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了数次,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轻,不由自主地朝高处升去,离那尸身原来越远。
为什么?哪里出错了?
遥远的某处似乎传来一声诡秘的轻笑:“你可知徐狷德高望重、有权有势,为何无故走上歧途?”
……
“因为他不是徐狷。”
那声音狂笑道:“我十年前鸩占鹊巢时,他就已经是一具死尸!这躯壳阳气已尽,你还想据为己用,太天真了!跟我一道投胎去罢——”
我茫然低头,看见谢凉站在原地仰望着我,眼眶渐渐红了。
“骗子。”他道,“就你还好意思自称比我帅。”
范爱国笑道:“你这审美存在时代的局限性,无法感受哥的英俊。”
范爱国越升越高,恍如随朝露蒸发的幻影。
我泪眼模糊,想要道歉,又想要道谢,最后吐出一字:“哦。”
他道:“重活这半年,我其实挺开心的。”
“……”
“你多保重,我先走一步。”
就像标准结局那样,我,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
又睁开了。
因为此时我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
这巨力混杂着莫名的眷恋,与玄妙的天意。它吸引着我,不断下坠,坠向混沌苦难的大地——
我看见了谢凉不知何时挥出的长剑。那或许是他这辈子使出的最快、最准的剑招。
长剑之尖,稳稳戳着一只蚊子……的尸体。
我道:“你要不要先喝点?”
……
我道:“别赌气了,今天还有好长的路要赶呢。”
……
我道:“也别喝太多,我怕你飞不动被人一巴掌拍死。”
……
具体的细节实在难以解释。
总之……我的病好了。
今天我依旧在带着范爱国寻找新身体的道路上。
第13章 一
多年以后,面对烧山的烈火,左云起将会回想起他爹带他去围观穿越人士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一天,全城百姓呼朋唤友、踮脚抻脖地等在道旁,瞅着那穿越者打马过桥头。
穿越者一身春风得意的簇新绯袍,带着两排随从。据说——据巷尾下棋的老大爷说——是个走马上任的太守。
“太守!”左云起他爹道,“凭什么?”
大爷道:“好像是因为学过怎么种杂交水稻。”
左云起他爹冷哼道:“异类都敢封官,这天下迟早要完。”
左云起那年还是个肉乎乎的小崽子,攥着他爹的衣角挤在人丛中。
左云起遥遥打量那太守,两只眼睛一张嘴,别无异相。。他不明白为何每个人脸上,都交杂着无由的鄙夷与畏惧。
那些从千年之后飞来的奇人,凡是让皇帝觉得有点用处的,无不加官晋爵鸡犬升天。
没过几个月,传来了新消息。
新任太守被当众腰斩,五脏六腑姹紫嫣红地流了一地。
据说——据口沫横飞的说书人说——原因是他请人著书,介绍千年之后的社会结构与制度,被上头以扰乱民心为名办了。
左云起他爹冷哼道:“连个异类都容不下,这天下迟早要完。”
“……因此对于穿越人士,我们可做出两项推论:
“其一,即使穿来了一百个连自行车都造不出的废物,也不代表第一百零一个不会造出核武器。
“这是因为,普通(即不存在时间轴逆行与跳跃的)时空中,人类的知识水平差距必然持续扩大。普通人绝对无法理解或再现金字塔尖端的最新科技;换言之,我们无法由他们的表现推论同时期的最高水准。
“其二,三千年后的人与三千零五年后的人,很可能如小白兔与霸王龙般迥异。
“这是因为,普通时空中,尖端科技的推进是不断加速的,尤其在诸如互联网诞生等重大变革前后,人类会在五年之内飞跃从前需一百年才能达成的恐怖进度,而他们的世界观与行为模式也将天差地别。
