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身一命呜呼,而现代遭遇空难的调香师柳雁欢,就这样来到了这具身体里。
第3章 芸笙
故事的狗血程度,让柳雁欢在烧着银丝炭的屋子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金猊一气交待完,看着柳雁欢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笑道:“大少爷醒了,这是顶好的消息,太太知道了一定特别高兴,我这就去回禀太太。”
柳雁欢清了清嗓子:“慢着,着人烧热水,躺了半天爷身子乏得很。”
金猊乖巧地应了。
待人退下后,柳雁欢才支棱起身子,拿起八仙桌上的黄铜镜。
镜中的少年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眉眼间与现代的柳雁欢有几分相似,气质却又截然不同。
大病初愈的憔悴脸色也挡不住原身被娇养的事实,镜中人活脱脱就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
柳雁欢皱了皱眉,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欢儿醒了,让母亲瞧瞧。”
未见其人,倒是先闻其声。二姨太一身紫红色夹袄,云锦缎面看起来十分华贵。
柳雁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陈桂芳,见她年近不惑仍保养得很好。
陈桂芳冲柳雁欢笑得一派慈爱:“听金猊说,欢儿病了一场,不太记得从前的事了?”
柳雁欢瞅着陈桂芳,也不言语,好半晌才默然地点点头。
陈桂芳在床沿坐下,一伸手将柳雁欢揽到怀中,登时嚎开了:“我命苦的儿啊,都是母亲的错,母亲就不该撺掇着你将芸笙领回家来,我瞧着那孩子是个伶俐的,你又钟情于他,原想着让他来府中唱曲儿哄你高兴,谁曾想……”话未说完,哭声又起。
柳雁欢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陈桂芳用的熏香,味儿实在太霸道,过分浓郁的香气,熏得人头昏脑涨。
“芸笙?”原本不言语的柳雁欢,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总算有了一丝反应。
“对呀,欢儿,所有角儿里,你不是最喜欢他唱的《宝玉哭灵》么,说是他能哭到你心坎儿上。”
“宝玉……哭灵?”
“对呀。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如片片蝴蝶火中化。问紫鹃,妹妹的瑶琴今何在?琴弦已断你休提它……”陈桂芳轻轻地哼唱起来。
柳雁欢就像被人朝着天灵盖敲了一锤似的,一把抓住陈桂芳的手:“母亲,那芸笙现在何处?”
“他呀。”陈桂芳眼波一转,唇角微弯,“你卧病在床后,他就被老爷撵出府去了,这会子该回戏班了吧。”
柳雁欢着急地拽了拽陈桂芳的衣袖:“哪个戏班?”
“就你最常去的那个,‘朋来’戏班子。”
柳雁欢闻言,竟想赤着脚到外头寻人。
陈桂芳忙搀着他:“欢儿,你慢点,这刚烧了热水,你先沐浴更衣,再去见那芸笙。”
柳雁欢疯魔了一阵,到底是被劝住了。听见陈桂芳唤人进来伺候,又闹了起来。
“出去,都出去,我自己洗。”
待众人都被挥退,柳雁欢才走到屏风之后,一张脸在蒸腾的雾气后看不分明。
门外,陈桂芳一出门,瞧见站在墙根处的金猊,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老爷这顿猛棍抽得好,竟是将人给抽傻了。”
金猊仔细一思量,也觉着柳雁欢言谈中透着憨傻,与从前那个蛮不讲理的混世魔王,倒不是一个路数。
“你给我仔细盯着,大少爷这头有什么动静,立刻来禀。”
主仆二人商议了一番,她们都想不到,房中的柳雁欢,正靠在那木质浴桶的桶壁上,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的柳雁欢,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痴傻的神色。
这一路连蒙带装,柳雁欢总算蒙混过关,好不容易能松一口气,立刻想念起自己亲手调制的佛手柑精油和芳樟精油,那香气舒缓身心。
只可惜现在是冬日,不要说精油这样的奢侈品,外头全是枯枝雪堆,怕是连半朵花都见不着。
“‘朋来’戏班……”他轻轻念叨着,将热水浇在手臂上。
洗净后,柳雁欢挑了件月白色长衫,穿上身时让人觉得眼前一亮,颇有种脱胎换骨的架势。
柳府是传统的明清宅邸,柳雁欢兜兜转转地穿过回廊,站在府门前的一刻,看着融雪从屋檐上滴落,才有了几分重生的真实感。
他坐上老式黄包车,嘱咐一声,车夫便沿着柳府所在的朱雀街一路小跑。
等出了朱雀街,柳雁欢才知道,原来外头的世界,早已是五彩缤纷。西式建筑用色鲜艳明快,和柳府的白墙黑瓦截然不同。在外头走动的年轻人,打扮也和柳府中人不一样。
难怪前身不喜欢呆在府里,总往外头跑。这大千世界的鲜活劲儿,谁人不爱。
不多时,黄包车就在一处两层阁楼前停稳,柳雁欢下车的当口,听见里头传来一阵阵丝竹之声。
掀开厚重的布帘子走进去,茶楼里的跑堂立刻迎了出来:“客官吃茶里边请,咱这儿的龙井是拿雪水泡的……”
“我找芸笙。”柳雁欢四下打量着,往跑堂手里塞了小半袋铜板儿。
跑堂掂了掂手里的袋子,立即眉开眼笑:“小的眼拙,这位是柳少爷吧,芸笙刚唱完一出,这会儿在后台歇着呢,您这边请……”
他领着柳雁欢,掀了后台的帘子,往里头一指。
芸笙的背影很是清瘦,还带着几分女子的婀娜,这会子功夫他一面擦着脸上的脂粉,一面啐道:“那个赖痞子,也不看看自己的死形样,还腆着脸摸我的手!”
