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分明,那分明是心中还生着气。
是啊,千辛万苦把人给救了回来,结果好意并不被领情。
遭了那么一顿冷嘲热讽,又挨了一顿莫名其妙的责难诘问,泥人尚还有三分土性,又怎么可能不生气呢?
陆九瞧着他平静的笑容,有些冷淡而疏远的神情,那点子笑意,分明就没有到达眼底。
于是,手上的刀伤仿佛就转移到了心口一般,被划了千万道,钝钝的疼。
他是见过楚歌曾经样子的。
如果是并不被放在眼底的人,便是这样一个态度,看上去也是温温和和的,实际上根本没有入到心底。
倘若当真是入到了心里面,那双眼睛里也会带上笑意,就像缀满了漫天繁星。
或者说小心翼翼的,以为着谁都没有看见,一被人抓了个正着,便慌乱的抬起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做。
而若果朝着他笑一下,楚歌便也会惊喜的绽开笑容来。
他竟然把那样的楚歌给弄丢了。
陆九涩然道:“你不是一直都奇怪我为什么不告而别么?”
楚歌只笑了一下,没有说自己奇怪,也没有说不奇怪。
陆九看着他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是等不来什么问话了,苦笑了一下,说:“我之前有次跟人起了冲突,闹得挺厉害的……这事儿不知道怎么被我爸给知道了,气的大发雷霆,直接把我送到家里关着,后来又按着我的脑袋上市一中,哪儿都不许我去。”
他顿了一下:“是以才没有办法告诉你,整的我跟不告而别了一样。”
楚歌只静静地看着他。
陆九被他看得一阵阵心虚。
当然不仅仅如此,如果想要告知行踪,总会有无数种办法,便是托那时候的班主任说一声也不是不行的。
说过来说过去,其实就是那时候他心中别扭,怒气冲冲,根本就不愿意这一茬儿。
好在楚歌没有追究。
他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了,没关系的。”
陆九嘴唇抿的死紧:“那天在操场上,我踢球撞着了你,心里也不是故意的。”
楚歌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还有……
陆九艰难的道:“那张课桌,我扔之前,并不知道是你的……”
——他根本不知道班上来了一个转学生,更不知道那是楚歌。
楚歌亦是笑了一下,神情平和:“那也没什么。”
没关系,明白的,没什么。
一连串的三个回答,如果说听到第一个的时候,陆九还有那么一点点高兴,那么这三个连串的听下来,陆九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凉了。
他看着楚歌波澜不兴、平静到了极点的神情,一时间,只觉得胸中堵着一块巨石,沉甸甸,压得他气都要喘不过来。
他错了,他当真知道自己错了。
可是这个时候说,还有用么?
望着楚歌那个平平淡淡的样子,陆九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胸中仿佛有什么在激涌着,逼得他眼睛发热,刹那间,仿佛什么都忘记了。
陆九脱口而出道:“……外婆,她还好么?”
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瞬时间楚歌脸色变得煞白。
陆九险些咬掉了自己的舌头,他去过楚歌家里,是知道楚歌家中情况的!
情急之间只想要补救,慌不择路之下道:“……你见着她了吗?”
就见着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涌了下来,楚歌脸色惨白的摇了摇头。
第329章 Act7·重爱
陆九的神情刹那间就凝固住了。
就算是再不晓事, 他也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错的离谱。
他这都是问的什么话啊!
硬生生把人的伤疤给揭起来,揭得个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他满腔不平愤愤演化作怨怼的时候, 却不知道, 楚歌星夜急奔、连亲人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明明那时候他只要问一句, 只要稍稍关心一下, 就会知道的。
那个时候, 楚歌又该是有多么绝望呢?
泪水从眼眶中涌了出来,楚歌竭力想要压制住, 可根本就没有任何办法。
想要忘记的、明明已经淡化下去的事情, 却被人一遍一遍的提起, 一遍一遍的教他回忆。
生生弄得疲惫不堪,遍体鳞伤。
——他究竟想问什么呢?
楚歌模模糊糊的想,陆九究竟想问什么,又想要说什么呢?
从前,从前他也不是这样, 只拿着一把刀,恶狠狠地捅人心窝子的人啊!
可他铭刻在记忆里的那些从前, 又当真是从前么?