“我们的世界尚未被破坏,仅仅是因为迄今为止穿来的,都是二十一世纪初的普通废物。
“一旦‘二十一世纪初’与‘普通废物’这两个条件中的任何一个被打破,这个世界很可能迎来崩塌,乃至毁灭。”
——孙太守《未来的到来》
第十八章《论穿越与大凉社会发展的稳定性》
明昌六年三月廿一书
明昌十六年。
听松剑派全门身中奇毒暴毙,尸体溃烂至骨。
雁然派一夜之间灭门,尸体通身肿胀双目暴凸,状若恶鬼。
武林盟叛徒徐狷窃取玄离剑未遂,被当众处死,动机未明。
旁门前门主顾之的石棺被破,陪葬神兵不翼而飞。
……
接连十数桩奇毒出世、兵器失窃的案子,模糊地指向一个深不可测的阴谋漩涡,搅得江湖中人人自危。
随着悬案不断出现在各地,自危的已不仅仅是江湖。
左云起一脚踏进客栈,径直走向最昏暗的角落。
客栈开在驿道旁,年久失修的木门吱呀作响。
左云起摘下斗笠放在桌上,掸了掸椅子坐下,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邻桌。
那桌坐着两个低头进食的布衣男人,身形半隐在暗影中。稍高的那人乌发如墨,凤目森冷,生着一张薄情寡义的美人脸。略瘦的那人瞧着像个文弱公子,吃相却很难用文弱形容。
左云起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
他知道他们是谁。
他已经跟了他们三日。
左云起喝到第二杯酒时,破木门“咣当”就被踹开了。
一行官差涌了进来,当先的大呼小叫道:“来给大爷上酒上菜!”后头的三拳两脚撵走了店里的客人。那小二只敢弓着腰喏喏连声。
左云起又斟满一杯酒,作壁上观。
官差轰走两桌,一伸胳膊拽起了邻桌的瘦子,不耐道:“快滚,这地儿大爷包了。”
瘦子站在原地眯了眯眼。
他吓傻了般呆立不动,直到一名官差走过时不耐地推了他一记。
瘦子忽然脚下一绊,兜了个迷幻的弯,踉踉跄跄地斜撞向五步开外的小二,险些打泼他正要端上的肉汤。官差顿时破口大骂,拳脚都朝瘦子招呼过去。瘦子也不招架,一边咕哝着道歉,一边狼狈后退。
左云起又瞟了一眼邻桌。
那高个恰在此时默然起身,往桌上搁下一块碎银,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瘦子连忙闷头追着他奔远了。
左云起背脊上渗出了一点冷汗,依稀听见官差道:“咦,这汤倒是挺鲜的。”
左云起在驿道追上了人:“两位请留步。”
那两人回过头来。瘦子道:“你谁?”
左云起捋着面皮上的胡须道:“两位在客栈杀人,就不怕为那无辜小二引去杀身之祸?”
高个道:“我们不曾杀人。”
瘦子道:“就算杀了也要过好几个时辰才发作呢,到时候谁能查到小二头上。”
“……”
高个看了瘦子一眼。
瘦子道:“然而我们不曾杀人。”
左云起道:“那些官差固然猖狂可憎,但罪不至死,两位何以下此毒手?”
瘦子道:“其实他们在这一带奸掳烧杀好多年。”
“……”
瘦子道:“然而我们并没有做什么。”
左云起笑道:“替天行道是侠义之举,何必遮掩?”
瘦子歪头道:“你先说你是谁。”
左云起道:“只是两位都不会武,不知这一路行来,靠那奇毒替天行道了几回?”
瘦子道:“一次都没有。”
“……”
瘦子道:“也没有用那奇毒。”
“……”
瘦子道:“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毒。”
高个忍无可忍道:“闭嘴。”
“……”
瘦子道:“嘤。”
高个道:“一路行来?阁下受谁指使跟踪我们,又自以为知道了什么?”
他悠悠说起话来,气势与瘦子有云泥之别。
左云起也悠悠道:“在下知道的事,或许比两位希望的更多一些。微服出游可还舒心么——豫王殿下?”