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抄的书,顾蔼一眼就能认出来。封皮已经摔得皱了,被风一吹卷了边角,掀开来一半撕破了的书页。
那些纨绔们扔书的时候他也见了,却没想到竟是这一本。
顾蔼忽然明白了陆澄如跑出来是为了什么。
小王爷肩膀伤着,少说也还要养个三月半载才能彻底康复。腰上又用不着力,怀里抱着本已快散架的书,要下来就更难,哪怕一松手都可能狠狠摔个头破血流。
“王爷先把书给我——我帮王爷拿着。”
顾蔼心头酸软,面上却依然温和,扳着假山石朝他探出手,稍一犹豫又补充道:“我家里的书还多得很,王爷若是想看,随时去我府上拿,过几日我便着人再送去一箱……”
陆灯:……
陆灯:!!
送一本是爱人的礼物,送一箱就不是了。
果然爱人就算什么也不记得,也依然记得监督他做作业。
暂时还没收到OOC通知的小王爷满心忧郁,稍一走神,脚下便蓦地一滑,身形也跟着狠狠晃了晃。
顾蔼时时注视着他,见状心头一紧,匆忙上去护持,自己却也脚下打滑站立不稳,猝不及防地趔趄半步。
他只是一介书生,反应自然比不上陆灯。眼看就要滑跌下去,那本书却忽然被抛进了他的怀里,衣领随即被用力扯住,生生阻住了向下的坠势。
顾蔼接了书抬头,陆澄如竟已灵巧地滑到了假山中腰,紧紧扯着他的衣领。
见他抬头,小王爷的唇角就用力抿起来,眼底担忧关切飞快地藏得无影无踪,用力将他拽起来站稳。
顾蔼扶着假山石稳住身形,迎上小王爷努力做出的冷厉神色,忽然忍不住笑了。
“王爷……”
顾蔼慢慢叫着他,像是又觉得这个称呼太过生疏冷硬,只低声一念便轻轻抛开,收了书重新找个稳当的地方站好,朝他张开手臂:“澄如,下来。”
他的声音实在太温和,温和得仿佛连凛凛寒风都没了冷意。
陆灯怔怔低头望着他,眼眶不禁红了一圈,也再顾不上什么OOC补考的担忧,松了手利落下山,扑进传言刻薄寡恩的当朝首辅臂间,泪水熨得眼底生疼,又被勉力忍回去。
喜欢的。
都喜欢的。
玉佩好好的藏在袖子里,一点儿都没碰坏。
陆灯说不出话,只是一味收紧手臂,埋在他肩头不肯抬头。
顾蔼被他扑得一惊,正要说着君臣有别将他劝开安抚,少年瘦弱胸膛紧紧贴上来,心口却忽然狠狠一跳。
一个人的日子……该是很难过的。
很难过的。
顾蔼抬起的手臂慢慢放下,落在怀中小王爷轻悸的脊背上,轻柔地缓缓拍抚着,展袖替他挡住凛冽寒风:“王爷——”
勒着他的手臂蓦地收紧,让文人出身的首辅大人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这大概是不满意这个称呼了。
顾蔼哑然,妥协地轻拍着背哄他,低头温声:“澄如,跟我去趟太医院,你的伤要再看看。”
小王爷像是不知道疼一样,今天这样毫无顾忌地折腾下来,说不定身上的伤又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好不容易能跟爱人单独待在一块儿,哪怕是一起去流放北疆陆灯都愿意。才要跟着起身迈步,却又想起自己的评定,忧心忡忡的偷偷一瞄,却发现居然还是一分都没有扣除。
陆灯心头轻跳,悄悄戳系统:“是评测条坏了吗?刚刚没扣我的分……”
“不是评测坏了,宿主放心!”
系统不知刚从那儿跑回来,兴冲冲挥着小旗汇报:“我特意去问了别的坏系统,说是OOC的评定是‘在别人眼中的形象是否和印象中的逻辑匹配一致’。宿主在目标人物一个人面前的时候不OOC,就说明宿主在目标人物眼里一直都是很好很好的好孩子!”
总算替宿主找到了不那么紧张的机会,系统满心欢喜,在脑海里静音循环着欢天喜地的歌单。
陆灯怔怔站着,仰头眨了眨眼睛。
即使这样,他在顾蔼的眼里……也还是好孩子吗?
小王爷抬头蓄着泪,目光定定地落在当朝首辅的身上,让顾蔼几乎担忧起自己是不是来找他的这一路折腾得太过衣冠不整。迟疑着抬手理了理衣物,却忽然被清瘦手指用力攥住衣物。
那双眼睛里盈了一路的水汽,终于肆无忌惮地落了下来。
抱着忽然哭成泪人的小王爷在寒风里站了一刻钟,顾蔼怀里的少年才终于渐渐止住轻悸,抽噎着抬手抹眼泪,眼眶却已蛰得一片通红。
顾蔼俯身,握了他的手不让他自己擦,耐心地拿袖口替他拭着泪痕:“现在可好受些了?”