楚歌仓皇的退却了。
他知道自己一定很失态, 满脸是泪的从病房里跑出来, 甚至没有来得及与人告别。
可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陆九做了一个梦。
他很少做梦的,那天晚上却不知道怎的,梦到了自己刚刚从医院里醒过来的那一天。
浑身上下都在痛,守在他床边的人乍然醒来, 满眼都是惊喜。
他认出来了,守在床边的,是双目泛红、满面憔悴的楚歌,想来是劳累了很久,整个人都透出了一种不健康的虚弱模样。
陆九心中生出了几分欢喜。
他还记得自己昏迷之前,楚歌是如何艰难的扛着他,一步一步,踉踉跄跄逃离现场的。
能够一醒来就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更妙的是对方还牵挂着自己,两心相悦,这本就是世界上最令人欢喜的事情。
然而躺在病床上的那个自己却并不领情。
嘴巴一张,就是个凌厉至极的“滚”。
陆九呆住了。
——他怎么可以对着楚歌说这个字眼?!
守在他身边的楚歌也呆住了,整个人木木愣愣,仿佛并没有反应的过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他嗫嚅着想要说话,但是躺在床上的那个自己却并不领情,冷嘲热讽说自己并不想要看见他。
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当初不告而别那件事。
床上的那个自己一下子就激动起来,那原本就是梗在心中、为之淤塞的心结。
他说自己为什么不可以不告而别,当初楚歌难道不就是不告而别?
他说自己好心好意施加了援手,没有想到救来的却是一条白眼狼,明明瞧着了他,却当做没看见,视若无睹的,躲得要多远就有多远。
他说自己不后悔当初救了人,又厉声质问楚歌到底有没有良心,贪生怕死也就罢了,竟然见死不救,难道平日里口口声声的道谢、言言语语的说将当日援手铭记在心……却是这么个狼心狗肺的铭记法!
楚歌被他说得脸色惨白。
真奇怪呀。
明明一连串的质问里他占了上风,可是瞧着人煞白的脸色,颤抖的身体,他竟然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报复的快乐。
他就看着楚歌那样的颤抖,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两行泪水刷的一下子落了下来。
就像落到了他心口子上。
到这时候,他心里竟然反而还痛恨起自己来。
——没事情要做什么玩笑,假装自己力不能敌。当真试出来了人的真心,却恨不得从来没有试出来过。
就像先前那样,保持着面子上的相亲相近就好了。
就算只是纸糊的,难道他尽一点儿心,还不能把这纸糊的面子,给落实到底子里么!
却听人哽咽着说,那天晚自习里被老师紧急告知了外婆病危,失魂落魄的想要去见最后一面,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路上的人。
原来都是他错了。
陆九早知道是自己错了。
临时起意想要试探人,却没有考虑的详尽。一怒之下愤而离开,却根本没有去探究内里的隐情。
他自顾自的导演了好戏,自顾自的安上了罪名,沉浸在自己勃然的怒气里走不出去,却从没有想过……从头到尾,都是他误会了。
陆九后来去打听过,楚歌是为了照顾母亲才留在的县城。
外婆猝然离世以后,楚歌更是说什么都不肯离开楚母身边了,他拒绝了名校的邀请,倔强的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但楚母到底还是去了,只留下他形影单只的一个人。
瞧,他实际上打听过楚歌消息的。
但凡多问一句也就知晓了,可他根本就没有放上心。
梦境里的那个自己看上去难过极了。
梦境里站在病床边的楚歌也憔悴极了,就像他曾经见过的那样,整个人都在发抖,仿佛置身在了肃杀的深秋。他的手只能紧紧地抓住椅子的靠手,摇摇晃晃,背过身去,竟是一秒也没有办法多待。
陆九心中一痛。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己无力挽回,楚歌仓皇离去,再不回头。
下一刻,他的眼睛睁大。
梦境里的那个自己做了一件谁也意想不到的事情,一抬手,刷刷的就是给了自己两记耳光。
响亮的令人不可置信。
他用的是自己被划了一刀的那只手。
这样大的动作,这样铆足的力气,鲜血顿时就顺着迸裂的伤口渗了出来。
已然要里去的楚歌回过了身,看见了那两个鲜红的五指印。
怔了一怔,他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陆九,你疯了,你在做什么!”
