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沐点头。

“那时候我还不懂事，直到后来听别人说起来，我才知道妈妈原来‘生病了’。”叶离说：“到了一年级的时候，她已经没办法再照顾我生活上的事情，周围邻居和同学看我整天脏兮兮的，吃不饱饭，听说了我家里的情况，就自愿来帮助我。”

秋沐认真的听着。

叶离低下头，表情很疲惫：“所以我就以为他们是真的想要帮我忙，只觉得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什么也不想的便去依靠他们，就像之前依靠我妈妈一样——但那是我太天真了。”

“帮忙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再多起来，他们就会觉得不耐烦，开始远离我，见到我就和遇见瘟神一样，深怕被我缠上。”

“如果不能坚持下去的话，最初就不要对我这么好。”叶离眼睛半阖着，语气很低沉：“不能承担到底的话，就不要给别人希望。我不想觉得一个人好之后，又被人单方面的嫌弃——叫人耍了十几次现在我已经受够了。”

“......嗯。”

“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叶离看着眼前这个“同龄人”，深怕他弄不明白这些事情，变得烦躁起来：“学校里的那些同学，以前也对我很好——尤其是那个马斌，过去最先在班级里提出要帮助我的就是他。可是他们能给我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的食物，能给我一直供应下去吗？我当然很谢谢他们愿意帮我忙，可最先对我说‘你好麻烦啊’、‘为什么我要给你吃的不可’这种话的也是他们。终究还是得我去学会做饭做菜，然后养活我自己。”

秋沐觉得，自己好像明白叶离想说的意思了。

一次次获得别人的善意，又一次次的反过来被人嫌弃。本来还很陌生的人，忽然用和善友爱的面孔擅自接近自己，接触了几次后，好不容易相信对方，认可对方，对对方产生了一点亲近与依赖的时候，又忽然被人当面说“不要”，然后毫无征兆的单方面远离叶离。长此以往下去，屡次受创的叶离慢慢变得不信任别人，也不愿意再接受别人一时起意的“好心”了。

说到底，能够靠得住的还是只有自己。企图依附在别人身上获得“好处、便利”，总归也只是一时的假象，除了自己以外，谁都不会真心待他。这是年仅十岁的叶离，用无数次的经历，得出来的残酷又真实的结论。

“......”所以，在明白叶离想法后，深刻理解之前自己的行为，在叶离眼中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秋沐忍不住丧了口气。

叶离最后说了一句“明白的话就不要再来烦我了”。心想话都说到了这种份上，不管秋沐听不听得懂，自己都没有继续和秋沐再谈下去的必要。

他认为，不管如何，想必秋沐临头挨了他这么一个言语重击，现在心中肯定会很委屈，觉得自己不识抬举吧。这样就够了，这样对他来说反而更好。与其让秋沐在他身上发泄光所有的“好心”然后远离他，不如早早抽身离开，之后还不会觉得失落。

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叶离走到秋沐身旁，关上煤气打开锅盖，小心翼翼地用布垫在手上，将菜从锅里面拿出。秋沐忽然抬手，拉住了叶离的胳膊。

叶离吓了一跳，差点把热腾腾的菜打翻，没好气地瞪了秋沐一眼：“你干什么！”

“不是一时兴起。”

声音有点小，叶离没听清楚，不由得不耐烦道：“什么？”

“我说，我不是一时兴起。”秋沐抬头，目光直视眼前的男孩，道：“我不会像别人一样，觉得你烦人了，就把你丢下不管。”

叶离：“你凭什么——”

秋沐道：“真的，我不会的。”

他的眼神很诚恳，语气虽然没有像那些演讲家一样，气势十足、充满了夸张的说服力，却一字一句，包涵了满满的真心实意：“你只是个孩子，能有什么天大的麻烦事，会让我觉得你讨厌的。”

不如说，看见叶离这么懂事，秋沐反而更加不愿意就这样松手离开了。

如果自己不是同性恋，前世自己喜欢上的人不是谷雨，而是一个女生的话。那他当时肯定会不顾一切的追求对方，顺利的话，说不定毕业后就会与对方结婚。那么此时，生出来的孩子差不多都有叶离这么大了。

