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他居然最先问的居然是这件事情,叶鸿福望向远方,不过四十余岁,可他的发色已经有些泛白了,常年和蔼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过往二十年,他一直被事情的真相痛苦地折磨着,如今,他终于能将这个埋在心里的秘密告诉叶湖。
“齐天这样做,最初我以为,他是为了我和菡儿。”
叶湖蓦地瞪大了双眼。
叶鸿福补充的正是沧南当初没有提到的事情。
关于江明知与卫菡的一段往来。
当年,江明知与江闻天一同下山闯荡江湖,未满二十已少年得志,意气风发,闻名天下。
当时世间女子,无一是不爱慕江明知的。
卫菡便是其中之一。
卫菡的姿色乃是万里挑一,说是绝色佳人也不为过。若说世间女子都爱慕江明知,则世间男子都妄想着能一睹卫菡的芳容。
只是卫菡的身份比较特殊,她乃是大虞之都——琼州的顶名花魁。
卫菡性子倔强,虽有仙人之貌,却只卖艺不卖身,一副好嗓子婉转动听,闻说鸟儿听到她的歌声后也会羞愧飞走。
那一日,秋阳和煦,清风拂面,卫菡慵懒地靠在阁楼栏杆上乘凉,正听到楼下街上吵闹喧哗,便好奇地探着脑袋往下瞧了瞧。这一瞧,却再挪不开眼。
原是楼下不知哪里来的小毛贼在马路上偷东西,被正巧路过的江明知当场拿下,路边看客中不知是谁出声喊了一句‘竟是大侠江明知’,群声呼喝,拍手叫好,热热闹闹地氛围中,卫菡却觉得一切都变得虚幻了起来,整个天地之间,仿佛都是污浊一片混沌不堪,只有那一人持着剑站在天地中央,散发着夺目的光。
江明知斜眉入鬓,鼻梁高挺,麦黄色的皮肤显得整个人利索英俊,从里而外散发出一种天然的正气。许是感受到了楼上传来的灼灼目光,江明知抬目相望,正对上一双含情眼眸,心中一动,如冰雪寒芒,万年枯树重新抽出了枝丫。
后来的事情就变得顺遂起来。
江明知从不沾足烟花之地,却为了那一双眼眸频频踏足青楼,想来一见钟情不过如此。然而他虽是剑客,听着威风,但经济上实在捉衿见肘,如何都担不起几次能见到卫菡的机会。
叶鸿福则恰恰相反。
叶鸿福乃是落花门门主的爱徒,平时金钱上就没短过,自从他第一次见到卫菡之后,就鬼迷心窍一般,一心想求得卫菡的心意。可惜天不逢时,卫菡已有了意中人。
叶鸿福多次提出要为她赎身,但都被她断然拒绝了。
她脾气执拗,说不肯就不肯,宁愿在这烟花之地多陪唱几年,也万万不愿被一个根本不爱的人带走。
叶鸿福自是知道她心上人是谁,但无奈自己技不如人,长相上比不过,武功上也比不过。
叶鸿福人傻,但也老实,不敢强求。
但他每天茶不思饭不想的模样落在叶齐天眼里,就变成了没出息。
叶齐天是个能人,武学造诣高,心思深重,且不稀得沉迷那些情情爱爱,看他这幅消沉样子,不知心里有了什么主意,居然跟他说:“我倒是有一个方法能帮助你夺得她的心思。”
叶鸿福大喜,像濒死的人抓住了救命良药一般,满心迫切地问道:“弟弟有什么方法?”
叶齐天只神秘莫测地笑了笑:“你静观其变便是了。”
叶鸿福不知道叶齐天打的什么算盘,也不好追问。仍是每天日常活动一般,花重金去卫菡处坐上一坐,卫菡与他也算是熟识了,知道他为人,也不会对他刻意防备,心中确然将他当作半个知己。
叶鸿福特意问过卫菡与江明知之事,却见卫菡每每提起那个人来,如水眼眸中似有皎洁月华,仿佛整个世界都倒映在了那双漆黑瞳孔里。
“他是个英雄。虽看上去不近人情,但实则温柔地很。”卫菡微微一笑,如清晨的朝阳,她从袖中掏出一块光滑玉佩,葱段般的手指提着系着玉石的红绳,大红色的麦穗左右来回晃动着,“你瞧,这玉好不好看?”
她每说一句话,叶鸿福的心就往下沉一分。但偏偏他又想知道他们二人的故事,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差在哪,就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问询。
在这种极度自虐下,他倒是把卫菡与江明知的故事摸得清清楚楚了。
他接过那块玉佩,只见此玉通体晶莹,微微泛着蓝色光芒,一看便是世间珍品,可遇而不可求,不禁惊讶道:“这是何物?”