小王爷乖乖点头,被握着的手在掌心里左钻右钻,终于将他的牢牢反握住,抓紧了再不肯放开。
顾蔼不禁微笑,任他攥着自己的手,空着的手慢慢理着他的衣襟:“去看太医,好不好?”
哭了一通的小王爷丝毫没有屋子里的桀骜戾气,低着头一声不吭,乖乖被他牵着没伤的手领出那一片水潭,往花园外走出去。
掌心触感依然冰凉。
顾蔼就又抛开了体统规矩的念头,把那只手不着痕迹地拢进宽袍广袖里,拿自己的手慢慢焐着,一路将他领出了国子监。
原本也只是打算进来讲一堂课,看看陆澄如就走。顾蔼的马车一直在外面等着,属官没跟来,车夫是家生子,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鼻观口口观心地请大人王爷上车,听了顾蔼的吩咐,一声净鞭往太医院赶过去。
先帝亲赐的马车,处处都是精心布置的。
外面坚固精致不必多说,里头有暖炉有软榻,熏香清淡宁雅,雪貂皮的软褥暖和厚实,叫人坐进去便不自主的生出倦意。
陆灯抱着膝盖蜷在雪貂皮里,震荡过剧的心神堪堪收回,垂了目光怔怔出着神。
流苏还在国子监呢……
晚上偷偷捡回来。
四更天就起身,身上一暖和过来就倦得发沉。陆灯阖了眼盘算着晚上去偷流苏,迷迷糊糊惦记着顾蔼还当自己是好孩子的事,唇角悄悄翘起来,额头忽然覆上温暖触感。
陆灯身形轻颤,下意识睁眼,正迎上顾蔼的凝注目光。
“还好——没发热就好……”
74 页, 』沟彼帕耍幌氲骄尤挥直蛔チ烁稣拧?br /> 顾蔼手臂一僵,轻咳一声,勉强沉稳地欲盖弥彰了一句。落在额间试温度的手无处安放地徘徊一刻,正要收回,雪白貂皮里裹着的小王爷却忽然抬手牵住他的袖子。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小王爷抿了唇角探身,将脑袋颤巍巍送在他掌心下,小心翼翼蹭了蹭。
黑澈的眸子安安静静的,干净得透出人心的倒影。
对着外人用力竖起的尖刺软下来,其实根本就是一样又乖又好的孩子。
顾蔼一笑,掌心稍使了些力揉着他的发顶,温声哄着他:“那本书——我再给王爷抄一本。今后若是去国子监实在不高兴,便不必去了,顾蔼纵然才疏学浅,书中道理总还能勉强讲讲。若是王爷不弃……”
顾蔼原本想让陆澄如去相府,话到嘴边,却又生出了隐约迟疑。
他是个没有将来的人。
陆澄如离暗流涌动的权力中心实在太远了,倘若不和他产生联系,这一辈子大概都是个太平王爷,平平安安地活,安安生生的死,在记载皇族家谱的史书上,或许会留下个不起眼的名字。
可谁又说——这样便不好呢?
顾蔼将目光拢着他。
伤痕累累的少年眼里仍是沁着水汽的,大概是急着找丢了的书,被树枝划出的几道淡淡血痕落在白皙颈间,胸口仍微微起伏着,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
好么?
一辈子无声无息,被人忽视欺辱惯了,磨平了一身戾气,安安分分地缩在某个谁也碍不着的角落里,总归吃喝不愁,浑浑噩噩终此余生……
顾蔼将覆落在他头顶的手慢慢收回,轻攥了拳慢慢拢回袖中,视线仍落在那一双黑澈眼眸里。
《诗》云,澄如秋水。
……好么?
车绕到了主道上,忽然听见对面传来纵马疾驰。
车夫匆忙闪避,马车狠狠一晃,陆澄如身子跟着趔偏,清秀眉峰忽然蹙紧,白了脸色闷哼一声。
顾蔼匆忙抬手将人护住,翻转着护在胸前,自己替他狠狠撞在车厢上。车帘掀起来,庶出的大皇子鲜衣怒马疾驰而过,全然无视官禁护卫拦阻,张狂得肆无忌惮。
怀中的少年似乎疼得狠了,紧闭了眼睛在他怀里,轻轻颤栗着,额间冒出细密冷汗。
顾蔼蹙了眉峰,收紧手臂,拿袖口替他慢慢拭着额间汗水。
皇上受前代争储教训,除了太子精心教养,故意放纵皇家子弟学得不着边际,如今看来已成了气候。若是这般下去,这些被刻意养歪了的皇族子弟便是将来变法大成时,用来杀一儆百的第一批靶子。
“失礼了——王爷,我看看伤。”
少年王爷疼得悸栗,顾蔼暂且将心思放在一旁,小心解开他外袍,目光被肩上青紫淤血引得狠狠一缩,眼底光芒终于彻底沉下来。
陆灯靠在他怀间,稍稍缓过一阵痛楚,抬手牵住他的衣袖,声音轻轻缓缓:“我若是不弃呢?”