索性他性取向是不可能变了，而且这辈子还是会认准谷雨不回头，将来也不可能有孩子。那拿叶离当自己的半个孩子养，释放一下那点多余的“父爱”，也没什么关系吧。

反正也是闲得慌。

叶离朝秋沐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就秋沐那白白净净，生活无忧的样子，估计做起事情来连他都不如。还在那大放厥词的说什么“你还只是个孩子”？

让秋沐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说，他们所在的那所学校，里里外外从上到下，能有几个和他一样，一边学习一边做事，洗衣做饭样样精通，把自己照顾好不说，顺便还能伺候好一个大人的小学生？

起码秋沐就不是这样的，他和更多的学生一样，被父母、家人当做宝贝一样的供在家里，没人舍得让他吃苦受累。

叶离不知道眼前这人是个披着小孩儿皮的“老妖怪”，显然也猜不出对方此时已经把自己当他的半个儿子看待了。鄙视地瞪了一眼秋沐，端着盘子的左手路过时，还故意用手肘撞了一下杵在原地的秋沐，撞完就往外走：“别挡道。”

秋沐揉了揉自己的胸膛，跟了出去：“干嘛这么生气。”

“赶紧走人。我可不会请你吃晚饭——本来就没有多少菜了。”叶离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然后走到里面的房间，开始轻声“妈妈、妈妈”的叫了起来。

秋沐一听，忍耐不住好奇，跟着走过去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体型消瘦、头发稀少，面如菜色的女人正半靠在床头。任凭叶离怎么呼喊，也跟没听见一样，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乍一看过去，黑白分明的眼瞳死死瞪着前方，活像电影中特写的厉鬼镜头，叫人有些毛骨悚然。

这精神状态，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不会是正常人。

指望对方出去工作赚钱，或者照顾好家里的家务，估计是不可能的了。

而且虽然现在这样老老实实的坐着，看起来好像很让人省心的样子。但秋沐之前进门的时候，那扔得到处都是的东西、还有脏兮兮的器具，怎么想也只可能是眼前这位母亲造成的。

说不定还会隔三差五的精神失常，在家里做一些让叶离很是头疼的事情。

——今天早上叶离困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就是为了压制住母亲的疯狂举动，折腾了一整夜没能休息。然后到了早上也来不及收拾屋子，匆匆忙忙便跑去学校上学了呢？

秋沐在叶离不是很认同的目光下走进了房间，对那个瘦弱的女人道：“阿姨，该吃饭了。”

声音很温和，带着尊敬和爱护。叶离忍不住微微一怔，看着秋沐的侧颜，一时半刻摸不清秋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秋沐对他说：“平时阿姨都是这样的吗？”

“......”叶离回过神来，道：“也不是。只是偶尔会这样，然后说什么也听不进入了。”

“可以喂她吃饭吗？”

叶离睁大眼睛：“什么？”

喂饭当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惊讶的是，秋沐这种语气和这种态度，怎么看起来，像是他打算亲自拿着碗筷去给母亲喂饭呢？

“可以啊？”叶离道：“我就是这么做的。”

秋沐道：“那你去帮我赶点饭菜过来吧。”

帮你？赶饭菜？

叶离说话有点吞吐：“不是，你......”

秋沐道：“有一个现成的劳动力站在这里，没有不好好利用的道理吧？”

话虽是这么说......叶离往后退了一步，在秋沐的注视下迟疑地走出了房间。没过多久，他抱着一个盛满肉、米饭堆得高高的小碗走了过来，说：“我自己......”

“你去吃饭吧。”秋沐接过小碗，动作语气十分自然：“不然等会儿外面的菜都凉了。”

“......”

