉头,正想发火,老鸨匆匆赶来,一边赔礼一边让人将慕容紫魅拉走,她看得出来,眼前这位爷已经到了不耐的边缘,若魅儿继续纠缠,只怕要落得没脸。
等一脸呆滞的慕容紫魅消失在人前,几名衙内看向庄思宜的眼神都带着敬意,“庄兄定力真足,面对那般绝色的女子也不动心。”
“真不知什么样的美人才能入庄兄的眼?”
庄思宜笑了笑,脑海却浮现出程岩的模样,他算算日子,距离阿岩上次回信已过了三日,今天该有信到了。
一想到这里,庄思宜瞬时没耐心久留,他又忍着坐了会儿,便借口还有公务,踏着夜色匆匆回了家。
果然,一进家门下人便递上程岩寄来的信,庄思宜捏着信封,只觉得一天疲惫尽散,随手取了片金叶子赏给下人。
信中,程岩先聊了一些琐事,又在后半部分提到了云岚县贫困的现状,也说了自己的一些扶贫设想,比如以一对一,定向帮扶。
庄思宜细细琢磨着这八个字,破天荒地没有立即回信,他认为真要落实此策一定会有诸多意料之外的麻烦,故而思索良久,直到入了子时,庄思宜才提起笔,写下了自己的想法和建议。
他足足写了七八页纸,终于说完了正事,庄思宜顿了顿,想着要不要将今日遇上慕容紫魅的事也提一提,毕竟阿岩对这个女人似乎颇为关注……
但心里另一道声音却在说——提什么提?睡觉!
于是庄思宜就去睡觉了。
由于庄思宜的刻意隐瞒,程岩尚不知命运的重逢已降临在雷剧男配和女主之间。这阵子县里一直忙着收田税的事,衙门上到县丞下到衙役都防着他。
程岩虽知其中肯定有猫腻,但他并不想打草惊蛇,毕竟与强征税款比起来,“通敌”才是更为严重的罪行,他必须核实清楚。
于是,程岩便只让庄棋偷偷派人盯着,并未出手制止。
另外还有件好事,也不知是否那日的谈话有了些效果,近日胡成喜办起公务来积极了许多。此人能力不错,程岩安排的一些琐事他都能处理妥当,也算是给程岩分忧了。
而程岩先前寄给关庭的那封信,此时也到了对方手中。
关庭读完信后,抚掌大笑:“真麒麟子也!”
他迅速联络了几名革新派官员,挑的都是嘴皮子利索的,等安排好一应事宜,便选择按兵不动,安静等着被程岩挑中的那把枪发挥作用。
果然,两日后的早朝,忽有御史发难,矛头直指新政。
御史详细讲了云岚县李大牛一案的来龙去脉,并直言道:“且不说云岚县官员失职,未曾将朝廷的律令宣讲到位,百姓不知法,不懂法,因此才会犯法,实乃情有可原。”
“单就‘凭证收粮’一策来说,此策名为爱民,实则病民。村民想要拿到官府的凭证难于登天,可若不允许他们收粮转卖,其他村民就只有自己与粮商接触。尽管朝廷规定了收粮底价,但无奸不商,粮商完全可以缺斤少两,或是从粮食的质量上挑刺,零零总总,其中能够做虚造假的手段极多,损害的还是百姓的利益。”
“而仅‘凭证收粮’一条就有如此多隐患,殊不知其他政策一旦落到实处,问题又有多少?据我所知,有不少官员为了推行新政,邀功请赏,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引得百姓怨声载道,如此新政,究竟是益国,还是伤国?”
别看御史唾沫横飞,但他心里很清楚,皇上不可能就此废除新政。只是人的不满总会愈积愈多,今日一点,明日一点,今日废除一条政策,明日就能废除十条,总有一日,新政俱废!
有了他领头,其余保守派的朝臣们相继顶上,革新派亦不甘示弱,双方引经据典,吵得不可开交。
你说“凭证收粮”误国误民,我就说延续旧法等同纵容粮商兴风作浪;你说新政“兴害除利,应该废止”,我就说你“大惊小怪,因噎废食”。
两边正战到酣时,忽听一声怒斥:“够了!”
朝上立刻安静如鸡,气氛凝滞而沉重,百官们尽皆垂首,谁也不敢看真帝的脸色。
就在此时,关庭却忽然出列,“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真帝黑着脸,半晌才道:“呈上来。”
总管太监李胜从关庭手中接过奏折,转呈真帝,真帝并未直接翻开,而是问道:“关爱卿,你历来主张变法,今日之事,有何见解?”
关庭恭敬道:“回陛下,纵观各朝变法,新政之初总是万般艰难,除却来自各方的阻力,还因为‘典有明文,事有权宜’。”
“一成不变的政策,与实际执行总会有出入。盖因新政必须靠人来落实,而不同的人,根据其才能、品德、观念的差异,施政效果也大有不同。若是遇见能力不足的官员,施政必难于人,反之则易于人。”
“就拿此事来说,虽有律法当前,但法是不变之法,人是常变之人,若法有不足,便应以权宜应对。这一点,云岚县县令就做得很好,若地方官员都如他一般擅治、善治,我大安变法又有何难?”