柳雁欢没吭声,悄然走到芸笙身后。芸笙一错眼,就见镜子里多了个美男子,一下子惊得跳起来,原本还骂得起劲儿的声音立刻软了下去:“柳少爷,您来了怎么也没个声儿。”说着,狠狠地瞪了跑堂的一眼。
柳雁欢默默地看着镜中芸笙,的的确确生了一副好相貌。在世人的眼光里,长得丑的瞎捣拾就是东施效颦,长得俊的一个蹙眉那是闭月羞花。芸笙就属于后者,他笑起来够甜也够媚,哪怕本性作得毁天灭地,也是可爱的。
譬如此刻,他忽然就软了身子,倚在柳雁欢怀里,软软地开口道:“大少爷贵人多忘事,总算是想起芸笙了。”
第4章 蓝调时光
戏班后台还有别的人,像是见惯了这副情景似的,只等着看柳家大少爷何时受不住芸笙的撩拨。
芸笙黏糊糊地靠了一阵,柳雁欢却半丝反应也没有。待芸笙抬起头,就见柳雁欢还是那副冷冷的表情。
芸笙动作一僵,只得悻悻地收了手,楚楚可怜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戏班里的人第一次看芸笙吃瘪,都背转身偷着乐。芸笙臊了一张大红脸,他惯于在客人面前伏低做小,这会子见勾引无效,让自己下不了台,只能愤愤地摘着头上的发套。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一会儿的功夫,芸笙不仅没能把头套摘下来,反倒将头发都绕到了一起。
芸笙此时不乐意在柳雁欢面前丢了面子,也没心思解发套,胡拽乱扯一番,不一会儿就将青丝拽断了好几根。
柳雁欢轻叹一声,止住芸笙毫无章法的手,将一缕缕头发从禁锢中解救出来。
芸笙偷偷打量着柳雁欢,今日的柳家大少像是换了个人。换作从前,他哪里会做这温柔细致的活计。
两人一个专心手中的动作,一个心里藏着事儿,偏偏那拨弄头发的举动还透着股亲密劲儿。
众人都识趣地挪开了目光。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隔帘一把被拽开,几个家仆打扮的人闯了进来。
四下一搜寻,便直奔柳雁欢和芸笙而来。
芸笙吓得浑身一激灵,柳雁欢抬手摁着他的胳膊:“别动,过会儿就好了。”
平静的声线在此刻的芸笙听来,无异于救世之音。
那群人紧盯着芸笙,领头的还打量了柳雁欢片刻。
“芸笙,昨日是你在贾府唱的戏?”
芸笙眼仁儿一瞪,梗着脖子说:“是我,怎么?给我的赏钱难道还想讨回去不成?”
那仆役摇了摇头:“贾老爷请你再到府上一趟。”
芸笙闻言,气场弱下去半截,却还是咬牙道:“贾老爷这是要返场子?我今日的场次已经满了。”
“不。”领头的家仆轻声说,“今日卯时,贾夫人被发现时就断了气,相关人等都要到贾府去。至于赏钱,放心吧,绝不会亏待你的。”
芸笙一怔,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丝惧色,接连倒退了两步:“断……断气儿?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唱曲儿,没去过内院,你们……你们别过来。”
“这话儿你留着去巡捕房说吧,我们只将人带回去。”领头的家仆显然没什么耐心,他一挥手,几个男人就制住了芸笙的胳膊,押着他往外走。
慌乱间一抬眼,站在一旁的柳雁欢成了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大少爷,您相信我,我连杀鸡都不敢,哪敢杀人啊。”
柳雁欢瞧着那只紧拽着他衣袖的手,没说话。
倒是领头的家仆停下了脚步,一双眼睛将柳雁欢从头打量到脚,似在寻思他是哪家的大少爷。
“大少爷,求求您,看在过往的情分上,您替我做个见证吧。”芸笙越说,声儿越低,最后垂着头,一副不敢做声的模样。
惹上了命案这等腌臜事儿,只要柳雁欢不是个傻的,都会识趣地绕道走。
家仆见柳雁欢没动静,哼笑一声,又继续将人押着走。
刚走了两步,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都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当着爷的面儿就抢人,贾老爷就是这样教你们规矩的?”