他回头了!
然而他没有决然离开,他竟然当真回头了!
一见着病床上那个自己手臂上渗出来的血,就跟吓住了一般,惊惧与愤怒压过了先前的绝望与仓皇。
病床上的那个自己好不容易把人给留下来了,一听出来口气的变化,立刻打蛇随棍上。根本就不管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死死地抓住了楚歌,就跟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拼命地说对不起。
楚歌开始挣扎,听到他一声痛呼。顾忌到他手上的伤,一时间都没有再动作,只是抿着唇,叫他放开。
——但怎么可能放开?!
这么好的机会,不瞅着对方心软……
心软!
陆九整个人都震惊了。
病床上的那个自己简直是脸都不要了,竟然一言不合就开始哭了。
他抓着楚歌的手怎么也不肯放,眼泪顺着要留下来,却低头,埋入了楚歌的掌心。
那些温热的泪水就一滴一滴的落到了楚歌的手心里,烫的人手都是一缩。
陆九听到病床上的那个自己哽咽着,无比痛苦的陈述,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他说自己那天被人围攻了,险些没有逃出去……
——骗人!
可是楚歌不知道,听到他被人围殴,眼睛里便现出来那么一点点担心。
他说自己双拳难敌四手,被人寻仇给堵住了,好不容易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却见到楚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甚至没有说哪怕是一句话。他说自己当时浑身仿佛都凉透了,没有想到最好的“朋友”竟会这样对待自己,遭逢来自于最亲近人的背叛,受了致命一击……
楚歌双手不住的颤抖,他信了,想要安慰床上的那个自己。
“……那你当时,有没有事情?”
他说还好自己足够悍勇,最后还是逃脱了出来,只是一瘸一拐的回家,身上又是痛,又是伤心。刚好撞到了父亲的手里,震怒之下,把他拘着,哪里都不许他去。
他说自己那时候特别想要跑来对质,可被父亲关着,哪里都不许去。他说自己当初误会了,想起来,就说不出的难过。以至于连想都不愿意想,把那些全部都牢牢地压在了心底,决意再也不要想起来这件事情。
可是他没有想到当初竟然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也没有想到竟会与楚歌再次相遇,更没有想到,当初那伙人怀恨在心,竟然会把他再次堵在了偏僻的地方,甚至带了锐物与刀具。
——教他险些丧命。
若果不是再次遇到了楚歌,恐怕那天,他当真就连命都没有了!
陆九看着病床上的那个自己不住哽咽,嘶声着,把来龙去脉,一切一切都和盘托了出来,乃至于最后泣不成声,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全无形象……
教他实在是目瞪口呆。
这示弱的手段如此拙劣,怎么能做出这么愚笨的事情?
可是病床上的那个自己成功了。
原要离开的人依旧泪眼模糊,却弯下了腰,抱住了那个自己的肩膀。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觉得从脸颊上落下,连开口的声音,也是压不住的哽咽:
“外婆走了,后来我妈妈也走了……你不要吓我,陆九,你不要吓我……”
陆九沉默的飘在半空中,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
他怎么就没做到这么的不要脸皮?
第330章 Act7·重爱
奈何当初他的脑子就没有这么的灵光, 以至于到现在误会都没有解得开。
人伤心欲绝的跑了, 那个受了极大打击的样子,哄都哄不回来。
楚歌看上去是相当的在意他被捅了几刀的这件事情。
陆九轻轻地飘下去, 凑到他颊边看着, 只看到他哭的快泣不成声。
就像这件事情当真把他给吓着了。
然而再一想回来。
外婆没了, 母亲没了, 陆九那时候也是个奄奄一息, 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断气的模样,可不是把人给吓着了么。
床上的那个自己看上去也极其伤心, 但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惊喜, 抱着人小心的劝慰着:“不会的, 你信我,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倒是说的相当的笃定。
大概是他的那个语气给了人一点儿底气,楚歌看上去不像先前的那般糟糕了。
这轻声细语未尝没有把人哄劝下来的意思。
也当真叫|床上的那个自己做成功了。
陆九瞧着这一幕,禁不住地,一点点零散的片段掠过了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