“明知予我的信物,倒没说是何处得来的。”卫菡笑道,“此物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
“醉琉璃……”江明知小声重复了一遍,“确实是好名字。”
“鸿福,你是好人,以后你也会遇到你钟爱一生的女子,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卫菡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题,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叶鸿福没有看她的眼睛,他骗不了自己,但也不愿因为自己的这份真心去伤害别人的感情,抿了抿唇,答道:“菡儿,若你以后累了,倦了,或者江明知欺负你了,你都可以告诉我,我帮你主持公道。”
“好,一言为定。”卫菡笑了,“既然如此,我便认你做个大哥,如何?”
好一句大哥,轻飘飘地将他的感情全都遮了过去。
他不再说话。
又几月,听闻江明知已将卫菡赎出了酒楼,两人双宿双栖,逍遥天涯,不知去了哪里。
叶鸿福落寞地摸着她曾经日夜住过的房间门,感伤再也看不到那如花似玉的女子了。
但也就在此时,一直劝他静观其变的叶齐天却有了动静。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叶齐天突然找上他,双手抱着肩倚在门框上,洋洋得意地问道:“若我把卫菡给你带来,你将如何报答我?”
叶鸿福一愣,看向他,本能反应答道:“可她已经与江明知远走高飞了,且她心中没有我,又如何能……”
他后面的话没有接着说下去,因为他看到叶齐天的表情太过笃定,口中说出的话让他打了一个冷颤。叶齐天道:“若江明知……死了呢?”
不论是谁都有私心,叶鸿福不是圣人,如果不是碍于道德约束以及作为一个正道人士该有的脸面态度,其实他的内心比谁都渴望江明知死。
这个诱惑太大了,卫菡,他心目中的妻子,能将她迎娶进落花,是他一生可遇不可求的梦。果然,他不再反驳:“若真如此……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要你退出掌门竞争之位,带着你的卫菡,安安静静地在落花门中做一个弟子。”
彼时落花门的掌门还是叶渺,叶齐天作为副掌门,却能感觉出来叶渺更喜欢叶鸿福,他心中不安,生怕到手的掌门之位再有什么变故,只能出此策略命叶鸿福退出竞争。
想来,到时候若卫菡真的跟了叶鸿福,叶鸿福也无暇顾及掌门不掌门的了。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在众人背后达成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协定。
果然,不久后,叶齐天带来消息,要叶渺携着众弟子前去与其他几门派汇合,倒是魔头沈如风出现,亟需门派联手除之。
叶渺带着叶齐天匆匆赶去,留下叶鸿福镇守落花门,临走前,叶齐天抛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得意笑容,他那时没看明白,直到后来江湖流言四起,道是江明知竟与沈如风蛇鼠一窝,沆瀣一气,如今已被名门正派伏诛。
叶鸿福听闻此话,惊得一身冷汗,彻夜未眠。
三日后,叶齐天将卫菡带来了落花门。
卫菡哭得整个人都是肿的,红红的眼圈,模样憔悴,一见到叶鸿福,两行泪就落了下来。
她抓住他的手,止不住地哭泣:“大哥,明知他一定是被冤枉的,他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有人害了他……”
叶鸿福看了一眼一脸无所谓地叶齐天,叶齐天耸耸肩膀,自己转身走了,只留他二人,叶鸿福心中难受万分,江明知的死,本质上与他也脱不了关系。他强忍着心中的愧疚与害怕,好言安慰她说:“菡儿,你别哭了,你可以先在落花住着,其他再做打算。”
可她能做什么打算呢,她爱的人没了,她的家也没了,她如今如一朵飘荡的浮萍,再无处可去。江湖正道知道她是江明知的妻子,如今江明知叛变,其他人又怎能容得下她?
她颤抖着声音,一手捂住自己的小腹:“我再也无处去了,我已有了身孕,还未来得及告诉他。”
叶鸿福的心疼到了极点,也恨自己恨到了极点,是他的一己私欲毁了他最爱的女子,可他又必须要把这个秘密永远地埋在心中,哪怕一直到死。
以卫菡的性子,若非有了身孕,想拼了命留下这最后一点骨血,当江明知的噩耗传来之时,她能立刻随了他去。
叶鸿福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道:“菡儿,若你不嫌弃,我可明媒正娶你为妻。”
卫菡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气的浑身发抖:“明知尸骨未寒,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一步错,步步错。叶鸿福劝解道:“若非如此,你与他的孩子又怎么留下来?你不想要这个孩子吗?不想给这个孩子一个正式的身份吗?你愿意她从一出生就跟着你四处漂泊,被天下所有正道人士喊打喊杀吗?”