真帝并未表态,但神色却缓和稍许,“云岚县县令,我记得好像是新科状元吧?”
对于大安第一任“大三/元”,真帝自然不会忘了。
关庭:“回禀陛下,正是程岩。”
真帝微微颔首,缓缓翻开折子,只见上头罗列了种种办法,无一不是对“凭证收粮”之策的修订和补充,从收粮卖粮、调控粮市、监督监察再到律法责任,都有了更为明确和细致的条例。
看到最后,真帝的怒火渐散,似笑非笑道:“法为原则,因事制宜?关爱卿,你是提早知道了云岚县一事,才想到要写这份折子吗?”
关庭也不避讳,反正满朝上下都知道程岩是他的爱徒,便道:“回陛下,臣确实从前日就收到了程县令的来信,他在信中详细说了李大牛一案,且对‘凭证收粮’一策提出了不少有用的见解。臣得他启发,这才找了数位同僚完善此策。本想今日早朝呈给陛下,没想到……”
话说到这份儿上,保守派大都反应过来了——哪里是他们借程岩当枪使唤,分明是程岩与关庭串通一气,把他们当猴耍了!
其实也不是没人想到这种可能,只是李大牛一案事出突然,他们不认为短短数日革新派就能想出补救之策。因此,他们还是更倾向于程岩脑子进水……
可结果呢?人家不要太清醒哦,不但算计了他们,还将皇上都给哄住了!
真帝确实非常满意,如果朝上每次争吵都能如今日这般有个不错的结果,他又怎么会嫌弃大臣们的口水?须知他烦的从来不是争吵,而是吵到最后又没有解决办法,那吵来吵去有什么用?专门膈应他吗?
真帝又赞赏地看了关庭一眼,心想还是关爱卿懂得为朕排忧解难,哦,还有程岩,朕可真有眼光。
这时,又听关庭道:“陛下,新政是没有错的,错的只能是人。若新政有漏洞,那便是制定他的人有错,若新政推行不利,那便是推行他的人有错……有错,当改则改,等到改无可改,新政大成。”
真帝此时看关庭万般顺眼,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又道:“当改则改,当赏自然要赏。来人,传朕口谕……”
……
这日朝上,真帝嘉奖了关庭,当然也没落下程岩。
只是程岩刚刚从翰林院外放为县令,官阶升了半级,如今已是正六品。于是真帝并未给程岩升职,而是赏了他只有五品官员才能佩戴的银鱼袋,以示恩宠。
此事迅速传遍京城官场,人人都觉得程岩命好,年纪轻轻已被皇帝特赏过两回,若无意外,必将平步青云。
作为程岩的好友,阮小南当然高兴,放衙后,他还特意去了庄府打探情况。
今日轮到庄思宜入东宫值堂,阮小南便想着对方作为太子侍读,或许能知道些内/幕。
庄思宜的确没让他失望,不但说清了前因后果,甚至连派系双方的骂战都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就跟躲在殿外听过墙根儿似的。
阮小南听得两眼放光,兴致勃勃道:“看阿岩如此威风,在穷乡僻壤当县令也能搞得风生水起,我忽然觉得外放也没那么可怕。”
庄思宜给了他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因为那是阿岩,若换成你……”
阮小南一蹦三尺高,“我、我是榜眼,你比我还不如,你就是个第三名!”
庄思宜内心毫无波动,反正从殿试放榜到现在,同样的话他不知从阮小南口中听过多少回了。
见他沉默,阮小南“哼”了声,单方面宣布胜利,翘着腿悠哉哉道:“反正我不想外放,我就喜欢翰林院,就想一辈子老死在翰林院。”
庄思宜随口道:“你若只是为了看书,去国子监也33" 穿进雷剧考科举32" > 上一页 35 页, 行啊。”
阮小南一愣,稍稍脑补了下去国子监任教的场景,但一想到自己将被一群或老或少求知若渴的眼神包围……冷不丁就打了个寒颤,“我才不去国子监,一群学渣休想吸我的血!”
庄思宜:“……”
“你呢?”阮小南难得施舍了点同窗爱,“三年一到,你要外放吗?”
庄思宜:“那得看阿岩的,他去哪儿我去哪儿。”
阮小南愣了半晌,没想到庄思宜为了友情居然能奉献到这一步,而自己却扒着翰林院不放,不禁落寞一叹:“是我输了……”
庄思宜:???
阮小南一直等到蹭了晚饭才离开,他一走,庄思宜的表情立刻沉下来。
今日之事,旁人看见的是程岩风光无限,而他却看见了其中凶险——云岚县处处是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