顾蔼一怔,才反应过来,他竟还记着自己最后的那句“若是王爷不弃”。
自己心中同样纷乱,顾蔼哑然一哂,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先不说这个了,王爷伤得严重,得叫太医们仔细看,别的回头再说……”
大概是由于痛楚的缘故,怀里的少年软绵绵靠着他,连额发都被冷汗浸透了贴在额角,显得异常温顺安静,也让当朝首辅几乎忘了小王爷一身是刺见谁扎谁的架势。
随口安抚的话说到一半就觉不对,顾蔼话头稍止,犹豫着落下目光。
惨白着脸色的少年王爷尖尖软软的小刺又颤巍巍探出来,努力挺直身体,板着脸望他。
两人离得近,说话也不用高声。陆灯轻喘口气,及时合理运用上了自己的人设,抬头一字一顿地清晰说下去:“你变法,恨你的人多,有人要害你,有人要杀你——那一位也等着要杀你。我都知道……”
要去太医院,就不能一直用着止痛剂。上一支止痛剂的效果已经差不多消失了,陆灯没再补上,刚刚猝不及防牵动伤口,才确实觉出疼得厉害。
话说的多了,晕的就更严重。陆灯闭上眼睛缓过一阵眩晕,抬头望着他,目色清澄。
“我若是——不弃呢?”
顾蔼定定望着他。
少年的目光干净,分明在万丈红尘里摸爬滚打了一圈,却依然没沾惹上片尘星灰的干净,不容躲避地直直望着他,在等他的答复。
顾蔼沉默良久,忽然轻笑起来,朝他伸出手。
陆澄如警惕抬头,往他怀里缩了缩,目色无声疑惑。
“我的玉佩。”
顾蔼微笑望着他,一手稳稳揽住他,语气耐心平和:“麻烦王爷还我一下。”
明明都给了自己了!
陆灯有些着急,迎上那双眼睛里温柔却不容置疑的目光,抿唇犹豫半晌,才终于小心从袖中掏出来那块玉佩,谨慎地递过去。
“正月十五,王爷府上可有什么安排吗?若是没有——得了空,就到我府上来吃碗汤圆罢。”
顾蔼闲话般温声说着,袖口一落,他那时摔了的流苏竟明晃晃的亮在掌心。
常年握笔的指尖稳定灵活,转眼已将流苏重新坠上去。顾蔼试着抻了抻,满意颔首,交还给瞪大了眼睛的小王爷:“拿好,这回可别再丢了。”
马车辘辘向前走着,风呼啸着卷起车帘。
陆灯抬头望他,顾蔼展眉,笑意沁过眼底,慢慢握紧了他的手,抬头往帘外的巍峨宫墙望去。
最后一封世家弹劾丞相的奏折,被暗卫送进了御书房。
第140章 这个权臣我罩了
受着伤还到处乱跑的小王爷到了太医院, 被德高望重的老太医们点着脑袋教训了半个时辰。
伤处抻得比原来更严重,又在外头着了冷风, 太医们一边数落一边忙着配药,煎出来的药乌漆墨黑苦涩冲鼻, 看着便叫人先自生出三分惧意。
顾蔼被药味冲得险些背过气,却愕然地看着陆澄如风平浪静地端了药碗,一口接一口慢慢喝净了。
老太医熬了这么多年药, 头一次被人肯定了熬出来的滋味, 高兴得白胡子都要翘起来。不以为然地瞥了不识好货的当朝首辅一眼, 端着碗满怀欣慰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包甘草糖,塞在了小王爷的怀里。
这些老太医都是杏林圣手, 请回来在太医院坐镇养老的。顾蔼曾经领教过甘草糖的味道, 趁着老太医颤巍巍去收拾东西,眼疾手快将小王爷手里的糖摸了,将袖口落出两颗牛乳糖换在他掌心。
陆灯眨眨眼睛,下意识抬头。
“吃这个。”
顾蔼握着他的手,压低了声音嘱咐一句, 回头瞄着老太医没注意, 朝他慎重地摇了摇头:“那甘草糖——切不可吃,最好一口都不要碰……”
也不知那甘草糖是什么味道,竟然能叫向来沉稳端肃的相爷忽然就露出颇有余悸的神色。
……冷不防一望, 倒依稀显出几分从前的熟悉影子。
陆灯怔怔望着他, 唇角忍不住轻翘起来, 攥了攥掌心圆滚滚的牛乳糖, 笑意自眼底轻快绽开。
他时常板着脸,神色也少有缓和的时候。这次忽然笑了,倒像是春风拂冰一般,蓦地撞进人眼里,猝不及防地掀起了一池春波。
这一回轮到顾蔼怔了神。
陆澄如低头乖乖吃糖,安静得近乎温顺。腮帮因为含着糖块微鼓起来,在顾蔼的注视下轻动着,一缕鬓发在园中时被刮得乱了,顺着耳畔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