卫菡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
这句话成功地击垮了她。
她不能让这个孩子漂泊无依,也不能让这个孩子过着风雨飘摇?7" 反派魔头好像喜欢我[穿书]16" > 上一页 19 页, 纳睢?br /> 这是她跟那人感情的见证,是那人曾经存活过的证明。
她必须要生下这个孩子,让这个孩子完成为父雪恨的心愿。
一个月后,落花门张灯结彩,叶鸿福一身大红,喜气洋洋,手中牵着如花美眷,卫菡盖着红盖头,听着耳旁喧喧嚷嚷的庆贺声,觉得一点都不真实。
没有人看到红盖头下,她默默流下的眼泪。
她本该为江明知穿上大红色的喜袍,盖上绣着双喜的盖头,将自己打扮成最美的模样,携着他的手许下永生不负的诺言。
可变故来得太快。
江明知曾经答应过她,要带她看这盛世河清海晏,看大漠黄沙西风瘦马,看江南水秀云卷云舒。可如今,正是他所钟爱的江湖亲手杀了他。
周遭歌舞升平,嘻哈笑声传入耳中。她麻木地牵着叶鸿福的手,随他拜天地,拜高堂,落花门中的小孩子跑来跑去,笑着闹着要掀她的盖头,她不争不吵,悄无声息地把手覆在了小腹上。
除了叶鸿福,没有人知道她有了身孕。
在众人的簇拥道贺声中,她被叶鸿福带入了洞房。
房门轻声关上,她透过薄薄的盖头,隐约瞧见床前龙凤喜烛上的火光蔫蔫地跳动着,屏风上绣了一汪池水,水中游着一双鸳鸯,鸳鸯戏水,多好的寓意。
叶鸿福高兴地替她掀了盖头,看到她如同空洞的躯壳一般,无神的目光中没有焦点,木讷地望着画屏上的鸳鸯。
叶鸿福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他心中有愧,哪怕知道是强人所难,也想着能有朝一日感动她,不论如何,总要先成了亲再说。如今真的成了亲,又觉得枉然。
她的泪光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叶鸿福不忍再看,柔声道:“睡觉吧。我不碰你。”
叶鸿福也算半个君子,她虽娶了卫菡,却始终没忍心碰她。一来她怀着身孕,贸然行房事不好,而来卫菡无意,他也不想勉强求来这欢好,那只会让她恨他。
由此可见,叶鸿福也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老实人,虽是接盘,但心中怀着爱也毫无怨言。
三个月后,卫菡的小腹渐渐挺了起来,落花门再次陷入喜气洋洋的氛围,各个弟子奔走相传叶鸿福长老做了父亲,要去为他庆贺一番。
叶渺本就喜欢叶鸿福,看重他老实,虽武功上不及叶齐天,但也算是刻苦奋进,在为他道喜的同时,隐约提了一嘴将来要把门主之位传授给他。
一旁的叶齐天霎时白了脸色。
落花门的门主之选不似映月那般处处杀机,只需前任门主一句话,门主之位说传给谁就传给谁,全凭喜好,非常随意。
这也是叶齐天一直担忧的地方,他武功再如何高超,但不得门主喜爱,叶渺总说他心思深沉,不适合主持门派,有时需向叶鸿福学习学习,大智若愚一些才好。
叶齐天给叶鸿福使了个眼色,叶鸿福忙婉拒道:“鸿福不才,担不了此大任。门主好意鸿福心领了,但还是请门主另觅他人吧。”
一番话回绝了回去,叶渺不再提,想来应该是知道他无意门主,也不会强行难为他。
又几月,卫菡诞女,她为其起名念知。
念知,思念明知。无非是寄情于名,托个念想。但这无异于把叶鸿福的帽子颜色染得更绿些,叶鸿福心里不满,但也没发表什么意见。
叶渺大喜,拿着念知当亲孙女对待,抱着小念知摇摇晃晃,老拿手指戳她软糯糯的小脸蛋,回身不忘对叶鸿福说“我瞧她真是越来越像你了。”
叶鸿福听闻,只能无奈地笑一笑,其中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他从娶了卫菡进门,还从未碰过她一丝一毫。不知何时,自己才能有一个亲生的一儿半女。
日子惶惶如流水,时光若能一直不咸不淡的过下去,倒也可以忍耐。可一切事情都在念知的一岁生日宴上急转直下,如命运的磐石徐徐转动,将一切推向不可磨灭的深渊。
叶渺一直有内疾,年岁大了,身体也就差了些,到了本该为念知庆祝生辰的日子,每日只能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如即将枯死的朽木,竟是连动弹都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