沉默了好一会儿，叶离看着秋沐用筷子夹着饭菜去喂自己母亲。站在原地想半天，都没有想出到底该用什么样合适的态度、合适的话语去面对秋沐。

最后还是在秋沐的疑问声中猛地惊醒，然后落荒而逃般，跑出了房间。
第11章 无法拒绝的叶离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秋沐到家之后，老人正坐在餐桌上等他。

秋沐道了歉，然后说：“去了趟同学家，他那儿没电话，所以没办法及时告诉您。”

老人点点头，示意秋沐先上桌吃饭。

秋沐规规矩矩地坐在位置上。拿起碗筷，吃相很好地夹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动作神态从外人眼中看来，十分赏心悦目。

他一边品尝着食物，一边回想方才在叶离家见到的颜色寡淡的伙食，又一次感觉到叶离的不易。

他说：“您还记得我之前说的那个交不起餐费的同学吗？”

老人：“记得。”

“刚才我去的就是他家。”秋沐道：“他今天一大早的就趴在桌子上睡觉，因为平时都不会这样，所以我觉得很奇怪。”

老人认真听着：“嗯。”

秋沐：“然后放学后我跟去他家，看到他妈妈了——他妈妈把家里弄得一团糟，躺在床上什么事也做不了。叶离一回去就要整理屋子，然后去热饭菜给他妈妈吃。我觉得他这样有点......可怜。”

老人说：“因为他家情况不好？”

“家境不好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原因。他之前被人帮助过几次，然后又被那些人抛弃了。现在变得谁都不相信，不管做什么都靠自己。”秋沐道：“我觉得这种遭遇不比家境困难要来得好受。”

老人点头：“嗯，是这样没错。”

“之前我帮过他几次忙，他看上去都很不耐烦，表现的很抗拒。当时不明白，现在我想清楚原因了。”秋沐说：“为了不让他觉得我也是那种半途而废的假好人，所以我想以后不管怎样也不能对他说‘烦’，然后忽然改变态度不和他接触。那不是玩弄人感情么。”

老人笑了起来：“沐儿能这么想很好。”

秋沐道：“对了爷爷，如果我邀请他到我们家来上家教课，您能帮我对他好一点吗？我发现他这人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对年纪大一点的老人特别没办法，对他说什么他都容易接受一点。”

老人慈爱笑道：“可以。”



第二天一早，秋沐背着耽美文库从班级外走进来。

目光捕捉到远处叶离的视线快速转到他身上又在目光对上的瞬间快速挪开。慌忙低下头、抬起笔掩饰性地写起作业的样子，让秋沐忍俊不禁地抿起嘴笑了起来。

他看出了叶离的不自在，所以没有刻意去找叶离搭话，还是保持往日应有的距离，就这样一天下来也说不上三五句话的度过了课内时光。

直到下午放学，班级里的值日生轮了一圈，又到了秋沐他们的头上。

秋沐道：“要不要帮我扫地。”

叶离说：“我今天也是值日生。”

“一个人扫两个人的份不就好了。”

叶离想想也是，爽快道：“好。”

秋沐便从口袋里拿出五十块钱，躲过身边同学的目光，动作迅速地塞进叶离的耽美文库里：“提前给你的。”

叶离的目光被那巨款勾走了，用力点头：“嗯。”

然后又深怕秋沐忘记，连忙道：“可以让我做事十次，今天是第一次，你别忘了。”

秋沐不知怎么，看到这样的叶离就很想笑。点头：“不会忘，我们一起记。”

想想自己这样应该可以直接走了，拿起耽美文库刚踏出两步，忽然又转过身来，对叶离道：“周末补习的事情，考虑一下吧。”

“......”叶离没有回答。

秋沐看他这样，也就没多说什么，笑笑转身走了。

看着秋沐远去的背影，叶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耽美文库。

里面装着五十块钱......这么多的钱，足够他买好几天的饭菜，或者换一桶新的煤气了。一个月水电费甚至也不需要这么多钱......

过去虽然有同学和大人愿意帮助他，但从来没有人会这么轻易又积极的直接掏出钱来。叶离不知道秋沐家情况怎么样，但是说实话，秋沐这样做，反而让叶离更轻松，也更好受一些。

不是小恩小惠的过来给他一个面包，然后暗暗期望收获他感激的眼神；不是假模假样的在他面前遗憾地说“好可怜的孩子”，发泄完内心感情后就转身离开。叶离现在只需要钱，有了钱他就能过得更好，他没有吃嗟来之食的想法，如果力所能及，他什么都肯做。秋沐的所作所为完全戳中了叶离的软肋，弄他的根本说不出半点拒绝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