家仆停下脚步,一双眼睛忌惮地看着柳雁欢:“不知您是?”
“他是城东柳家的大少爷。”芸笙先一步报出了柳雁欢的身份。
家仆眼眉一挑,拖长声音道:“原来是开书局的城东柳家,失敬失敬。柳少爷这是……要跟咱走一趟?”
柳雁欢听着他滴水不漏的说辞,也四平八稳地应道:“走一趟倒也无妨,只是不知此去贾府有多少脚程,芸笙又是个受不得累的,我少不得替他雇辆人力车。”
家仆脸上的笑容僵了,好半晌才做了个“请”的手势:“柳少爷请便。”
芸笙如同做梦般坐上了黄包车,他试探性地挽上柳雁欢的手臂,见后者没有反对,便倚得更紧了些。
眼下的柳雁欢让人摸不出深浅,饶是从前认为柳家大少好拿捏的芸笙,也越发小心翼翼。
黄包车一路走,柳雁欢的眼睛也没歇着,将道旁的景物记了个七七八八。
贾府在城西,城西近宁城码头,是许多商人富户的聚居地。
而贾府的蛮子大门在众多宅子里颇为显眼,足可容纳三人同时进入。
等黄包车停稳,柳雁欢率先下车,而后将手递给芸笙。
这绅士的派头是家仆们从来没见过的,有些个胆大的家仆,便看戏似的嗤嗤笑起来。
柳雁欢还未开口,芸笙却先受不住了:“笑什么?少见多怪!”
“芸笙,不得无礼!”柳雁欢制住使性子的人,“单看这处敞亮的蛮子大门,也可知贾老爷振兴家业颇有心得,手下的人又怎会见识短浅粗鄙呢?”
那家仆闻言立马挺起胸脯,自得道:“那当然,我们可是跟着老爷走南闯北的人。”
“不知贾老爷对什么生意最有心得?”
“那还用问嘛,当然是药材啊,贾家药铺里卖的药材,成色品质都是一等一的。搁在前些年,宁城说得上名号的药铺不超过三家,贾家绝对是领头羊。”
柳雁欢状似无意地问:“难不成近些年不是了?”
那家仆挠了挠头,低叹一声:“近些年那些个洋人的药进来了,像申城那样的大都会,新派人士都说洋人的药见效快,宁城好些富人也有样学样,都去教会医院找洋人瞧病。还有人瞧着贾家药铺经营得好,就来掺一脚,如今这药材生意啊,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见柳雁欢敛了目光,家仆才突然想起自己的职责所在,一跺脚:“唉,我与您说这些做什么,两位这边请,老爷就在前厅。”
第5章 蓝调时光
此时的贾府前厅,正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身穿黑马褂的男人弓着腰赔笑道:“秦三爷,您看,今日府中正逢丧事,还请您看在内子的面子上,将借款多宽限些时日。”
秦非然身着浅咖色格子大衣,梳着平整的分头,靠坐在大厅正中的太师椅上。
他缓缓地摩挲着指节上的虎头戒指,沉声道:“一年前,贾老板说药铺生意周转不灵,我给了你半年时间,半年前你说抱病在床,我又给了你三月时间。可贾老板病愈后,像是忘了秦某的宽限日期,是以秦某只能亲自登门拜访。”
贾正霆脑门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连声道:“岂敢,岂敢……三爷您尝尝,这是新鲜的碧螺春……”
秦非然接过茶杯,吹了吹茶面,缓声道:“我奉劝贾老板,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将欠的窟窿补上。虽然如今新纪银行建起来了,可从前我们秦家是做什么的,贾老板没忘吧?”
秦非然说着话,忽然手一滑,瓷质茶杯正正跌落在贾正霆脚下,溅了贾正霆一裆子水。
“没……没没忘……”贾正霆吓得面如菜色,说话时舌头都打磕巴了。
柳雁欢和芸笙进前厅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随着家仆的一声“老爷”,让两人都将目光投向柳雁欢和芸笙。
柳雁欢大步走了过去,面带笑意地冲座中人唤了声:“贾老爷。”
一时间,满厅寂静。
秦非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柳雁欢,目光从他的发梢到脚趾全都溜了一遍。
芸笙赶紧上前两步,脸色僵硬地推了推柳雁欢:“大少爷,您认错人了,这位才是贾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